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观星知道那绢布上所书的几桩刑案,它们的卷宗,至今仍躺在刑讯司的某座大房子中。当日谢观星自请刑案,对这几桩刑案都有看过,涉案之人的姓名,到此刻依旧还有些印象。而绢布上提及的人证,卷宗上也都有所牵连,只是这些人当日证言,可是一句也没有提及架势堂。
不过,谢观星宁愿去相信噬仙铃没有做伪,因为卷宗所诉刑案现场之诸多疑点背后,于含糊隐晦之间,每每晃动着架势堂弟子的身影。
即入噬仙铃,谢观星好歹要有些担待,在巡视了一番之后,谢观星终于看到了那只绢书中提及的大瓮。人说灯下黑,这倒是真有些道理,那大瓮就在那间坐满了架势堂长老弟子的店铺门外,这瓮里究竟放着什么?谢观星无从知晓,但依着京都的常例,无非是腌菜,酒糟,亦或是咸鱼腊肉之类的物什。
见无人留意自己,谢观星再次挤进了人群,并向着那个大瓮跟前凑去。至于那绢书中所写的幡儿,伏济巷店铺前的长杆上,着实是挑着太多,只要不落下来,谢观星根本看不出会是哪一个。
然而还没等谢观星凑到那个店铺门口,场中的状况却是生出了一些变化。一名身形魁梧,却拖着条腿的老者,手持一柄钢刀,正一瘸一拐走向那名嚣张的架势堂弟子。
“京都老军场朱有德愿意一试!”
人群中忽然一片哗然,老军场这等的地方也有高手吗?
谢观星长在京都,自然知道老军场这等地方,那里原是京都破落户的集散地,也是整个京都垃圾废物的焚化场。此处每日里烟雾沉沉,却少见有像样的住户。不过听闻近段时日许是街头死掉的乞丐太多,路过那里的人总是会在不经意之间,嗅到一些只有焚烧尸体时才会有的异臭。
即便是京都城外的乱葬岗,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进的,所以,一坑四百文的规矩,这多年从没变过。
看着这又老又残的人儿,那名架势堂弟子笑了起来。
“你这老家伙可是活得腻了,就凭你当下的身板,何需小爷我动手,随便牵过条狗就把你对付了,赶紧滚蛋,莫要耽误了小爷的正事!”
“你说得可是三剑,莫要反悔!”这老者佝偻着身躯,一双眼只死死盯着那地上的几个锦囊开口说道。
人群中再次响起一片哗然,然而就在这哗然当中,却传来了一阵噼啪之声。
场地中忽然静了下来,因为众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那声音的来处。
老者佝偻的身躯,就在着噼啪之中挺了起来。
谢观星亦看到了这一幕,但是与旁人不同,他在惊异的同时,心头却是一酸。
谢观星看到了这老者面容上的伤疤,也看到了这些伤疤下扭曲的肌肉,这种状况,只能说明一事,这老者在伸展躯体的同时,承担了多么大的痛苦。
“老朽原是西府州边军斥候小旗,腿是残了,可本事还在,若是躲过你三剑,且记着自己方才的承诺!”
人群瞬间变得极静,那架势堂弟子的双眉也渐渐向上蹙起。
扭头看了一眼坐在店铺中的某人,见其点头,这名架势堂弟子冷笑一声后说道:“既是当年勇士,小可自当应诺,且不论胜败,这些锦囊你尽数拿去,不过刀剑无眼,沙场无人识得前辈,若是您老死在小可剑下,可有家人同来?”
那老者闻言摇了摇头,开口说道:“正当如此!老头儿孤身一人,倒也无甚牵挂,若是这位爷有心,就将这些锦囊送去老军场,那些花子活得本就辛苦,吃饱了再上路都少会开心一些。”
此言一出,谢观星心中一沉,他隐隐觉着,这老者的言语中似藏着什么?
“难得你老都老了,还有这等心思,既如此,小爷成全你便是!”
这名弟子话说的虽是轻松,但所有人都能看得出来,此人已上了小心,持握剑柄的手,更是在一点点的握紧。
“仓啷”一声,长剑带起一道银弧,径直扫向这名边军老卒的咽喉,而就在这老卒横刀去挡之时,那剑尖忽然下落回撤,随即便有如一只拱回身躯的毒蛇,只在瞬间就再次向着老者胸腹之间刺去。
这快如闪电的变化,让谢观星倒吸了一口冷气。若论快,这架势堂弟子尚不及自己,可是其人能在前力未尽的情况下,便能做出如此快捷的反应,这一点,即使换做他谢观星,若不倾尽全力,只怕也难逃杀身之祸,更何况那老卒还是个瘸子。
然而就在长剑行将刺入老卒身躯之时,场中猛地响起老卒一声断喝:“好!”
