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上,”董之微掏出香烟来,点上,在车里翘起了二郎腿。
一辆装甲车从仁记路横滨正金银行后院开出,驾驶室里除了司机,只坐了一个持枪的日本士兵,摇摇摆摆上了四川路。
老于踩下油门,稳稳跟上了前面的运钞车。
丁寄萍在后座上,向前探头去看,道,“这就是银行的运钞车吗?”
“不然呢?你以为?”董之微笑道,“这一次苏太常运来的民食米,就要拿这车里的黄金去换。一会到了北火车站,我们的人接到,就放心了。”
“这样的车子,也能装黄金?就一个兵?”
“哈哈,你真是太担心了,现在整个上海都是日本人的,从这里到车站,都是日军的重点防卫区,别看街面上巡警、宪兵见不到几个,其实,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比起英美治理的那个时候,太平多了。这是日本银行的车子,哪个不开眼的想要找死,对它动手脚?”
“那可说不准,现在市面上什么都缺,知道这里面有黄金,保不齐就会有胆大妄为之徒。”
“哎呀我的大小姐,我敢打包票,要是一车米面,我会担心些,那些人饿得眼睛都绿了,现在这一车金子,不当吃不当喝,谁来抢?”
“国民政府抢啊,共产党?美国人?黄金可是硬通货,你们清乡委员会卖粮不也一样,不是也要黄金不要中储券?”
“哎呀,”董之微伸手去摸丁寄萍的头,丁寄萍侧身躲开了。
“好好好,知道你最近不高兴,这些天我忙昏头了,不是我们不想给上海提供米粮,而是现在所有的粮食都必须经过米统会的调配,而米统会呢?又得优先日本人的军粮需要。现在华北和满洲,比上海还要缺粮,这些粮食卖到北边,可以多赚上好几倍,各种物资都好换!但是如果免费拿出来放给米统会,一准又先给日本人刮走一大半,老百姓,还是饿肚子!”
“那你们就不给了?怪不得现在到处都说,清乡就是清箱,翻箱倒柜的箱。”
董之微哈哈大笑起来,道,“寄萍,你这话可不要乱说啊,上一次说这个话的人,惹恼了史先生,这不,已经半年多没回家了。”
“为什么?”
“他害怕,不敢啊。”
“我又不是不认得史秉南,觉得他人蛮好的呀?”
“你呀,就是太单纯,日本人这样穷凶极恶,上海这些达官显贵你也见过不少,有几个是容易相处的?你看看今天史秉南的地位,他在苏州跺跺脚,上海都要抖三抖,这样的权势,是个好人能争来的?”
“所以那个人,为什么不回家。”
“他怕史秉南干掉他啊!在上海这些年,他杀掉的人还少了?这人是中央拍下来的监察委员会委员,去调查史秉南的兄弟,叫梁利群。你也见过,对,就是他,让后当着史秉南的面说了你那句,清乡就是清箱。就这样。”
“那也不能怪史先生吧,他先去惹梁先生的。还有,我见过他好多次,还真没感觉出他是这样的人。”丁寄萍撇撇嘴。
“跟你有什么关系呀,怎么还替他们说话?好了好了,说这些也没意思,这次我回苏州,恐怕还要忙上一阵子,你等我,两周,两周以后我一定回来,带你去南京,我们好好放松放松。”
丁寄萍叹了一口气,道,“放松什么呀,你每次回来,那边左一个电话、右一个电话,催命鬼一样。”
董之微挠挠头,道,“你在上海寂寞,可以去找乔月,她和史秉南渊源匪浅,很吃得开,你和她搞搞关系,我在苏州也好做。”
“你又胡说八道什么,我和乔月本来就是姐妹,有什么关系好搞,倒是你,你把他说得这样可怕,你可不要有什么事情犯在他手上。”
“我能有什么事情?”董之微的神色不自然起来。
“他那么厉害,找个理由就把你扣起来。”
“敢抓我董之微的人,还没生出来呢,我可不是某些人,每次捅了篓子,都要你去替他擦屁股。”被丁寄萍戳到痛处,董之微不自觉地开始反击。
“你说什么你!”丁寄萍生气起来,伸手去拧董之微的胳膊,董之微就憋住了气,硬抗了一会,终于哎呦哎呦叫了起来。
不知不觉,车子已经过了四川路桥。
实话实说,董之微其实对丁寄萍相当不错,而丁寄萍也信守承诺,在熊山川把夏子彰捞出来之后,就再也没有见过夏子彰了。但是董之微总是怀疑丁寄萍余情未了,就算没有任何把柄,还是时不时就要提起丁寄萍这一段情史。
两个人在不断拌嘴,不知不觉车子已经过了四川路桥。忽地车外一声巨响,老于把刹车一脚踩到底,紧急打起方向盘来,伴随着一阵尖利的刹车声,车子轰地斜斜撞向了路旁的店铺。
“他妈的,怎么回事!”
董之微的头重重撞在前座椅上,血从额头留下来,眼镜也掉了,忍不住破口大骂。
好不容易摸到眼镜带上,伸手去摸丁寄萍,才发现丁寄萍手死死抓住车门把手,一动不动。
“怎么样?疼不疼?”董之微伸手去摸丁寄萍的脑袋。
但丁寄萍对董之微的触摸完全没有感觉,只是眼睛直勾勾看着窗外,颤声道,“小董,这是不是打劫?”
