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的西风轻柔地拂过比斯开湾波光粼粼的洋面,裹挟着淡淡的咸腥,梳拂着晨起海鸥略略凌乱的雪羽。
水天之际,一艘修长的三桅帆船在地平线上展现出自己的真容,利刃般的舰艏划破雾霭组成的轻纱,两侧的明轮在蒸汽机“吭哧吭哧”的轰鸣声中,快而有力地拍打着海水。
“啪哒——”
雪绒花在船舷边短促地绽放,一尾银鳞小鱼扑落在平滑的雪松木甲板上,不断地弹动着流线型身躯上的每一块肌肉,两鳃的红须随着张合的动作艰难游动,贪婪地析解着空气中的每一缕氧。
忽然,它感到了一阵轻快,神主的光芒此刻似乎也普照到了它的全身,暖融融的,厚重而柔软;然后,随着一瞬间的失重,自己便又返回了碧蓝清凉的母液中。
“特纳,这是你的。”
只穿着兜裆布的黑人回过头去。在他周围,许多同样打扮的黑人和几个白人海员围坐在一起。很显然,这是艘常见于大西洋上的运奴船,但一切又有所不同:潮湿闷热的船舱里没有传出一丝抱怨;在被人群遮掩的梯口旁,几名“黑奴”正在和白人们谈笑风生,而被称作特纳的黑人面前——一个船长打扮的白人,正一边微笑,一边递来了手中的酒杯。
“劳驾你了,亲爱的贾利亚德!”
狠狠地往嘴里灌了几口,感受着那琥珀色汁液在牙齿间激荡出的醇苦香气,特纳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浊气。
“巴伐利亚的黑啤酒吗?”
“哇哦!”贾利亚德显然吃了一惊,“你也喝过?”
“五年前从那个魔窟逃出来的时候在西班牙崽子手里捞到不少。”特纳咧嘴一笑,空闲的左手拍了拍肩头的烙铁印,“但这次……唉!”
“放心好了。”感受到特纳低落的情绪,贾利亚德温言劝慰道,“等我们洞悉了第四代核心的秘密,就能打造出不输【腓力·改】的重装,到时候就一定能为你麾下的五万弟兄报仇雪恨了!”
“伟大的英王陛下真的愿意帮助我的族人们重获自由吗?”特纳放下酒杯,双眼里满是狂热。
“到达纽约之后就开始研究,最多三年,你和你的战士们就能搭着最新式的重装重返莱纳索的故土!”贾利亚德正襟危坐,虔诚道:“慈悲的主啊,请保佑您牺牲的信徒尽享伊甸园的福音吧!”
云团自西方翻滚而来,带着黯淡的铅色,以及隐隐的雷霆。
“报告,左前方发现船只,是法国船!”
“法国人?是巡逻队吗?”特纳问道。
“有点不对劲,”贾利亚德放下望远镜,自言自语着,“【黎塞留级】蒸汽战列舰,法国人的主力舰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打旗语,告诉对方我们是威尼斯船,不想和教廷冲突就快滚!”贾利亚德大声招呼着旗手。至于为什么是威尼斯船嘛,主张自由博爱的教皇陛下怎么会干运奴贩奴这种残忍恶毒的事呢?于是乎,威尼斯人就“当仁不让”地接过了为教皇洗脱污名的“重任”,谁让他们愿意为了一点蝇头小利就放弃作为基督徒的尊严和灵魂,和犹太人和MSL一起堕落呢!
“情况不对,船长!”旗手呼喊道,“他们让我们解除武装,接受搜查!”
“什么!这群法国佬疯了吗?教皇的船都敢……”贾利亚德破口大骂,可一发炮弹很及时地堵上了他的嘴。
“Fuck!”
贾利亚德拔出手枪,正欲指挥战斗,瞭望台上的惊呼如同一桶火药在他的心中激烈炸响——
“船长,后面!后面!”高处的海员面色惨白地向船长喊道。
“我的上帝啊!”
望远镜从船长的手中滑落,刚刚出现在镜像中的三艘【黎塞留级】战舰,像躁动的野兽,伴随着铜质镜筒与木板撞击发出的闷响从后方的海面上逼压而来!
“快快!拿起枪来!”特纳指挥着甲板上乱作一团的黑人士兵,焦急在他脸上同汗水同流。
“做点什么,贾利亚德!”
“不必了,没希望了。”
来福枪从宽厚的掌间滑脱,“咣”地撞击在甲板上。光在一旁炸开,一滴泪,如老木打磨的独木舟,载满了希冀与绝望,沿着殷红的河流,在或黑或白的大地上漂荡,半空的铅云中,滴洒着雨的殇……
非洲西海岸,骄阳撒下的碎金,将碧蓝无瑕的海幕缀饰为贵妇人的绸袍。为葱茏乔木遮掩的小湾内,一条卵石和细沙筑就的开阔道路承载着其上铺展的红毯向军帐外延伸开来。分列两侧的二十架【腓力级】重装,金红相间的惹眼涂装似要争辉烈日,雪白披风上绯焰般摇曳的勃艮第十字,连射重装枪上烫金的拉丁字母“卡斯蒂利亚”,都毫无保留地彰显这支重猎兵的归属——【卡斯蒂利亚射手团】,伊莎贝拉女王时代便被作为近卫军组建的西班牙王牌部队,其成员均为百里挑一的特等射手。而如今,这些在战场上叱咤风云的勇士们却无一例外地半跪在地,他们所等待的,正是道路尽头那艘蒸汽护卫舰上的一位神秘人物。
“巴伐利亚大公沙加·冯·哈布斯堡陛下到!”
