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回来,不多停留两天吗?”
“我也想啊,清乡胜败,在此一举,偏又做了江苏省**,更忙了。”
余笑蜀把大衣递给史秉南,车子已经等在楼下了。
史秉南边系扣子边道,“竹内行男调走了,日本人反而更重视我们了。这说明什么?天有不测风云啊!日本人在太平洋战场越来越被动,德国在苏联战场也越陷越深,他们也迷茫。我们将来的政治出路,全靠我们自己的实力,现在和日本人合作,我们之所以受到重视,就因为我们有一定的实力和办法。只要我们实力足够,将来蒋介石胜了,也不愁得不到适当的地位。即使是共产党得胜了,我们也可以讨价还价。”
“共产党、恐怕很难合作吧?”
“利益相关,有什么难合作?天下事,只有四个字,事在人为。”
史秉南心情不错,又道,“你看,这次熊山川搞事情,松泽俊久穷追不舍,挖来挖去,居然挖出了汪夫人的亲戚在囤积居奇,你说是不是连老天爷都在帮着我们。汪兆铭身为最高领袖,居然灯下黑,这案子怎么查得下去?这政权,怎么经营得下去?”
余笑蜀笑笑,道,“你不也说了嘛,事在人为,都指望老天爷还是不靠谱,我和利群还是会小心,以后绝不会再出类似的纰漏了。”
“说得对,笑蜀,这些年真是辛苦你们了,现在我经历的事情多了,也没有早些年那么多想法了,只希望你、利群,我们三个,可以相互扶持、有始有终。我现在去见个老朋友,之后就回苏州了,上海这一边,还是你照应着。还有,工作不忙的时候,别忘了回家多陪陪秀燕,孩子都快不认识你了。”
“好好,明白,一定执行。”余笑蜀笑得尴尬,他最怕史秉南关心起他的个人生活,开始是担心他对秀燕有所图谋,而现在却害怕他的真心实意,这样的信任和关切,越来越成为他的沉重负担。
秋雨连绵,落叶卷在雨水里飘走,过去的一切都变得越来越模糊,卢一珊的样貌已经记不清了,梁欣怡呢,她在美国还好不好?
目送着史秉南离开,余笑蜀知道,他今天去见的,是他货真价实的老朋友,在中央特科时期的老同事,中共情报部门负责人严先生。
聪明如史秉南,已经在为自己铺后路了。
史秉南的车子消失在雨幕中,余笑蜀拿起电话,也要了车,他要赶去上东信托。
这一次,上东公司虽然躲过了最高国防委员会的调查,但是还是关闭了一大片关联公司,其中也包括无锡永兴隆。经过囤积事件,日军第七出张所对运输证件控制得更严了,好在虽然竹内行男已经调走,但史秉南受到的倚重似乎没有动摇,这样,余笑蜀还是可以和乔月、徐大年一起,把交通线和转运站重新建立了起来。
大致了解史秉南的态度后,余笑蜀的胆子更大了,史秉南对于自己,从来是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乔月身份曝光后,而借用东南贸易公司走私战备物资,反而半公开话了。在他余笑蜀,是在替史秉南卖乔月面子,他余笑蜀的批条也就少了顾忌,一张一张连续不断地签发出去。
梁利群就没有那样幸运了,这一次调查,上东系能够全身而退,首先是运气站在史秉南这一边。松泽俊久好死不死深挖猛查,竟查到了汪兆铭夫人陈璧君的亲信身上,案件当然也就无疾而终了。其次,这也是一场利益交换,因为上海的物资供应越来越紧张,特别是米粮的匮乏,已经到了触目惊心的程度,抢购队伍常常排得看不到尾,社会氛围也极度恐慌。为此,松泽俊久提出,作为全身而退的条件,梁利群必须加入新成立的全国商业统制总会,担任米粮统制委员会的副主任委员。
松泽俊久力主梁利群坐上这个位置,是有原因的。
如今,苏、太传统的粮仓地区都被划归清乡委员会管制,收上来的粮食都优先补充了日军军粮,粮食的缺乏是绝对的。这样的情况下,中共、重庆和汪伪,都在为自己的利益盘算,而史秉南为了扩充势力,更是会先扣一批民食粮。让史秉南吐出额外囤积的粮食来,是困难得,如果把刀架在梁利群的脖子上,用切断史秉南的金库来要挟,也许会收到某些效果也说不定。
这个时候,余笑蜀当然要去见梁利群,一方面,是要和他商量,市面的米粮囤积和抢购风潮到底如何应对。另一方面,是要抢在重庆系统的民华公司前,尽可能将药品、橡胶、纱布等物资内运大后方。
秋雨连绵不绝,民国三十一年的深秋,一个青衫黑帽的瘦削男人走进了华格臬路的锦江川菜馆,早已开好的私密小间里加起了炭盆,暖洋洋、热烘烘的。
那人推开房门,房间里面早已坐好的两个人一起站起,迎了上来。
“来了,快快,暖暖身子。”
“老弟,最近上海形势堪忧,中央有没有什么最新指示啊?”
