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的晚风吹起,在北外滩散步的行人三三两两地闲逛着,黄浦江边泊满了各国的船只,其昌路的顺泰码头一如往日,一片热火朝天的景象。码头工人们在船上岸上喊着号子装货卸货,账房和野鸡工窜来窜去,代客搬运行李的红帽子跑前跑后。
时间还早,李沪生正蹲在耶松船厂一侧的江边,慢慢吸着手里的烟,看着那艘锚在江中的货轮。由于丁司城的突然失踪,吴兴公司的海光号货轮卸了货后,就一直停在泊位上。
和穆天生的情报一致,海光号上的货品暂存日方二号仓库的货品,就等着货主签收,随后将分批由卡车运走。
“厉害,”李沪生深深吸了一口,把那还剩一多半的香烟向黄埔江里一弹,飞溅的火星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悄无声息地没入滚滚江水之中。
他佩服的,是史秉南居然选中了泰顺码头来做杀头的生意。
上海的码头业是高度集中的,顺泰码头也是外商码头,属于公和祥码头公司、背后是英商怡和洋行,但和北外滩的其它码头不同,自民国二十六年末开始,顺泰就和虹口码头一起被日本海军整体租用,淞沪战事结束后,仍然有相当部分由日本海军控制。而海光号现在的泊位,正是由日本海军管理的。史秉南把违禁货物放在日本海军控制的仓库,自然不会有人疑心打扰,谁能想到,在日本人的货物运输的心腹地带,居然有人在偷偷输送着红色物资呢?
海光号停在这里有好几天了,船上静悄悄的,丁司城的死亡也是一个谜,这个谜底,也许只要一些些的耐心,一会儿,等提货人带着丁寄萍的批文出现,一切就会大白于天下了。
二号仓库的日本哨岗动了起来,路障被移开,一辆黑色的小汽车停在了大门口,李沪生看看表,很准时,七点就要到了。
那个神秘的渔夫就要出现了吗?
影影绰绰地,一个身穿深绿色短裙、浅白外套的女子走来,站在库门外先跟组织工人的脚头说了些什么,然后才步行通过哨岗,进入仓库,一路走向海光号。
李沪生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这个人他认识,还很熟悉,这不就是前些日子刚刚跟着陈仲友来到上海的乔月吗?史秉南的座上宾。
李沪生做了一个手势,示意众人准备行动。
在这堆满木箱的仓库里,只有高跟鞋敲击地面发出的哒哒声,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您是来提货的吗?”库管员是李沪生的人装扮的,还是紧张,他的声音有一丝细不可闻的颤抖。
“是呀,”乔月微笑回应,她已经走了一半,但是脚步却忽然慢了下来,突如其来地向后转身,向来时的路快步走去。
“行动!行动!要活的!”
松泽俊久看着手表。
从崇明路的宪兵司令部到顺泰码头,只有十分钟的车程,士兵已经列队集合完毕,海军方面也打了招呼,现在只要他一声令下。
七点,就是顺泰码头中共物资的交接时间,上海滩日军代理人争夺战的天平上,自己即将在李秉书父子这一边加上一颗重重的砝码。
时间正在一秒一秒地过去,他却迟迟没有下达出发的命令。
这件事,竹内行男还不知道,这是他第一次违背竹内的心意,他已决心趁竹内不在,独断地迅速解决这一事件。竹内对于史秉南的能力,一向是给予高度肯定的,这次先斩后奏,对于自己究竟意味着什么呢?
他也承认,史秉南和绝大多数他所认识的中国人不同,这个人啥没有窝里斗、效率拖沓、好说大话这些恶习,相反,他勤勉刻苦,勇于任事,富于煽动性、能够团结一批死士在自己的左右。他今天举动,是破坏了竹内对史秉南一派千辛万苦的扶持,但是,如果李秉书父子提供的情报是真,难道自己不是也为帝国消除了一个莫大的隐患吗?
