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臭的走廊如是一道被巨斧劈开的深渊,天花板上排成一列的钨丝灯泡发出嘶嘶的电流声,昏黄的灯光泛着焦灼的热浪,我下意识地咽了一口吐沫,这里没有任何声音也没有风,眼前的一切皆使我头晕目眩,汗水已经浸透了我的衣衫,正死死地贴在脊梁骨上。这种环境衬托下的走廊开始变得无比狭长,我已不知道走了多久,可眼前依旧是无尽的走廊和无尽的寂静,置身其中迷失感油然而生,我甚至希望青仔此刻就站在我身边。
正走着,我头顶正上方那只昏黄的灯泡突然闪烁了几下,不知从哪来的蛾虫萦绕其左右扑腾个不停。远处的晦暗之中似乎闪烁着一点幽绿的光,我举起中指推了一下卡在鼻子上的眼镜继续向前方摸索。
都说人有纷纷梦,我见过很多人的梦境,倒从来没见过像陈姓男子这幅样子的梦境,我都有点开始怀疑自己的工作能力了,但愿吧,希望这次不会空手而归。
这里我要补充说明一下,自打成为挲沱师的那一刻起,我们就注定会得到一种独特的能力,这并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因为与此同时我们也会失去自己最重要的东西。我的能力是能够进入别人的梦境,通过梦境我可以追溯到一些人们的记忆。不过当我进入别人的梦境时,我相当于一个“透明人”,即我无法被梦中的人所看到,我也无法对别人的梦进行干涉,我就是一个旁观者,只是眼睁睁目睹着一切。青仔与我的能力则大不相同,她拥有“真视之眼”,可以看到人事的因果,我们正是靠着自己特殊的能力渡因果,行罗摩挲沱之道。
话题拉回到眼前,果不其然,那一点幽光是紧急通道的指示牌,顺着绿色箭头的方向俨然出现了一扇沉重的铁门。对于我来说每个人的梦境中都有一扇门,这扇门连接着人们心底最深的记忆,可能是好的,也可能是坏的,总之人人心中都有想要封存的记忆,而我如今却要把别人的过往翻箱倒柜一遍,从繁多的记忆之中找到最不愿被人回忆起的并不容易,毕竟人们总是喜欢选择性记忆,那些不好的过往都会被假装遗忘掉。
虽是一路坎坷,好歹是找到了这扇门,他的门倒是挺有早年间香港恐怖片的意思——上面印着几个夺人眼球的血手印。门的那一侧会连接着怎样的记忆呢?我咬咬牙使劲儿推开了这扇铁门。
突然间一道强烈的白光从门缝中挤出来,它狠狠地射入我的瞳孔,刺得我赶紧闭上了眼睛,此时我身后的无尽走廊逐渐化作镜子般的碎片,碎片又开始瓦解,然后塌陷,最后彻底崩塌。我下意识地蹲在地上,用胳膊捂住脑袋。陈姓男子的梦境实在是太不友好了,如果可以,如果我现在能动弹的话,我真想好好啐他一口82年的黄痰。
奈何我现在是有心无力,此时无数的镜子碎片从上空坠落,它们掉在我的身上,呼啸而过咬碎我的衣服,又如是刀子划破我的胳膊,血滴随之迸射,刺痛感使我的视线变得模糊,我只得拼命地护住脑袋。
良久,碎片瓦解殆尽,衣服逐渐变回原来的样子,身上的血口也随之消失了,一切归于平静,我这才睁开眼缓缓地站起来。
远山?流水?我揉了揉眼睛,没错!眼前的景象完全颠覆了刚才的状态,一切宛如世外桃源——远处青山与长空接壤,飞鸟从林荫之间跃过,一只孤独的蝉奋力拍打着薄翅,发出聒噪的旋律。同等聒噪的是几个叽叽喳喳追逐林蛙的孩童,他们光着屁股,一边吸着小袋冰水一边互相追逐,孩童周围席地而坐的男人和女人则有说有笑,男人们光着膀子从篮子里拿出冰啤酒,女人们围在一起,摆出各种姿势等着一个穿着马甲的人拍照,这位业余的摄影师看起来好像是一行人之中最为年长的样子,他梳着大背头,腿上还套了一条喇叭裤,举着马维卡相机站在人群里就属他最神气最张扬,眼前的岁月静好表明一切都发生于八十年代。
“陈小宝!赶紧把裤子穿上!要回家了!”
