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入秋很晚,入了秋下过几场雨便一日凉比一日了。
那年发榜也很晚,至少对于且春澈来说是这样的,他一直在等。
那年榜单很特别:一个探花,一个榜眼,一份状元卷,没有状元。探花的名字叫做且春澈,状元卷上写下的名字叫作云飞,可皇上派出的使官寻遍了天下,找到了许多个云飞,偏偏只没有那个写下状元卷的云飞。
哲宗皇上从未想过竟遇如此尴尬事,自己钦点状元卷,却空有其文难觅其人,想当初,自己为何要将年号定为绍圣?不过是表示要恢复神宗的新法,绍圣元年,恢复免役法、保甲法。二年,恢复青苗法,这种种迹象难道还不能表示寡人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的决心吗?世人孰不知我哲宗爱才?苏轼被远贬惠州,再贬儋州,苏辙贬至岭南,何为?不过是表示我变法到底的决心,如今案前摆得如此激扬愤慨之檄文一篇,论文采武略皆出自非凡之辈,但到如今连作者都见不得一面,实为憾事一桩。
或许哲宗永远也不会知道,那个云飞早便飞了,那是一只鹤,见不得世间污浊,见不得平阳乱策,他是云中鹤,云中来,云中去,此刻他早已飞往了凤凰之城,作了南山居士,这是一个秘密,只有一个人知道,那个人就是且春澈,自从他知道自己中了探花之后他就猜到了状元是谁,自从他知道了状元卷上的名字是云飞之后,他就知道了云飞果然没有食言。这个秘密一千年前只有且春澈一个人知道,哪怕是自己的家人,也只知道在江南的凤凰城里面他有一个最要好的朋友叫作云飞,其它的一概不知,至于且颖是云中鹤后来跟她主动说起她才知道的。
且春澈再见云中鹤是在五年之后。
五年间,且春澈一直想去找云中鹤,但公务缠身加上不知道云中鹤所说的凤凰城确在何处,一直没有成形,元符三年,且春澈喜得千金,满心欢喜又恰有江南公差,便决定去寻云中鹤一个究竟。到江南一打听才知道原来凤凰城确有此地,而且小有名气,且春澈拾兴而往,一入城且春澈便向城边一晒太阳老人打听云中鹤的下落,老人听后皱皱眉摇摇头说道:“按说你向我问这凤凰城里的人是最对不过的了,可是你说的这个云什么鹤的还真没有听说过。”于是且春澈又问云飞这个名字,老人想了想说道:“好熟悉的名字,只是不知何时听过……哦,记起来了,城南竹林里住着一个人物,整日疯疯颠颠的,我们并不晓得他是什么来头不,前些年来过一些官兵就跟你说的一样,说要找一个叫作云飞的,后来他说他就是云飞,官兵横竖看了他几眼便走了,也不知甚么意思,这人真够疯颠的,搁了你我,官兵来认,跑还来不及,他还要供上门来,人家官兵一看,不是!不过不知道这个疯子哪来的如此好福气,后来自寻了一个极标致的媳妇来,论模样,便是万里挑一也未必能有这样好的,真不知道他是什么来路……”。且春澈心想这个疯颠之人八成就是云中鹤不假了。
且春澈进了那片竹林,先是见到了一个漂亮少妇在跟一个两三岁的男孩顽,那少妇长得最是标致,且春澈心想这应该是云中鹤的老婆儿子无疑了,没想到这云中鹤动作麻利,儿子已经如此大了。且春澈上前施礼问道:“敢问阿嫂,可是云夫人?”只见那妇人上下打量了且春澈一番,并不答话,笑了一笑便领了孩子往那竹舍转去了。不一会儿工夫,云中鹤便从那竹舍中快步走出来,远远地盯着且春澈看了又看,说道:果真是春澈兄找我来了。
两人来至竹舍坐定便闲谈起来,云中鹤指着那少妇并男孩介绍道:那是我的夫人与竖子。几年来多次想书信于你,后思来想去只得作罢,你是为官之人,朝廷中事并不太平,心中有你也就罢了,不必枉费那些劳什子,我看如今时局愈发难辨,我这里留与你一方净土,你何时想来直来便是,说至无礼处,若以后真有甚么变故,尽可来此避藏。如今你也看见了,中鹤自诩一‘南山居士’不为过罢?”
“不过,不过,再恰当不过了,哈哈……令郎几岁了,叫做什么?”且春澈看着那男孩问道。
“过了今年仲秋才到三岁上,单名一个‘齐’字。不知道春澈兄进展至如何?也说来听听,如今你可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朝看尽长安花啊,哈哈……”云中鹤还是老样子,洒脱怀趣。
“说来正巧,我前些天刚刚添得一个千金,急着出此公差,名字尚未成行,不如你在此赠我一名如何?”
“这如何使得?我这犬子被我起得云齐这样一个浑名,你再让我出来献丑,实在是难为我了。”云中鹤推脱道。
“你这南山居士怎么变得如此不痛快起来?若说我且春澈学得那官场圆滑之功属无奈之举的话,那你如此推脱无论如何也讲不得了。云齐此名甚是美好,想当初我榜眼及第便知那状元必为你所得,后有幸曾在哲宗皇上那读得你那状元卷,堪称奇文,叹为观止。”且春澈叹道。
“皇上?那状元卷怎么没有入库?”云中鹤不禁问道。
“没有,皇上直到前年还在四处派人寻找你的下落,结果一无所获,当今圣上非是我诌媚之言,果为近世明君,励精图治,惜才如命,你的状元卷一直在他手上,当年他常与我谈及你,说哪怕只共谈一夜,足矣。”且春澈说道,“不过他近年身体一日不比一日,恐难过此冬。”
“哦……”云中鹤听得入神,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算了,不讲这些,在南山居士这里不谈国事。我女儿的名字,你可想好了?”且春澈见云中鹤满脸怅然不由岔开话题道。
“那就取一个‘颖’字罢,是一把锥子或许就应该脱颖而出,不然既枉费了布,又枉费了锥,还枉费了那看热闹的人……”云中鹤看着远处,似乎还在想着什么,只是冷冷地说着。
且春澈不笨,听得出云中鹤话中有话,也学得此话有道理,于是点点头。
只听云中鹤说道:“天下要乱了,因为……出了一个明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