还是自己一定要冒着触碰竹内逆鳞的危险,一定要打压史秉南,其实根源于一种深深的渴望,渴望着自己也能像这个中国人一样,被一向崇敬的竹内前辈激赏肯定?
“中佐,事件快到了,”武藤美朝也在不断地看着手表。
“我知道,”松泽俊久依然阴沉着脸。
又或者,自己是在害怕吗?怕重蹈内野丰的覆辙?别忘了,“中国人都是不可信任的”,何况,这个李沪生已经坑过内野丰不只一次了。这个人还不至于说谎吧,他对史秉南充满恨意的眼睛已经说明了一切。
“中佐,如果还不出发,我们就赶不上了。”武藤美朝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急躁。
“出发!”松泽俊久终于下达了出发的命令。摩托车的灯光亮起,一辆又一辆地驶出了司令部的大门。
也正是在这时候,电话铃声急促地响了起来,他的一只脚已经迈出了门槛,他的心砰砰地跳动着,他并不想接这个电话,然而迟疑了好一会,电话铃声却没有罢休的意思,还是在那里锲而不舍地响着。
终于,松泽俊久走回桌前,接起了电话。
“什么?李秉书死了?”
夜幕中,载着陶俊杰和余笑蜀的帕卡德汽车也正向顺泰码头疾驰而来。
余笑蜀的心早已经沉下去了,陶俊杰并没有见到赵复生,这也就意味着,接受行动未能及时中止,他并没有赵复生委派下线的身份,再说这个时间,想要阻止,已经来不及了。而更糟糕的是,失踪了一天的李沪生早就得到了消息,现在正在顺泰码头守株待兔。
当史秉南告诉他这个消息的时候,他浑身的血都烧起来了。
这一切都来源于史秉南的一个电话,确定李秉书遇刺身亡后,史秉南第一时间给松泽俊久打了一个通报死讯的电话。
令人意外的是,松泽俊久在电话里透露了一个重要的情报,“李沪生副主任正带人在检查泰顺码头日本海军管理的货仓。”
挂了电话,史秉南一头雾水,“李沪生去泰顺码头做什么?”
“东南贸易公司的货在那里!”余笑蜀急了,他的脸色说明了一切。
“总商会这边我走不开,仕明,你叫上人,跟笑蜀一起走一趟。”
接上匆匆赶回的陶俊杰,余笑蜀几乎是跳进了车子。
“快点!”
“再快点!”
司机把油门踩到了底,在一次次的转弯和急刹中,帕卡德车轮的橡胶摩擦地面,发出尖锐的啸叫声。
“乔月小姐,不认识我了吗?”
“哦?原来是李先生。”
乔月被预先埋伏的特务们拦住了去路,只好回转身来,不疾不徐地道,“不知道有何见教?”
李沪生露出了发自内心的微笑,他目光落在乔月的手包上,她白皙纤长的手指正紧张地扣在一起。
“乔小姐,我就不绕弯子了,你我都知道这么晚你来这里的目的。想不到,你这样一个漂亮的女人,竟然也是赤色分子。共产党真是不像话了,怎么能让女人来做这么危险的事呢?太可惜、太可惜了。”
“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乔月把手包的带子缠上手腕,笑了起来。
“乔小姐,你不是要签走海光号上的物资吗?事情还没办完,就要走吗?你可不要告诉我说,你是来海军仓库来看风景的。”
乔月捋了捋头发,道,“是啊,我是来帮丁小姐接货的,进来之后,觉得这里鬼气阴森,害怕得很,于是想出去透个气而已。李先生,吴兴公司的所有货物,都有合法的通关手续,怎么,七十六号还要负责转运货物的查验吗?”