侍从的宣告和随之齐鸣的雄浑军乐在风鸣涛响的伴随下,穿越平坦的大道,闯入了胡安·伽利雷·塞万提斯元帅的耳朵里,重重地叩击着他的耳膜。
援军终于到了。
这一周来一直神经紧绷的塞万提斯了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自从那个脑满肠肥的混蛋军需官科托将三架装着第四代蒸汽核心,拿来非洲战场测试性能的【腓力·改级】重装当做普通物资卖给当地的一个阿拉伯商人后,他便一直寝食难安——如果让皇帝陛下知道了,多半难逃免职……不不,考虑到近年来祖国连吃败仗以及东方酷刑传入西欧的情况……塞万提斯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如果不是科托那个溺子成性的公爵老爹亲自找上门答应替自己还一大笔赌债,科托的坟头就算收不了庄稼,收收麦子也总行了。
不过,一切的结果都要取决于能否夺回【腓力·改】,如果再出了什么闪失,自己的下场恐怕也不会比科托好多少——至少皇帝陛下绝不介意试试那些东方的“古老智慧”。为此塞万提斯动用了一切人脉,甚至同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塞德里克一世搭上了线,总算请到了一支强有力的救兵。
“咣!咣!”
两声巨响过后,两架【奥托II级】重装从船上跳下,地面上的碎石也被震得发颤。清脆的金属接驳声中,一架简易的铁梯便被重猎兵们小心翼翼地挂上了船舷,侍立在梯边的骑士立刻侧过身子,将飘扬的金底双头鹰国旗一立,严肃恭敬地半跪行礼。
“终于来了!”
位高权重如塞万提斯此时也不禁喜形于色。然而,眼前的一幕却让他的笑容立刻僵在了脸上:在骑士和重猎兵的簇拥下,一位二十出头的青年走出了幽暗的舱室,走过了招展的双头鹰旗,踏上了有些简陋的码头。
这是援军统帅的儿子吗?尽管塞万提斯在心中向天主大大祈求了不知多少遍,但只要睁眼看看,便知道那挂满左胸的勋章和镶嵌着红宝石的元帅手杖不会作伪。我的主啊!您真的抛弃我了吗?该死的塞德里克一世啊!我说了多少遍我需要的是一位擅长突袭的战场名宿,不是混军功的贵族子弟啊!死科托啊!你TM瞎了眼吗!卖之前不会先打开看看啊!
“尊敬的塞万提斯元帅,我是沙加·冯·哈布斯堡,巴伐利亚大公爵,也是本次援军的总指挥。”
冰冷的声音撕碎了塞万提斯最后一丝幻想,回到现实中的他猛一激灵,发现那个青年已然穿过了大道,将苍白的右手伸到了他面前。
“哦!我是胡安·伽利雷·塞万提斯,西班牙非洲军团元帅。很高兴见到您,亲爱的大公陛下。请您原谅鄙人刚才的失礼,我实在没想到您如此……年轻有为!”伸手不打笑脸人,既然对方率先发话,那自己也不妨借此机会探探底细。松开了沙加的手,塞万提斯又从侍者端着的盘子里捧出一只高脚杯,其中荡漾着的猩红佳酿在海风和阳光的作用下散发出一股若有若无的醇香。
“小节无伤大雅。我来此的目的是帮您解决军事上的困难。为此,我需要接手非洲军团的指挥权。希望您能理解。”拒绝了递来的酒杯,沙加吐出了一串短促有力的话语,令对面的塞万提斯不禁打了个冷颤,结合之前青年来到自己面前的短暂用时,塞万提斯立刻清楚了自己先前的判断有多么荒谬。”
这家伙不简单!塞万提斯及时更正了自己的判断。但指挥权是一位将领的荣誉和地位,乃至身家性命所在,怎么可能如此轻易地交出去!打定了主意,塞万提斯收拾残余的惊愕,再度开口:“陛下,请原谅我的冒昧。指挥权交接可是件大事,并非短时间可以谈妥。当务之急是夺回失去的重要货物。您知道,一旦英国佬甚至那群瑞典疯狗得到了这玩意儿,麻烦就不是你我能解决的了,想必塞德里克皇帝陛下也会相当头痛。所以可否请陛下您先发动一场突袭夺回货物,当然,一切消耗由我承担,之后再谈指挥权的事。您看行吗?”
“您不提我还忘了,”沙加忽然露出了一个有些古怪的笑容,琥珀色的眼眸中闪烁着令人难以捉摸的意味,“这是我送给您的礼物。”说罢,沙加拍了拍双手,旁侧的重猎兵便将一只大箱子“哐”的一声丢在了塞万提斯面前,掀起的音浪将涛声吞了个干净。
“咳咳!”
猝不及防的塞万提斯被溅起的尘埃呛得直流眼泪,回过神的他刚想斥责重猎兵的无礼,可话未出口便被箱子里的景象生生噎了回去:粗糙陈旧的木箱里,三枚残损的蒸汽核心还在因刚才的粗暴动作不住晃动,破碎的刚玉轴承上不时流过一丝迷人的光泽,仿佛命运女神口中优雅而尖刻的讽刺。
“今天早上法国人在比斯开湾西南海域截下了一艘威尼斯运奴船,在上面发现了这些‘货物’。但由于那些笨蛋无礼的炮击行为,法国的路易陛下也只能很不好意思地退回了这一半‘报酬’。”
正了正高耸的军帽,沙加向脸色铁青的塞万提斯投去略带怜悯的一瞥,便头也不回地走进了他背后的军帐。
“啪——”
精美的高脚杯在地上砸得粉碎,杯中的猩红裹挟着晶莹的残砾,绽开作璀璨的曼珠沙华,在海风中摇曳,肆意播撒着血腥的芬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