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之所以会如此轻易信了覃沧月,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但凡逃难的,哪怕穿的是破衣烂衫,也多多少少背着几包袱家当,而覃沧月,看起来穿着华贵,手里却连一个包袱行囊都没有。若有家人陪同,怎么也不可能让一个面色苍白,明显看起来有疾在身的年轻女子独自一人在这荒郊野岭打盹。
男子想通此节,心知好事必成,也不急于一时三刻,便收起满面的猥琐,换上一副坦荡君子的神态,轻轻搀扶覃沧月起身,往流民密集处慢慢走去。
覃沧月表面做出感激的微笑,指甲却在袖中紧张的掐进皮肉,心中考量着是要故技重施,再来一次趁乱金蝉脱壳,还是祈望找到聂公子喊聂公子救自己?
“美人儿,你怎么抖这么厉害?”男子掺着覃沧月手臂问道。
覃沧月闻言,忽然灵机一动,急急攒出少许真诚的笑,故作掩饰道:“公子放心,我真的没有病,我没得过疟疾,没有。”
“什么?”那男子一惊放开覃沧月,慌忙的退后几步,在衣摆上狠劲擦着手:“你,你,你……”
“公子听我说。”覃沧月见他害怕了,趁热打铁的故意往前凑,做出可怜巴巴又无限真诚的样子急急轻声解释道:“是府中主母她嫉妒我,陷害我,说我得了疟疾,害夫君不敢见我,把我赶出来了,公子您要相信我,我真的没有疟疾……”
十几年前,疟疾席卷夙岳全国,死伤无数,十室九悲,相信每一个夙岳人都忘不了疟疾蔓延那两年多的黑暗与可怖。
此处离流民围观热闹的地方还有一段距离,所以覃沧月的话也就只有覃沧月和那男子听见,那男子哪还敢有半点色心,早吓得屁滚尿流往他的马车奔去。
覃沧月则迅速的钻进围观人群,悄悄盯着那辆马车走远了,才放下心来。
经过这番惊吓,覃沧月是不敢一个人待在空旷处了,只好混在围观热闹的流民之中虽然她对看热闹没什么兴趣,但从流民们兴高采烈的议论中还是了解了一些事情的来龙去脉。
原来是枬阳郡守的夫人鄢云新婚之夜私自逃跑,嫁给了清溪城鸿记米铺的大公子鸿雁书做妾室。枬阳郡守的义弟追过来,想把鄢云姑娘带回去,鄢云姑娘不同意,还命令夫家打手在清溪城当街将枬阳郡守的义弟打成重伤。
今日冤家路窄,清溪城被与二皇子反目的牦苏人攻占,大开杀戒,鸿家不得不弃了偌大家业加入逃难队伍中,谁承想又遇到了那个枬阳郡守的义弟,一言不合便打起来了。
“这么说来,那枬阳郡守的义弟不就是聂如海聂公子吗?”覃沧月反应过来,拼命拨开围观人群挤进去。
只见人群围着的巨大圆圈中,一袭精绣华美素衫,身形颀长的聂如海正一脸戾气的瞪视着被他打的满地滚的鸿家人,恶狠狠,却也难掩悦耳音色的喝问:“我再问一遍,鄢云姑娘在哪?”
鸿雁书倒在地上*呻*吟着骂:“不是跟你说了,那贱人使诈,居然想谋害我全家,她死有余辜。”
“你把她怎么了?”聂如海暴跳如雷,还留有几丝上次打斗的暗青伤痕的白净俊美面庞因愤怒而有些狰狞扭曲,瞪着布满血丝的眼睛,上前恶狠狠的揪着鸿雁书的衣领将他提起来,眼中似要喷出火来,吓得鸿雁书身体筛糠似的抖着。
“她,她,她是自己喝下毒酒的,与我无关,与我无关啊!”鸿雁书牙齿打架,口齿不清的辩解道。
“她现在在哪?”聂如海手中更加使力,绞着鸿雁书衣领,鸿雁书脸已经呈猪肝色,憋的直吐舌头:“在,在清溪城鸿家老宅……”
鸿雁书话没说完,便被聂如海一脚踹在下腹部,倒着飞了出去,狠狠砸在马车边缘,结实古朴的马车发出一声不甘的低吼,连着受惊嘶吼的马匹一起翻倒在地。
此时的聂如海,已脚步凌空,越过围观人群,匆匆往清溪城方向赶去。
覃沧月望着他背影消失在人群背后,踟蹰了一会儿,便跟着渐渐散开的流民们一起慢慢向硖州方向走去。
覃沧月虽是男子装扮,但在一群苦难流民中,还是显得过分华贵出挑,她尽可能拉低风帽,混在流民中低头赶路。
她没有带太多干粮,只有一个随身的精致水壶,喝完了就在路边抓些积雪塞进去,待融化了再喝。实在饿的不行了,就拿身上饰物向看起来敦厚一些的流民换些食物,比如干的咬不动的烙饼,又咸又硬的肉干,甚至有纯用黑乎乎的咸酱做的窝窝头。晚上就和流民们挤在避风的山坳岩石角落休息。
她虽冷宫里长大,吃穿用度相较于其他皇子公主清苦简陋,但也从没受过这样的苦楚。相对于精神,首先支撑不住的还是这副柔弱的身子骨。
短短十几个日夜,她已经瘦的脱了相,不时低低的咳嗽着。脚上磨出不知道多少血泡。
她想哭,摸了摸眼角,却没有泪。
她笑了。
前望无通路,后顾亦深渊。
身边的那些流民,从小到大过得不都是这么清苦的日子,可他们即便在逃难的路上,也偶尔有说有笑,对前景充满了希望。活着,也许就已经是很美好了。
今夕月明如昼。
已经走到山道尽头,明日就可步入官道。
覃沧月回望来时蜿蜒山道,苍松劲柏顶着皑皑积雪延绵向远方,在月辉下参差错落似一副静谧的水墨。
覃沧月深吸一口沁凉的空气,觉得如果就在这山林间住下也不错,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远离喧嚣战火,静默的了此残生。
覃沧月用力撕着手中一块咸肉干,渐渐打消了这个念头。
她慢慢咀嚼着,心头叹息:“就我这弱不禁风的小体格,留在山林里,怕是就像给野兽们准备的一顿还不够吃饱的美餐吧!”