就是随着这声断喝,老者的身形微微一扭,身体更是向前一步,手中刀身翻转,刀柄直击势堂弟子面门。
锋利的剑尖,穿透老者身上衣物,几乎是贴着皮肉刺过。
在大多数人看来,这招式已然使老,可这名架势堂的弟子反应之迅捷,丝毫也不弱于那名老卒。其人在刺空的瞬间俯身侧窜,即躲过了老卒扫向面门的刀柄,更是将手中长剑拦腰划出。
一片惊呼之中,老卒的身躯并没有像众人想象中那样被豁开口子。贴在了剑身上的身躯再次扭转。手中的连鞘钢刀则抵在了自己腰畔。
剑刃划过铜制刀鞘的声音让人一阵心悸,可也许是这老卒年龄确实有些大了,即便这种贴刃旋转的技法和谢观星当日所用招式如出一辙,但这名架势堂弟子剑式虽再次走空,锋利的剑刃还是在老者后腰划开了一道口子。
站在场外的谢观星暗叹了口气。这便是军伍中人的短处,若是沙场征战,倒是有几个使剑?老者用刀鞘斜压剑刃,无非是想在扭转时抵住剑脊,可是这老卒忘了,那不是刀!这架势堂弟子只是翻了一下手腕,就轻易伤到了这名老卒。
贴身一靠之下,高低立见,那老卒当即被架势堂弟子撞出能有三四步之远。
剑势稍停,场中的架势堂弟子面带些许得意,而那名老者的身躯却开始微微颤抖,腰际的衣物更是被鲜血染成了红色。
“你还要试吗?小爷敬重你当年算得上是条汉子,还是拿上一个锦囊走吧!”
紧握连鞘钢刀的老卒并没有去理会这个难得的机会。他的眼中居然流露出一种令人感到讶异的鄙夷,而其人嘴角挂着的那抹笑意,更是让人感到困惑,明明已经伤到了这种地步,他倒笑个什么劲?
“还有两剑,烦劳这位爷继续!”
一抹狞笑出现在了架势堂弟子的嘴角,他已然看出,一个敢于搏命的人绝不会轻易放弃。
“即如此,小爷就送你往生!”
右脚内扣,随后以三指虚握剑柄,这名架势堂弟子保持着一种古怪的姿势缓缓低下了头。
一群中响起了一阵抽气之声,众人方才见过这招,并且,前几个上前挑战架势堂弟子的武人,都是死于这一招之下。
“风雷快剑诀!”那名手持大棒的汉子不知又从哪里冒了出来。
抬头,双眼如电,出剑,剑似狂龙。
那剑倒有多快,快到只是一条虚影;那风倒有多疾?疾到你不知不觉便已被刺痛眼睛;那雷究竟有多响?响到你明明没有听到,可雷声就似在你心头炸起。
当所有人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一截锋利的剑刃已经自老卒背后透体而出。
可是,众人却不敢相信这老卒已败,因为,老卒手中的连鞘钢刀,此刻也已抵在了那名架势堂弟子的脖颈之上。
呼吸仿佛在这一刻停止,所有人都在等待,等待着那老卒抽出钢刀。长剑贯胸,虽已致命,却没能刺中要害,而对于这名老卒,他只要三寸,只要抽出三寸锋刃,这名架势堂弟子的人生便就此终结。
但是没有,老卒始终没有去抽那柄钢刀,他只是在恍惚之间向后踉跄退出两步。钢刀脱手坠落,这一行止所产生的震惊,也让那名架势堂弟子松开了手。
眼神已变得有些迷茫的老卒就带着那柄贯穿身躯的长剑,缓缓俯身捡起地上的锦囊,随即,一瘸一拐的向着巷口走去。
几乎没有什么人相信,这老卒还可以活着走出巷口,但是他真就做到了。一直到那老卒的身影消失在远处的街角,众人这才回过神来。
“把它那把刀拿过来!”店铺中忽然传出一个声音。是那名白眉虬髯的老者。
接过连鞘钢刀摆弄了两下,这老者忽然对着那名面带愧色的弟子开口骂道:“废物,自己拿去看看!”
接过自己师尊掷过来的连鞘钢刀,这名弟子面带困惑迟疑着握向刀柄,可就在众目睽睽之下,那名弟子再次涨红了脸,无论他如何用力,那鞘中的钢刀也是纹丝不动。
“抽什么抽?早锈死了,明日给老军场送两车粮食过去,若那老卒已然殒命,你且负责将此人尸体风干塑金,摆放在武魂殿当中!”
(用我双眼,看世间人情冷暖,莫道侠义,只向前踏出一步!这便是小可写的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