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时长如此,做某些行为的时候不觉得什么,事后才想起来害怕,也就是俗称的后怕,老陈兴许就是后怕了。
众人远去之后,陈姓男子心中的幻境又逐渐瓦解离析,再一转眼,我已经身处一间庭院之中。
院子是最普通的院子,围墙是木板条钉成的围墙,几只三黄鸡悠哉悠哉地从缝隙中撺掇着啄虫,两间大瓦房坐落于院子中间,远处一片废墟与院内的平和形成巨大落差,废墟之上耸立着的红砖楼和塔吊反将院子映衬得十分渺小......不知今夕是何年月,但见高楼如雨后春笋,昔日的“平民区”逐渐废墟化,依据已成型的建筑物外观,我揣测自己应该是来到了千禧年。
到了千禧年,喇叭裤早已过时,院内之人也褪去了先前的浮躁,马甲的装扮似乎成了他仅存的习惯——即便他光着膀子。那人也不再把玩照相机,鬓角处的头发彻底变成了白色,且两眼无神哀声连天,此刻他正依着墙角发呆。
“哥你又做梦了?”,蹲坐在地上的人眉头紧锁猛地吸了一口烟如是说道。
只是一提到“梦”这个字眼,老陈就变得脸色煞白,八成恐惧已经占据了大脑的五分之四,在身体不受思维支配的情况下,他竟然吓得张大了嘴巴,想要说话却发不出声音来。
站在一旁的女人见状也只能无奈地摇头,她叹了一口气说道:“这都多少年了?你们俩老是做同一个梦?是不是应该去医院看看?”,说完用围裙擦了擦手继续整理墙头上搭着的大葱。
“去医院不得花钱么,再说老二家孩子念书,咱家这条件,等着动迁能给多少啊?哪够我们去医院消费的,那地方你知道,进了医院啊,我就感觉自己半拉身子都埋土里了。”
“钱钱钱,别管给多给少,那钱攒着留给谁呀?我也不会下蛋,大半辈子都没给你捅咕出来一儿半女的,等咱这动迁了,以后你们哥俩都能住进大楼房,可别到时候有命来钱,没命享福。”
“嫂子,你可比以前还嘴碎了啊,我俩够难受的了。唉......哥啊,我这最近梦的好像跟以前有点不一样了呢?”,老二无精打采地揉着黑眼圈望向同样蹲坐在一旁的老陈说:“我记着梦里那俩人最早的时候是穿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一身蓝袄然后脚踩黑布鞋,这几天一梦见他俩我咋觉得有股子臭味,忒恶心了!”
老陈听到这儿脸色更是惨白,“对对对,我也是啊,他俩问我去什么地方来着,每次都没等他们说完我就吓跑了,太吓人了,最近这几次,梦里的人还是青色的大脑袋,脸上是火烧的大水泡......吓人不说,他俩身上那股味才难闻呢……呕…咳咳…”,话讲一半,老陈就开始自顾自地呕吐起来。
见状大嫂子放下手里的大葱一边拍老陈的后背一边安慰他们俩,“你们哥俩是不是招上啥没脸的了?明天我找个出马大仙儿给你俩瞧瞧吧……”
听到他们的言语我既觉得同情又是觉得好笑,可怜归可怜,可怜之人主要是必有可恨之处,事有因果,他们的因我已知道,这个时间点的事情不看也罢。于是我脸一转,眼前一黑,随即耳边传来一阵尖锐的敲锣声。
音毕,翩然而至的是一股十分浓烈的佛香味。
“日落西山黑了天,家家户户把门关,喜鹊老鸦奔大树,家雀鳖股奔房檐,大路短了星河亮......胡天霸胡天青,胡天黑又胡天红,胡家大兵请完毕,然后请请黄家兵......”
