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各个势力,门派,与宗门中,议事之所作为接待贵客与商讨要事的最佳去处,其重要性自然不言而喻。
明心府的议事阁就坐落于藏书阁之后,虽然地位极重,但规模不显,约莫只有后者一半大小,算得上独树一帜了。
阁内挂着一幅开山祖师的长轴画像,哪怕已有千年之久,画像依旧色彩鲜艳,栩栩如生,此人样貌年轻,戾气极重,他身着一身鲜红盔甲,脚踩凶兽尸身,右手扶着的长剑仍在向下滴血,若是有境界不足的修士与其对视,就会感到剑光刺目,脑海中一片茫然,就仿佛这位千年前的祖师真正从画中走了出来,站于身前。
事实上,这副高悬于议事阁墙壁上的画像,亦是明心府护府之宝,当年祖师爷离开前,在这画像中倾注了大量心血,倘若有一天明心府遭遇外敌入侵,实在难以抗衡的时候,府主便能从画像中“请”祖师爷降世,而从画像中走出来的这位祖师爷,能够拥有一个时辰的天玄境战力,除非所来之敌能够在顷刻间摧毁整座精铁矿脉,否则在这一个时辰之内,祖师爷绝无身死道消的可能,更无力竭之说,哪怕被打碎了肉身,也能瞬间从画像中复活。
可以说,这幅画像,就是明心府最后的底牌了。
铁如城身为当代府主,所坐位置就在画像正下方,他的左右两侧各有五把椅子,属于府内十长老。
眼下议事阁内,十一张椅子上座无虚席,府主铁如城与十位长老尽皆在此,另外贺简繁与段载,亦是站在各自师傅身后,权当旁听。
由此可见,在这些人看来,这两位暂且还是通玄境的弟子,其实已经有了与长老们平起平坐的地位。
铁如城从怀中掏出一幅卷轴,扔向空中,卷轴极有灵性,在空中缓缓延展开,最终形成长达一丈,宽有六尺的巨大空白画卷,这卷轴材质似纸非纸,似布非布,表面光泽如玉,色泽嫩白。
铁如城心念微动,以其独有府主印法催动卷轴,卷轴上顿时呈现出楚刀与李诨秋对战的画面,且从头到尾,没有丝毫遗漏。
等到画像结束,铁如城将双手平放椅子扶手上,身体微微前倾,扫视了一圈椅上众人,笑问道,“诸位觉得此人如何?”
楚刀与横公今日在九转森林内造出的动静,除了恰巧与弟子巡视明心府边缘地界的九长老外,也就只有铁如城能感受的到,因此其余长老对于楚刀的身份与来历,全然不晓。
距离铁如城最近的二长老捋了捋他那编成羊角辫的胡须,直言不讳道:“境界不高,体魄不错。看得出来,他在面对李诨秋的法相之时,是刻意收了法袍神通的,如此自信而又锋芒毕露,很合老夫的胃口。”
“见到好苗子就说合你胃口,这些年不知给你拉走了多少人,可最后能在你手下出头的又有几个,你这臭脾气就不适合教授弟子,和老三一样认清自己,老老实实把精力放在地玄境门槛上,争取多活几年不好吗?”
最见不得老二倚老卖老的四长老斜瞥了他一眼,稍稍收起了些脾气,扭头看向右侧坐在主位的铁如城,没好气道:“府主就别卖关子了,有话赶紧说,这还等着回去炼丹呢!”
二长老被如此当众打脸,难免神色尴尬,可又不好多做辩驳,毕竟吃人家嘴软,拿人家手短,他们整个明心府的资源收入,除了上宗每年的支持外,就靠着四长老这一脉辛苦炼丹了,另外四长老还管着府内的财库,所以他的境界虽然不高,但地位却是不低,仅在府主与大长老之下。
虽然四长老这一句话得罪了两个人,可铁如城也是个没架子的人,当即开门见山道:“与李诨秋对战之人名为楚刀,通玄初境修为,持有上宗大长老亲笔书信,破格前来本府修行,护送他来的是一位自称云坤洞主的天玄境大修士,此人实力深不可测,竟能逆转时间长河,怕是在天玄境中也是难逢敌手。”
上宗大长老,云坤洞主,天玄境,逆转时间,尽管深知今日商议的重点是新来弟子楚刀,可几乎所有长老都把注意力放在了府主的后半句话上。
“云坤洞主?”身材敦厚,留着两撇小胡须的六长老不禁皱起眉头,困惑道:“南洲之中,天玄境修士已经算得上足以称霸一方的强者了,况且他还以洞主自居,说明并不是什么无名散修,只是我修道上百年,怎么就没听说过有这么号人物?”
