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中鹤说道:“天下要乱了,因为……出了一个明君。”
且春澈大吃一惊,手中的茶杯一抖,水洒了一手,他看着云中鹤问道:“中鹤兄何出此言?”
“所谓明君,可平天下者也,你所谓的这个明君,为了一份状元卷而不堪其苦,想来不过也只是一心想要治国而已,一心想着想要治国的家伙往往不能将国治好,有时却恰恰相反,只有心中能把‘平天下’放在第一位的君主才算得明君,终究也才能治得了国。秦皇,明不明?如今看来仍是毁誉参半,但论及功绩,平六国,统天下而归一,何君能及?不可不谓其明君吧?可多少年过去,暴君之冠于其仍挥之不去。春澈兄,你看天下,过于简单了。”云中鹤叹口气道。
“那一心想得治国的君主就算不得明君了?他们亦是心存天下啊?”春澈不解道。
“何为天下?率土之滨?天下的疆土据为己有便是得了天下?万民无不企盼一个所谓的‘天下太平’,如今哲宗皇帝为施新法贬文人遣贤臣,如今朝廷人心看似齐整,实则涣散,大宋朝天下走势埋笔自已伏定,此为内忧也,再看漠北、夷南更是多有觊觎之目,安乐之世殆矣。”云中鹤如此说道。
且春澈颔而笑之曰:“天下之势我难参其理,如此看来中鹤兄倒是运筹帷幄,天下兴亡,江山尽在指点,此南山居士假矣。政事休论,今日拜山并不知果能寻得云兄,时下即见得了,便无不饮之理,如无不便,春澈定在此偷闲数日,来日再见更不知为何时矣。”
“春澈兄所言极是,世人只爱讲‘来日方长’之类云云,却不顾来日何其长?自上次赠诗而别如今已然五载有余,人生复有几多五载?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春澈兄若不嫌寒舍贫清自可住下,愿住多久便是多久,哈哈……”云中鹤言及此处眉飞色舞好不高兴。
“云兄此言不禁让我想起上次别时你所赋诗中一句:东窗有烛不堪剪,君来何惧少洒钱?世事果真难料,不成想这一句如今竟成了伏笔。”且春澈道。
言语间,那云夫人早已将那下酒肴菜准备妥当,横竖有致摆得一桌,两人推杯换盏自不在话下。正谈笑间,一个小卒慌慌张张跑进门来,且春澈眉头一锁喝道:“干什么?有什么要紧事?如此冒失跑进来,扰了我们兴致。”只见那小卒连着喘了几口粗气才定下神来答道:“回大人话,按大人吩咐小人一直守在城东门外望风,远远来了一队人马,打听了方知是地方官员,不知是如何走掉了风声,说他们特地赶来接您的驾,我们拦他们不住,没办法我让别的弟兄勉强挡着,自己先过来报信。”
且春澈一听怒火马上就上来了,将那竹筷往桌上一摔,骂道:“哪来的杂种?竟这样无礼?”说罢即站起身来向云中鹤拜礼道:“云兄,果是不巧,尽管小心还是不知那里走了风声,来了这么一群不识趣的家伙,看来闲居数日是行不得了,愚兄就此告退,省得他们冲过来你们受了甚么牵连。”
云中鹤哈哈大笑道:“春澈兄不必多言,这片竹林你即来过,以后想来直来便是,莫小家子气,我更不怕受甚么牵连,朝廷之事与我无关,倒是临别有一句话我不得不嘱,春澈兄为人耿直我自钦佩,然江湖险恶,行走必要留心在意,莫以实击虚,朝中之事虚虚实实,莫以忠臣自居,此为官大忌。他日如有危难直可来此寻我,快些走罢。”
且春澈点头谢过,转身告辞云中鹤。
有时转身离开的不是一个地点,而是一个时节,是一个世界,一种情结。
