日子一天天地重复,一转眼就到了七月。七月十五日是老百姓放河灯祈福的日子,仁川河两岸人山人海。市民们扶老携幼,万人空巷,把对河两岸挤得水泄不通。
七月十五是中元节,也叫盂兰盆节;河灯亦称荷灯。是老百姓对先人的深切缅怀,祈求未来的日子风调雨顺。在寻常百姓的眼里,好日子不靠奋斗,而是上天的恩赐。
本来,妮可是不愿去趟这河浑水的,她不信命,也不信上天。可她架不住乞丐们殷殷相劝,只好也来凑个热闹。在大家的撺唆下,她也做了一盏绿莹莹的西瓜灯。人跟人都一样,乞丐也有祈求幸福的权力。
仁川河蛇绕蛇弯,浩浩荡荡,就像一根明晃晃的索子,串起了无数个村庄。一轮满月就像一朵向阳的葵花,缓缓地、缓缓地爬上了天空,皎洁,明亮,灿烂,在大地上洒上了一层清辉。天上的星星辉映着河里的灯火,使你分不清哪里是人间?哪里是天堂?
妮可神思恍惚。她被这美丽的灯河所深深震撼。多么壮观的景象啊!一盏盏河灯五光十色,千姿百态,从遥远的天际蜿蜒而来,恍如满河的星星,汇成了一条鳞光闪闪的金龙,又随着汹涌的波涛蜿蜒而去。
朦胧的泪光里,妮可双手合什,站在水边,默默地放下了手里的河灯。目送西瓜灯在水中打了个旋儿,火焰闪了闪,汇入灯河,摇摇晃晃地向远方流去。妮可又一次有了撕胸裂肺般的感觉。
妮可正在伤感,河面上传来铛铛两声锣响,一艘官船张灯结彩、劈波斩浪而来。船上鼓乐喧天,笙歌阵阵,一众官员坐在酒桌前,喝酒猜拳,有说有笑,不时响起了满堂的喝彩。甲板上,舞女们轻歌曼舞,莺姿蝶彩。
影影绰绰的灯光里,乞丐们指指点点。一个说,看,那个穿红的是郡守;一个说,那个穿白的最帅,是郡里的总捕头;还有一个不服,藉词反驳说,还是那个穿黄的最有气质,虎背熊腰,气宇轩昂,有帝王之姿。
无意之中,妮可顺着一个人的手指头望了过去,目光就像长了倒钩一样,立马就在那个穿黄衣的人身上定格。天啦!那人长身玉立,白面无须,不是人精又是谁呢?他怎么和郡守、总捕头混在一起?
妮可一声尖叫,不管山高水低,顺着河滩,一口气朝官船追了过去,双脚溅起了一朵朵的水花。无奈官船愈漂愈远,水越来越深。她弯下腰,挖了一把河泥,铆足了劲,远远地朝官船扔了过去。
河泥在半空中霰弹似地炸开了,零零碎碎地落下来,在河面上溅起了一个个的水泡,迅即就被大水冲走。“人精,等等我,我是妮可啊!”妮可一边追,一边喊,悲壮的声音在河面上久久回荡。
乞丐们看到妮可一声尖叫,不顾一切地跳下了河,都惊呆了,一个个吓得不知所措。老半天,大家才反应过来。他们也冲向沙滩,一拥而上,抱的抱,拖的拖,七手八脚的把妮可抬上了岸,四仰八叉地放在沙滩上。
乞丐们想劝,又拙于言词,不善表达,只得抄着双手,围着妮可不停地转着圈圈。乞丐们露出脚趾头的破鞋上,结满了厚厚的一层泥盔。
妮可忍了忍,一个骨碌坐了起来,抱住自己的膝盖,止不住地嚎啕大哭。哭声哀婉,凄厉,一声高,一声低,哭得大伙儿心里直打颤。
命运就像魔鬼看不见的手,明明把大幕撕开了一条口子,透进了一缕阳光,又迅即把它合上了,人生依然还是一片死寂。
回破庙的路上,妮可越想越不甘心。自己千辛万苦找到仁川郡,不惜假扮乞丐,流落风尘,好不容易近距离地看到了人精,难道就要这么放弃?