一路上她走的实在是太慢,送走了一轮又一轮和她同路的流民,又几日后,覃沧月也终于走进了硖州城。
今日艳阳普照,天气有了转暖的征兆。
覃沧月被日光晃的有点头晕眼花,多半还是因为饿的。她择了近处河边的石阶坐下休息,洗把脸。
她喝了几口冰冷的河水,感觉舒服了些,便双臂抱着膝头,将脑袋枕在手臂上休息。她身上唯一值钱的东西只有这个蓝狐皮斗篷了。她寻思,若天气暖和起来,能不能拿这斗篷换些钱,换身衣服。现在还不行,她没有地方去,得露宿街头,没有这斗篷,她怕是一夜就得被冻死。
睡梦中,她似听到一阵嘤嘤嘤的哭泣声,声音极低,断断续续,听得出是个年轻女子。
覃沧月强打精神,掀开沉重的眼皮,四处打量。寻着哭声传来的方向走去。
青黑的石碣后蹲着一个纤弱的身影,她衣衫看起来极其单薄却华美艳丽,背脊一耸一耸的正在低泣。是个年轻女子。
覃沧月走过去,在她身边蹲下,关切的问:“姑娘何事在此哭泣?不知,可否告知在下?”
女子抬起头看向覃沧月,发现是个极其苍白瘦弱,虽风尘仆仆却难掩绝世美貌,又隐隐透出几分坚毅的姑娘,她轻轻呼出一口气,挂满泪痕的桃花面微微一笑低声道:“姑娘是逃难来的硖州吧?我是这旁边画舫上的歌伎苏菁菁,因为战乱四起,流民云集,导致我们生意不景气,我又太久没有新曲,更没有恩客肯打赏,所以,邬玛玛说,我再挣不到银子,就让我去接客。”
“接客?”覃沧月有些茫然。
女子潸然:“我和我弟弟相依为命,上个月,我弟弟当学徒的商行关闭,老板举家搬迁去了南方,本来他在商行账房当学徒还有三餐饱饭的,现在一下子全落我一个人肩头,我再挣不到钱,他就要被饿死了,呜呜……”
“那,接客很难吗?”覃沧月问道。
女子一怔,盯着覃沧月好一会儿,忽然破涕为笑:“看你装扮,定然是富贵人家的小姐吧?这市井行话,不懂也好。”
覃沧月看她神态,隐约感觉出点什么,也不再追问,轻咳了一下道:“我是初来乍到,姐姐别见笑。可否请问姐姐,这硖州城中,女子适合做点什么营生养活自己呀?”
“嗯,那要看你会些什么。”苏菁菁想了想:“不过最近涌进城的流民多,城中大户能迁走的都迁走了,也没什么用人的商户。”
“琴棋书画我都会点,也会写诗词歌赋。”覃沧月心虚的思索着自己特长,喃喃道。
苏菁菁摇了摇头:“姑娘这般模样气质,去不得风月场,很危险的。”
“风月场……”覃沧月在心里品咂着这个词,总觉得应该不是什么好词,便错开话题问:“那城中大户都是迁去哪呢?现在还有哪是太平的吗?”
“哎!”苏菁菁叹气道:“哪能有太平的地方,还不是各自去投奔有关系,有亲戚的反王。各奔前程呗。反正,我觉得,福祸难料。”苏菁菁若有所思的补充一句,撇撇嘴:“戏本里常说乱世出英雄,人人爱慕英雄,可谁想过,乱世里的英雄是多少平民百姓的血泪造就出来的。”
见一旁的覃沧月陷入沉思,苏菁菁又道:“姑娘今后有何打算?”
覃沧月索性一屁股坐在地上,背靠在石碣上,单手支颐,遥望天边苍狗:“不知道啊!走一步算一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