董之微擦了擦眼镜,顺着车窗看出去,十几步外,那辆正金银行的运钞车一头撞在了路旁的电线杆上,车头完全变形,冒着白烟,那个日本兵把一杆枪从车窗伸出来,正砰砰乱放,试图阻止一群青衣短袄的蒙面男子,他们正一边拿着枪还击,一边向运钞车靠近。
“我操他妈,退退退,快退!”董之微猛力拍打着老于的椅背。
老于整个身子被卡在座位里,忍着痛伸手去打火,车子呜呜叫了几声,就是发动不起来。
“行了行了,别打火了!”董之微又喊起来,因为他发现,车子的发动机声音把远处那些蒙面人的注意力吸引过来了。
远处的枪声爆竹一样响,日本兵顶不住蒙面人的猛攻,打开车门,和司机从另一侧跳车,钻进了路旁的商店。
“低头低头快低头!”董之微掏出枪来握在手里,一手去拉丁寄萍,却发现丁寄萍傻了一样,还伸着脖子往窗外看。
“姑奶奶,你不要命了,看什么呢?”
远处,那些蒙面人倒是很忙碌,先是打开运钞车门,上了车,捅咕一会,又下来去附近找东西来撬后车厢,连捶带打,弄得响声震天。而丁寄萍全部注意力却都被其中一个人吸引住了。
“妈的,不要过来不要过来,寄萍,快低头、低头!”
董之微的嘟囔毫无效果,显然,那个人也发现了丁寄萍,丢下了手里的铁棍,竟向这边走了过来。
“不要怕不要怕!”董之微咽着唾沫把丁寄萍往自己身后拉,紧紧握住手里的枪,道,“敢过来我就打死他!”
那人走到离车头几米的地方,放慢了脚步,竟然开了口,道,“寄萍,是你吗?”
丁寄萍咬着下嘴唇,眼泪就流了出来,她摇下车窗,高声道,“你混蛋,知道我费了多大的气力才把你救出来,你又要去做这些事情!”
“你为什么不和我见面。”那人越走越近,一双眼睛里也水汪汪的。
这下子连老于也愣住了,张口结结巴巴地道,“夏、夏先生?”
没错,过来的正是夏子彰,这次被捕,他本以为必死无疑,已经做好了准备,谁知道又被莫名其妙地释放了。被放出来之后,他哭了一个稀里哗啦,第一时间就去找丁寄萍,结果听说丁寄萍去了苏州,他原本以为丁寄萍过个十天半个月就会回来,可是没想到的是,她竟从此再也无法联系,彻底消失在了他的生活中。
归队的夏子彰被周竟成正式吸收入军统上海区第一行动大队,这次和同僚们一起出任务,目标正是正金银行的这一车黄金,他哪里会想到这个场合会遇到丁寄萍?
“寄萍,到底为什么?”什么黄金、任务,此刻都被夏子彰抛到了九霄云外。
“什么为什么!你一天好死不死,搞什么恐怖暗杀!跟你在一起!我一天天提心吊胆,就没有睡过几个安稳觉!每次你失踪,我就要满上海地去找你!吃不下、睡不好,你怎么不真的死了呢你!”
丁寄萍眼含泪花,越说越生气,把手包也从窗子甩了出去。
夏子彰躲开了飞来的皮包,道,“说那些有什么用,寄萍,你就说,我们以前说的话,到底算不算,你究竟还爱不爱我了!”他用力把面罩一撕,眼泪终于流下来了。
丁寄萍委屈地看着夏子彰又哭又笑,她的心软软地,一句爱就要出口。
她刚打开车门,“砰”地一声枪响,夏子彰倒了下去。
“妈,妈了个逼的!”不知道为什么,董之微说话磕巴了起来。
“你干什么你!你疯了!”丁寄萍抓住董之微的手猛力摇晃,董之微被拗得剧痛,手一松,枪啪啦掉到了地上。
丁寄萍冲了出去,把夏子彰抱在怀里,对着他的脸颊一通猛拍,道,“你没事吧?啊?你说话啊!你没事吧!我爱你,我爱你的!”
夏子彰看着丁寄萍翻着白眼,丁寄萍低头,夏子彰胸部中枪,染得自己一身都是鲜血。
“董先生,你不要冲动啊!”老于在车上龇牙咧嘴,他被方向盘卡住无法动弹,只能眼睁睁看着董之微下车,把枪捡起来,再次对准了夏子彰。
“我就知道!”夏子彰露出了一个微笑,眼睛渐渐合上。
“你开枪!你再开一枪试试看!”丁寄萍把夏子彰丢在地上,回头对着董之微来了一个超高分贝的尖叫。
“妈的,他妈的!”董之微气得浑身发抖,面对丁寄萍恶狠狠的眼睛,犹豫再三,最终还是不敢扣动扳机。
丁寄萍、董之微都没注意,不过片刻功夫,装甲运钞车的周围已经空空荡荡,半个人影都无,而街面上一辆接一辆的军用汽车正匆匆赶来,日本宪兵和中国警察已经把北四川路自文监师路到武昌路这一段全部封锁了。
“统统抓起来!”武藤美朝大吼!
“误会,误会啊!”董之微高喊,“你们的负责人是谁,我要见松泽俊久、我要见南步青山!我是清乡委员会驻苏办事处副秘书长!我是董务德的儿子,我……”
“别拉我,你们谁敢拉我!快叫救护车!快点,这里有人受伤了!他是重要人物!他是关键人物!他死了你们要负责!”即便已经哭的满脸花,丁寄萍的嗓音依旧极为清脆,日语英语轮番上阵,这穿透力极强的哭喊终于引起了日本宪兵的重视,来了几个士兵把夏子彰抬上了车。
这一团混乱的场景中,只有被卡在座位上动弹不得的老于,困惑地瞪大了眼睛,紧紧盯住正在和日军交谈的几个中国人。仿佛这一刻时光凝固,整个世界上的喧嚣都不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