正当我看得出神的时候,一个女人突然来了这么一嗓子,愉快的野餐时光这就结束了吗?我咂咂嘴,一行人将随身的东西放进自行车筐里,有小孩子的则让小孩子骑在自行车梁上,顺势我飘飘然追了上去。
人们回去的时候要比来时轻松得多,毕竟回去的路都是下坡路,自行车圈咕噜咕噜地转着,车链配合着它吱啦吱啦地唱起歌,年轻男女打情骂俏,其中有人高歌《年轻的朋友》,一行人如欢快的马儿一般欢从山顶奔腾而下。
“哎呦!”
远方,一声惊呼打破宁静,众人纷纷聚到半山腰处一探究竟。
“告诉你慢点骑,就你最能逞强!”,从自行车上摔落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个喇叭裤摄影师,面带焦急伸手搀扶他的应该是他的妻子没错了。
“哎呦,那可不呗,就我摔跟头,亏了相机没给我摔坏喽,要不啊回家你就得拿鸡毛掸子抽我。”,摄影师从地上爬了起来,拍了拍屁股嘟囔道:“呵!真疼!”
“老陈,我记着你也没喝酒啊。”,这时冒出来的是一个穿着宝蓝色跨栏背心的男人,怀里还抱着那个叫陈小宝的男孩,此人说话的语气中充斥着讥笑,随即一扭头冲着怀里的男孩做了个吐舌头的鬼脸,“瞧瞧你叔父,没喝酒还撞人家坟头儿上了。”
语毕,众人齐刷刷地看向摄影师的身后,那辆凤凰牌自行车不偏不斜,正砸在一座坟墓上,见状,人们收起了冷嘲热讽,空气中凝聚的沉重完全湮灭了上一秒的欢声笑语,人们就这样杵在那里一言不发。
最先开口化解尴尬气氛的无疑是摄影师这名肇事者本人,此人俩眼一闭,嘴撇得好像麻将牌里的八万,“嗨呀,啥事没有,我又不是故意的,我带着蛤蟆镜,也没看清楚啊,你们别想吓唬我嗷!我可不信邪!”,说着,他把眼镜摘下挂在马甲口袋上,径直来到坟丘后面的墓碑前,上下打量了供品,脚边正有一瓶二锅头,于是弯腰捡起,二话不说先拧开瓶盖嘬了一口,“酒还得喝白的!呦,新坟啊,酒还是新鲜的呢。”,话音刚落,酒瓶底下原本压着的纸钱随着风飘零至远处。
男人几乎对迷信没什么概念,女人就大不相同了,女人毕竟是感性动物,平日里不但喜欢八卦还喜欢探讨鬼神之类,玄乎的事有不少都是跟老一辈的人那拉家常听来的,更何况女人连男人的嘴都相信,还有什么是她们不会信的东西呢?女人的满脸愁容之中混杂着恐惧,现在她一边要担心自己的男人会做出格的事,一边又要顾忌亲戚们数落自己在外面不给男人面子,其心里还在顾虑着会不会遭报应之类,总之事情赶到这份儿上,她也就只好颤颤巍巍将信将疑地去坟头行了个双手合十的鞠躬礼。
见老陈没什么事,众人也就没说什么,毕竟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人类的行为经常充满迷惑,我也只能是从一旁目睹这一切罢了。想来这就应该是40多年前发生的事了,那时候陈姓男子还是光腚娃娃,时间还真是不等人啊,当年的陈小宝童真烂漫,如今已是颓废中年,四十年,一切都物是人非,如此种种令人唏嘘不已。
至于那座坟丘,刚才老陈喝酒的时候,我站在他身后仔细看了一眼墓碑,那碑上所刻是两个人的名字,坟丘之下所沉睡的应是一对夫妇。
远处,众人已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