“哈哈哈哈,”李沪生笑了起来,“那就要看是什么货了。”
“是吴兴公司从香港采购的民生物资,棉织品、机器、马口铁、玻璃。”
“是吗?”李沪生冲特务打了个手势,“把她的手包拿过来。”
“你们要作什么!”乔月虽然把她的白色小包死死抓住,终究抵不过两个彪形大汉。
小巧精致的手包被送到了李沪生的手中,他慢慢打开,把里面的单据一张一张抽了出来,像欣赏艺术品一般,对着灯光细细观察。
“丁寄萍、啊,还有我们的余笑蜀先生,”李沪生啧啧有声,从口袋里掏出一个药盒,径直丢到乔月的脚前,“前线紧缺的消炎药品,通过史部长的东南贸易公司化整为零,进入新四军的淮南根据地,真是厉害啊!”
啪、啪,空旷的仓库内,李沪生双手鼓起掌来。
“看住她,不要让她自杀!”
“救命啊,绑架!”乔月忽然叫了起来。
远处响起了杂沓的脚步声。
“侬把乔月小姐放开,不然我不客气了。”
许仕明带着他的人出现在仓库里,跑得气喘吁吁。
李沪生对许仕明的到来不以为意,他举起了手上的票据,抖了抖,道,“许总队长,你来晚了。我已经拿到了证据。”
“我不懂什么证据不证据,乔小姐是史先生的座上客,你先把她放了。”
“许总队长,这我也知道呀!正是因为乔小姐和史秉南的关系,这次他才脱不了干系。我明确地告诉你,从今天,从此刻开始,史秉南已经完了,倒了。如果你现在就放下枪,将来跟着我李沪生,我是绝对不会亏待你的。”
“侬说什么,我听不懂,我最后说一遍,侬放了乔小姐。”
“仕明兄,在上海滩,你是一号人物,你既杀重庆、又杀延安、丁司城的事情,也是你做的吧?我呢,是绝对相信你没有背叛和平运动的。但是,你被徐笑蜀和史秉南骗了,他们要拿你做枪,去实现他们的荣华富贵,他们的革命理想。就像你面前这个乔月,我现在就告诉你,她是个共产党。”
“李先生,我的枪法侬是晓得的。”许仕明举起了枪。
“许仕明,你放下枪!日本宪兵已经把这里包围了!你不知道我的身份吗?在这上海滩,有谁敢动我,你,敢吗?”
李沪生脸上嘲弄的笑容还没有退去,一声枪响便打破了仓库内的沉寂,他的胸口绽开一朵血花。
许仕明疑惑地看了看自己的枪口,确定自己并没有扣动扳机。
人们还来不及反应,砰砰砰,又是连续的三枪,两枪胸腹,一枪头颅。李沪生像一根树桩一般重重地倒了下去。
余笑蜀大踏步从乔月身后走来,面色如铁,枪口里喷射着火光。
整座仓库内的特务当然都认得他,在一片震惊地沉默中,他畅通无阻地走到李沪生的身边,从他的手里抽出了那一沓带血的票据。
他回转过身子来的时候,李沪生带来的人马已经战战兢兢地把枪放在了地上。
而乔月正捂着耳朵跌倒在地上,眼神里露出无限的恐惧,余笑蜀知道,现在自己的样子,一定非常惊人。
他站定,转过身来,用极慢的语速道,“你们,记住,东南贸易公司,我余笑蜀,是董事长。”
他回转身来,看了一眼死不瞑目的李沪生,随后用那一叠染血的票据点燃了他的香烟。
“在上海滩,只有一个史先生!而谁是共产党,死人说了不算!”
这句话阴冷的语调,让余笑蜀自己也感到无比陌生。
这是他离了战场之后,第一次动手杀人。为了保住乔月、保住这一批送往前线的药品,为了死去的卢一珊、蔡玉珍。
当他看到那些战战兢兢的目光,当他看到许仕明讶异的表情,他知道,自己成功了。
“侬都听懂没有?”许仕明追问。
“听到了,听到了。”
“侬们记得了吗?”
“记得记得。”
许仕明脸也是说冷就冷,“以后,谁要当死人,不用史先生和余先生发话,我许仕明,送你一程。”
许仕明提高了音量,他的声音在空阔的库房里久久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