有这样一个冷冷的秋夜,有那么一座死牢,有那么一间囚室,里面住了一个大汉,穿了青布长衣,虽然满面胡须蓬乱,但透过天窗洒下的月光还是可以看出他面庞的刚毅与坚强,月光看着他,他也同样看着那月光,在这死囚室里除了可以看到月亮还有动静之外其它什么都是死一样的一动不动。在这样的夜里,他想他的爱人还有他的女儿,他的爱人或许也关在这座死囚牢的某一间屋子里,或许已经不需要,因为他们送到这里的时候,她已经不省人事,或许她被放掉了,哦,这不可能,想到这里他吸一口气摇了摇头,这个夜晚真的很凉,他只穿了一件薄夹衣,算起来已经将要立冬了,立了冬就是冬天了。他也在想他的女儿,他猜到了他会有这样一天,在这之前他就让管家把女儿带到了他江南最要好的一个朋友家,他的女儿聪明美丽,是他见过的最漂亮的女子,出事之前不知道多少人家都跑上门来求亲问媒,他总是摇摇头作罢,因为他的心中还没有一个人能够配得上他的女儿。现在的她,应该已经在江南的那片竹林之中了罢,在那里她会不会不习惯呢?南方有蟑螂,她见了一定会怕得要命的,十五年前自己去的时候,曾经见过一次,自己都吓了一跳,更别说她了。想到这里,他不由得想起来十五年前的那一天,想起了十五年前分别时云中鹤曾经说起的“如果有什么危难直可来此寻我”的话,没想到一语成谶,如今直得直寻他而去了。十五年前还亲口笑话他说“天下要大乱了”这类云云的话,如今天下不果真就大乱了吗?皇上混淆视听,忠佞不分,乱我不辨,想我忠心耿耿如今落得如此下场,怪只怪当初没有听云中鹤的劝言“莫把自己当忠臣”,这天下本便没有什么忠臣可言,一君一策,随了甚么皇帝又没有人骂作暴君,即是暴君那忠臣又何尝不是一只走狗?再说怪,怪只怪当初没有随了云中鹤去一块归隐,既淌了这滩浑水,便难抽足矣,至如今,寒蝉凄切,妻离子散又为哪般?明天应该是要离开这个世界了,且春澈看了又看这天窗里透进的月光亮?今夜的月光亮也是这般亲切,应该快要三更天了,三更天的月亮才会有那么高,等过了五更,月亮往下去,那光亮便再也不会照进这天窗了,哦,且春澈恍然大悟:这月光竟是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看到的最后一束月亮的光了,明天早上还会看见最后一次太阳,今晚的月亮如此亮,明天应该会有太阳出来罢!想来明天上断头台,今夜竟连碗酒也不曾吃上,回首此生,且春澈不禁落下泪来。汴河桥,从那一天跟云中鹤作别就像是步入了一场梦,如今时过境迁,这场梦仿佛也将要破碎了,今夜的月光真的很美,他看着那月光,忽然又看到了许多乱七八糟的场景,啊,他突然看到了一双眼睛,那是一双十分熟悉的眼睛,那双眼睛在哪里曾经见过?想不起来了,那一年他教女儿学走路的时候也曾经看到过那双眼睛,奇怪的是,那一次他正在盯着女儿闪闪发亮的大眼睛,就像今夜的月光一样光亮,忽然他就看到了那样一双眼睛在他的眼前,如今那双眼睛双出现了,一模一样,那是谁的呢?那双眼睛一定藏着一个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不然不会几次三番地出现在他的眼前,莫非这双眼睛跟他的女儿且颖有什么关系?且春澈不禁陷入了沉思,这是他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个夜晚,他竟然遇到了这样一个让他觉得兴奋的难题,他在拼命地思考着,思考着……
突然,他站起来,眼睛闪过一道亮光,啊,他想起来了,且春澈想起来了那是谁的怎样的一双眼睛,是他,就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