不,她不能!妮可想。人精既然坐在官船上,就一定是郡守请来的客人,就一定要在郡衙附近活动。
对呀!妮可一拍大腿,豁然开朗。她为自己的聪明而暗暗高兴。在十字路口,她和乞丐们黯然分手,她说她不回破庙了,去郡衙。乞丐们见她安然无恙,又无甚大碍,也不再挽留。几个人互道珍重,就此别过。
大街上空荡荡的,见不到半个行人,这里或那里的店铺都打了烊,零零星星的灯火,就像瞌睡人的眼睛。妮可穿着一双湿漉漉的布鞋,形单影只地走在大街上。身上的衣服也半干半湿,冷风一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郡衙前更是空无一人,白天的喧哗已成过去。一块明镜高悬的大匾,挂在屋檐的正中央,就像上帝犀利的眼睛,威严而又恐怖。一队巡更的官兵,挎着腰刀,提着灯笼,招摇而过。
妮可吓得不轻,赶紧躲在击鼓鸣冤的大鼓下面,连大气也不敢出。等到官兵们在巷子里消失,妮可才踅了出来,像一个幽灵,绕着郡衙不停地兜着圈子。她觉得自已非常可笑,为了一个男人,她居然放弃了自尊。她还是妮可吗?她的骄傲呢?
转到第八十二个圈子的时候,妮可再也转不下去。再这样转下去,自己非累死不可。对,她只有引蛇出洞,反客为主,把郡衙里的官员都敲醒来,看一看能不能找到人精。这是她最后的希望,也是唯一可走的捷径了。
主意一定,妮可撸起袖子,操起木槌,蓬蓬地敲了起来,一上一下,极具韵致。鼓声沉闷而悲壮,像是来自大海深处,在这寂静的长夜里,显得格外激昂,雄浑。
还真灵。鼓声仿佛就是衙门里的号角。厚重的木门吱呀呀地响了起来,一扇扇次第打开,灯亮了,几个衙役打着呵欠,揉着惺忪的睡眼,朝妮可走了过来。
“堂下击鼓者何人?”有人厉声喝问。
“我,民女妮可。”妮可放下木槌。
衙役们掌着灯笼,上前看了看,黑下脸,立刻暴跳如雷,破口大骂:“好哇!你个小乞丐,敢在半夜三更击鼓鸣冤?扰了郡守大人的清梦,我看你是吃饱了撑的?还是嫌命长了?”
衙役们不由分说,一拥而上,鹰拿燕雀似地逮住妮可,推推搡搡地押进了大堂。妮可不怕。她要的就是这个效果。这个时候,衙役们都陆陆续续地到齐了,雁翅形地站了两排。威武、威武地喊起堂威来,水火棍在地上蹾得乒乓响。
妮可抬起头,往上望去。郡守还没来,师爷正在龙案上放着案卷和笔墨纸砚,笔筒里插着大苞儿的狼毫。突然,门外传来了咚咚的脚步声,全场肃立,鸦雀无声。一个穿红袍的官员,一边正着帽檐,一边走了进来。官员径直在案前坐下,翻了翻桌子上的案卷。
“堂下何人?为何喊冤?”郡守问。
“在下民女妮可,来找我的…我的丈夫的。”说到丈夫两个字,妮可的脸倏地一红,声音很细。
“想找丈夫为何击鼓?莫非…莫非本官是你的丈夫。再说,你一个男人焉有丈夫?”
衙役们掩住嘴,吃吃地笑了起来。其中一个衙役,像是个头领,趋前一步,拱了拱手,说:“禀老爷,这人是个乞丐,纯粹是无理取闹。”
郡守皱了皱眉,不知嘟嚷了一句什么,仔细地看了妮可一眼,从签筒里抓出一支签,恨恨地扔在地上,大喊:“拖出去,杖责四十,无赖,无聊!”
“老爷,且慢!”一直默不作声的师爷挥了挥手,走了过来,附住郡守的耳朵嘀咕了一阵。
郡守脸色立马大变,前倨后恭,笑容满面地说:“哎呀呀,下官该死,不知妮可小姐驾到,有失远迎。罪过,罪过!”
妮可咬紧牙关,正要领受皮肉之苦,见郡守变了态度,前后判若两人。她也是丈二和尚摸头不知脑,跟在郡守后面七弯八拐,过了六道门禁,才掀开帘子,走进了一间密室。
密室里空无一人。莫非又是个陷阱?妮可心里暗忖,不由得心中打鼓。就在这个时候,一个穿绿袍的官员走了进来,拱了拱手,客客气气地说:“下官赵琪,官任傲来国两河漕运使,奉艾米莉小姐之命,迎请妮可小姐回京,姐妹团圆。”
“艾米莉…回京…姐妹团圆。”妮可百感交集,恍如梦中。艾米莉黑黑的脸庞,苍鹰似地在她的脑海中盘旋,忍了半天的泪水,一下子又夺眶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