循着吟唱声,我隐约见到在房间的正中央,有一人身穿五彩碎布拼成的衣服,腰间系着长铃,手持抓鼓,双眼紧闭,拼命晃着脑袋,两手快速地击鼓摆铃声且口中念念有词。这种场面源于萨满文化,人们相信这种手段能够医治医学无法医治的疾病,只要心诚,必定比太上老君的仙丹都灵......到底灵不灵呢?可能放在旧社会的时候有点灵?那个年代甚至人血馒头治痨病,可惜此一时彼一时,就现在看来,这样的法事实在不堪入目。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时间应该是到了距离现在的四年之前,也就是变故之年。灵龛上摆着的是陈小宝父亲与叔父的遗照,三支香在香炉碗里烧得三长两短,大概已经过了头七吧?既然家父不在了,那我眼前这位在地上跪着的应该是陈小宝本人无疑了。他一言不发,缩着个脖子,双眼直勾勾地瞪着,满是红血丝,同其父那样,一双黑眼圈死死地嵌在眼眶里,不光眼圈黑,甚至连印堂都发黑......人已经步入中年,却越活越糊涂,跳大神要是真能治因果,还要我们挲沱师干嘛?如此,灵界的“公务员制度”取消也罢了。
更跌眼镜的是那位自作聪明的“大仙”身旁还站着个“二仙”,这会儿正拿着三根筷子在陈小宝头上左三圈右三圈地比划着,口中也是念念叨叨,“前院后院,房左房右,一走一过的,要是你就站下吧。别羞羞惭惭的,是你就站下!”,念着,便把筷子竖在饭碗里,碗底还躺着一汪死水。还别说,这位二仙的物理知识不差,那筷子还真就齐刷刷地站在碗里,见状她得意洋洋地拿出一沓子黄纸钱点燃后开始在房间各个角落画圈。
另一边,陈小宝的妻子完全没有理会他请的这两位大仙,而是自顾自地收拾行李,翻箱倒柜结束后,干净利落地把一份离婚协议甩在他脸上,“从你爸你叔死了到现在,把工友的脸皮啃了不说,成天成宿就是往墙角一站,直勾勾的不吃饭也不睡觉,没事还把家里边的铁盆拿出来烧纸钱,光烧纸钱也就算了,你还得拿筷子敲盆!你不休息还不让别人睡觉?因为这事邻居报警好几回......你自己闹不够,还得天天请这些人来家里!我不管,今天必须离婚!赶紧签字,孩子跟我,你病了,要不然你死吧!” ,她言语中如是有刀锋,句句犀利,他们的女儿见妈妈要走便嚎啕大哭,这里原本就一团糟,再加上哇哇的啼哭声更是扰得人心神不宁。
两口子闹离婚,房间里还被这两位“仙家”闹腾的乌烟瘴气,我只得坐在沙发上,翘起二郎腿就这么苦笑着。当代人啊,总是自作聪明地以为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就都是满怀恶意的,如此自大,既不会去不接受,也不会去尊重,更不会去包容。恶言相向却还被吓得屁滚尿流,可以说是“说着最狠的话,尿着最湿的裤子”。恐惧什么的倒算是情理之中意料之内,问题是人若亏心,万物皆为恐惧,到最后人心才是地狱。
世间皆有因果,何为因?何为果?
一家人出去野餐,喝了人家坟墓前的酒,还让风吹跑了纸钱。那酒岂是谁都能胡乱喝的?那酒和纸钱本是给摆渡人的,早年间的习俗都会在新坟前面放着一瓶酒,下面压着纸钱,摆渡人拿着酒和钱,就会把亡者送到人们所谓的“地狱”,用我的来话讲实则就是摆渡人要将亡者送到一个轮回之地,然后在那里会有类似于亡者进行身份认证登记的这么一个流程,凭借这个“身份”亡者们才有资格熬过三冬进行下一次的轮回。
当年老陈骑车撞到了那座坟墓的时候,亡者本身没有计较什么,他们并不会在轮回之前和生者结怨,但是老陈反而不客气,动了摆渡人的酒和钱,摆渡人若是得不到这两样是绝对不会把亡者送至那个轮回之地的,那亡者夫妻二人错过了摆渡人到来的时间,终日徘徊于阴阳虚无,没有了“身份”的他们,算不上是亡者,但是他们也不是生者,这样一来无论到哪里都不会被接受,比起无处可去,他们已经没有了希望。绝望之时以梦为媒介找他们问路,实际上只是因为解铃还须系铃人,只可惜老陈一家从来都没有正面直视过这件事情,他们逃避,十年,二十年......亡者本无怨却熬成了怨灵,他们得不到回应便日日进入老陈一家人的梦中,最初的时候哪怕只有一个人站出来承担此事,也不至于沦落至今。他们请法师,请大仙,别说这些所谓的大师是骗人的,就算是真的,他们也不是抱着解决问题的态度,非但不解决问题反而试图将其一棒子打死,他们恐惧,他们排斥,他们驱逐……当年的过失终于落了个家破人亡妻离子散的结局。
老陈一家人的闹剧我实在看不下去,生者的事我没有义务去处理,那对亡者夫妇想必也就是老头子所交代的问路之人,这一趟还真是不白来。起初他们也是受害者,却在积年累月之后转为加害者,这样一来我就不能坐视不管。
“你们有何诉求?”,我如是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