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春澈死了,就在他那间囚室里面,对于他们这样的大臣,死是不必去午门之外的,他们只需要在自己的囚室里选择一种死法便可以了,死法大约有两种:一种是自缢,一种是饮鸩。他选择的是后者。督刑的差官来的时候天刚刚亮,这个人他认识,说起来还是老交情,头一年入宫的官服就是他来家里量体裁衣的,如今看去,他竟苍老了许多,有些不成样子。他将那毒酒倒在碗里,又从带来的提篮里端出两碟菜肴来,一个碟子里是花生米,另一个是炒扁豆丝,菜量都不多,但做得很仔细,差官低着头沉沉地说道:“且大人您莫嫌弃,没有什么好菜,这酒昨晚就该给您送过来的,我心里不忍就等到了现在,再过半个时辰该有人来……该有人来……收尺了,这是我赶早起来炒了两个菜,好不好的您就着吃了罢……打您入得宫来,前前后后我们也打过几次照应,也不知道您还记不记得我,我是个粗人不会说什么道理,可我知道且大人您是个好人,这里不该是您死的地方,等您走了,我一定把您厚厚地埋了,您说这个世上,像我们这样作苦力的,除了饿死便是如何也轮不到进这牢子里来,不瞒您说,前面几位大臣也是在这里由我来送的终,这个月算起来且大人您都是第三个了,你们读过书的是明白人,我们这些就是粗人,为什么你们这些明白人总是死得这么不明不白呢,真不知道这个世道是怎么了。”
且春澈听着差官如此说,嘴上泛起一丝笑意,他拿了筷子一面拣花生米吃,一面喝了一口毒酒进去,咂咂嘴说道:“酒不错,二十年以上的正宗女儿红,呵,好酒啊……”说着他便又饮了一口进去,他问差官道:“你可有我夫人的消息?是死是活你可知道?”那差官抹把眼泪儿道:“死了,且夫人已经死了,且大人来牢里第二天,他们便来抢且夫人,要她回去作妾,她哪里肯从,自己咬了舌头死了,尸体还是我帮着埋的……”且春澈听见此言不由叹口气道:“没想到竟是如此死了……你再等等罢,我这就来了,这酒一碗快喝尽了还没有死,不知是不是光放了酒忘了放毒,果是那样,我便更对不齐你了娘子……”话刚说完,且春澈又手捂住下腹,挣扎着扶了墙站着,他的眼睛看着那扇天窗,他又看见了那双眼睛,他笑了笑,看上去很高兴的样子,看了他是要死了,是要离开这个曾经擦身而过的世界了,他的心里有两件事此刻让他感到高兴:一是他的酒里没有忘了放毒,他可以去找他的娘子了,二是想起了那双眼睛的主人,那双明亮而清澈的眼睛终于被他记起,它的主人叫作——云齐。
来到凤凰城的只有两个人和一封书信,两匹老马一驾破车,一个老得掉牙的名叫原离的管家和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女,一路不走官道,不停驿所,日夜兼程只用了三天时间便赶到了那座城池。管家原离跟了且家近五十年,为人老实耿直,他知道此次事关重大,一路不敢有什么耽搁,终于按着且春澈的指点来到了这片竹林,到此时放在他心中的一块石头才算是落下了,这时天色微亮,还有一丝阴暗,天空有点发灰,竹林被风吹着哗哗作响,这样的场景让人觉得有些冷,少女且颖扯一扯老管家原离的衣袖又松开了,大约是她感到有些害怕又说不上是什么感觉就又算了。两匹老马显然走了三天两夜之后累坏了,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偶尔还会打两个喷嚏弄出些声响出来,让人们知道它们哥俩并不害怕什么。
原离和且颖看见了那宅竹舍,便快步上前,边走边掏出一封书信来,那封信身上过于靠里的地方,分明已经被汗泅得不够体面,皱巴巴地在微微晨光里远没有原离显得有精神。且颖姑娘显然跟不上原离管家,只能远远地跟在他的后头。原离管家轻轻扣响房门,那门经着一扣闪出一丝缝隙来,仿佛并无动静,再扣,还是没有声响,正纳闷,只听得身后远远地传来一句问话:“那是何人在敲我房门?”原离和且颖闻得此声慌心转过头去看,只见远远来了三人,原离心想如果没猜错应是且大人所言云中鹤一家三口也,于是向前快走几步行礼道:“失礼失礼,本想扣门行礼,不成想云先生一家皆在房外,还望莫怪才是。”
“嗯?您知道我姓云?”云中鹤好奇地问道,边问边打量所来之人,突然转头看见且颖姑娘,不禁“啊”出声来,赶忙问道:“敢问这位姑娘是?怎么如此面熟?这双眼睛?……莫非何处见过?”
“呵呵,那倒真是巧了,我这里有一封书信,云先生看过了,一切也便知晓了。”说着,原离将那纸书信递给了云中鹤。
云中鹤读罢此信,仰天长叹一声:“造化弄人,为何非要是春澈兄”,过了许久,云中鹤重又盯着且颖看,且颖略带羞赧之情,不好意思地别过头去,云中鹤这才说道:“说来也怪了,夫人你往前来一步看这且颖姑娘,我这几日也曾跟你说过的总是有一双眼在我眼前晃悠,反来复去地出现,总不知这是何人的眼睛竟如此与我交缘,今日终于得了答案,那双眼便是这位姑娘且颖的,现在就长在她的脸上,就是这样一双眼让我近日来心神不宁,怪不得方才初一相见,总觉得且颖熟呢,又想不出原因,如今算是明白,一是因为她是春澈兄的女儿,二是因为这双眼睛。
“什么眼睛不眼睛的,人家千里迢迢,舟车劳顿来到这里不是来听你讲什么眼睛鼻子的,还是快请老人家和且颖姑娘进屋再谈吧。”云夫人通情达理地说道。
“正是,正是,春澈兄的女儿也便是我的女儿,只是不知道春澈兄如今怎样了?上次作别至今已十五载矣,我给二位作下介绍:这是我的内人,那个是我的儿子,名叫云齐。快快进得屋来,有什么话日后再说。”云中鹤侧身向屋内让礼,原离与且颖迈步进了那竹舍,临进竹舍,云中鹤尚不忘再那且颖一眼,关于那双眼,他感觉:一切真的没有那么简单,这其中一定有着什么机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