“两位,别来无恙。”男人摘下帽子,原来是周竟成,而在房间里等候的,是上海总商会会董许香南和丁国强,这两个人,都是日资民华公司的董事,也是军统在上海金融界的抓手。
周竟成上了桌,许香南开门掀铃,示意店家可以上菜了。
中日之战已经进行到了第六个年头,日方战场不断扩大,资源匮乏,在太平洋战场又深陷窘境,已经疲态尽显,越来越多的伪方人员,在千方百计和重庆取得联系、效忠投诚,以求万一局势反转,给自己留一条后路。
在上海,除了梅机关一手扶植的特务机关七十六号,日军驻上海的第十三军登部队,也培植了属于自己的贸易代理人,许香南和丁国强,就是为日方操纵民华公司的代表,可是日本人没料到,这两个人已经悄悄倒向重庆了。
“两位先生,约我见面,是有什么新情况吧?”周竟成把手放在炭盆上方烤着。
“这话说的,要是没个事情,还不能请你老弟吃顿饭了。”
“香南兄,你不要打哈哈哈,你直说好了。”
“好好好,是这样,民华有了麻烦,最近日方严令限制物资流动,现在法币无效,中储券贬值得厉害,没有黄金,我们竞争不过东南贸易公司,拿不到物资。”
周竟成皱起了眉头,道,“又是七十六号?”
“是啊,前阵子日本人刚刚彻查了东南贸易公司,我看,不久民华也会被调查,不然,高田正夫不会来!”
“高田正夫?”
“政府的最高经济顾问,特地从南京赶过来。”
“他来做什么?”
“还不是因为上海物资紧缺,波动得厉害。他已经和商界碰了面。现在物资的进出大户都很谨慎,不只是东南贸易公司,连我们也被盯上了。统制总会成立两个月来,这也统制,那也统制。不但米面要移动许可证,肥皂、蜡烛、布匹,一切统统都要移动许可证!最近更是变本加厉,计口授粮到今天,租界里白米面粉吃不上、连碎米和苞米都越来越少,再这样下去,要饿死人啦!”
丁国强也跟着叹气,道,“是啊是啊,租界外的米面更少,我作为市府顾问,刚去过南市和闸北,那边情况更差,普通市民每个月只能领上个一两次,饱饭都吃不上,天天都是山芋和杂粮稀粥,找到什么吃什么,太惨了。”
周竟成道,“奸商囤积居奇,不法分子投机倒把,物价涨幅一日千里,这些我都知道,中央也很关注。二位,我们再难,也难不过后方抗日的将士们,如果需要的物资采买不到,那就想想办法,啊?后方需要啊!”
“哎呀,是是,那是自然要想办法,但是眼下这局势,米面最贵,其次黄金,没有这两样东西,我们就没物资。”
“对,国强的意思是,高田正夫这次来,目的是要给米统会募款,准备到清乡地区购米,以解上海的燃眉之急。”
“上海没有米,江苏有米?”
“有的,有的,”丁国强低声道,“米统会成立后,粮食部就停止直接收购米粮,现在江苏、安徽产米区的米粮收购任务,不管是日本军粮还是民食米的供应,已经完全移交米统会办理了,而具体负责的人,就是史秉南的把兄弟,上东银行的梁利群。现在史秉南为了扩充势力,在清乡时截留了大量的民食米,不知道怎么,得到了日军允许,准备运往北方,获得暴利。周佛海没办法,只好去找高田正夫,募款要把这一批米买下来,改送上海。”
“原来是这样,”周竟成点了点头,“史秉南的手这样紧?”
“是啊,紧到不能再紧了!几次谈判下来,高田本来想借着上海的民意,逼清乡委员会收下加印的中储券,把粮食都吐出来,但史秉南坚决不肯,只要黄金。”
“他这样做,不但得罪了日本人,还会犯众怒的!”
“他怕什么?他手里有枪啊,而且,从他的角度来说,这也是维护了江苏的利益,他刚当上这个省**,我看,是绝对不会退步的!”
周竟成眉头深锁,道,“既然是这样,没有粮,也没有钱,你们的意思,是我们的物资,暂时停一停?”
他是真的忧虑起来,物资采购无门,面对日军军粮的硬性要求和史秉南的横征暴敛,连汪政府都没有解决之道,小小一个军统上海区,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许香南把手伸进怀里,偷偷摸摸摸出一张字条来,道,“竟成,这个,不知道能不能有些用处。”
“什么东西?”周竟成疑惑地接过来。
许香南眨眨眼,道,“这是高田正夫募集的黄金从正金银行运往江苏的时间。”
丁国强小声补充道,“一车黄金。”
周竟成把字条反复看上了几遍,道,“确实吗?”
“确实!”许香南和丁国强异口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