五长老一向看这个矮胖子不顺眼,她斜瞥了眼正坐对面的六长老,鄙夷道:“一辈子都不出府,只知坐井观天的家伙,怎能知道外面的世界有何变化。”
六长老当即怒道:“你知道?那你来说!”
五长老扭过头去,不看那胖子的嘴脸,“我不知又如何?我还是要骂你是坐井观天的蛤蟆,与你那觊觎我徒儿的李诨秋是一丘之貉,你们那一脉中,除了段载还凑合,其余的都不是什么好定西!”
莫名得了夸奖的段载微微一笑,还未来得及劝师傅消消气,五长老又瞪着他毫不客气道:“笑什么笑?当心被你那小心眼的师傅看见,暗地里给你穿小鞋。”
五长老一通冷嘲热讽,彻底将六长老一脉得罪了个遍,不过她也不在乎,早就看那帮狗仗人势的家伙不顺眼了,其中几个脸皮厚的竟然敢把主意打到自己那宝贝徒儿身上,不是找死是什么?活该挨骂!
六长老被气得满脸涨红,正欲一拍椅子,站起来和这老娘们打一架,却见五长老那张布满厌烦的面容竟比平时更加冷艳俏美,宛如冰山美人,令人心中生起丝丝凉意,倍感舒服。
段载悄悄晃了晃师傅的肩膀,六长老身形一怔,赶忙在五长老那双欲吃人的眸子望过来前转开脸庞。
六长老在心中嘀咕道:“大人不记小人过,老子不和你这女子斤斤计较!”
等到这两位吵完了,年纪最小,辈分也最小,好似一位俊俏书生的十长老这才犹豫道:“听闻南洲那处上达九天,下通九幽的没落崖上,有大小十六洞府,府内洞主都是天玄境起步的大修士,这十六洞府虽然未曾结盟,但早已是一家,真要论起实力来,不比我们上宗逊色,只是这十六洞府向来与世无争,所以名声不显,鲜有人知,我也是数年前翻阅古籍时才恰巧看到,那位云坤洞主会不会就是来自此地?”
铁如城听闻此言,不由得抚掌而笑,多半就是如此了,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这句话虽然不好听,但却是难以争议的事实,像云坤洞主这般飘逸出彩的仙人,既不可能向上谄媚,也不应该屈尊俯身,能够与他交好的,应该都是身份实力相差无几的修士。
铁如城冷不丁多看了两位几眼,“虽然你们已经是府中长老,但自身修行不能落下,该看的书还是要看,该钻研的功法还是要钻研,若你们都有十长老这般上进心,那我们明心府何愁前途坎坷?!”
五长老向来是有仇必报的性子,“你身为府主,不是照样不知晓吗?有什么脸来指责我们?”
铁如城一时语噎,竟无力反驳。
其余几位长老不禁别过脸去,忍住笑意,这让铁如城觉得自己很没面子。
好在大长老适时解围道:“府主身居重位,平日忧虑之事极多,能够有今日境界已是殊为不易,怎有闲心分于他事?”
铁如城连忙朝大长老拱手致敬,满脸我遇知己,此生无憾的表情,“大长老深得我心!”
大长老对自家府主这副滚刀肉的样子也是心力交瘁,他摆摆手,无奈道:“府主继续说你的事吧。”
铁如城轻咳一声,朗声说道:“既然大家已经清楚了楚刀的来历背景,那么他这师承一事,就得好好考虑考虑了,是由我们先商量好,决定他投在哪家长老门下,还是等到明日让楚刀自己抉择?”
虽然平日里长老与长老之间,长老与府主之间多有吵闹,争执不断,但他们好歹是有着数十年甚至上百年的默契,所以很容易便听出了铁如城的话外之意。
与其说楚刀是上宗交给他们的弟子,倒不如将他当做派下来的考核,做得好了,不仅能在上宗那里留下功绩,往后多拿些资源,还可以顺势得到一份人情,要知道金鳞不是池中物,一遇风云便化龙,楚刀的未来绝不在这小小的九转森林内,背靠明心宗与云坤洞,南洲大陆才是他的伸展之地。
若是能够得到一位未来强者的好感,那么明心府无形中得到的利益,说不准还会远超明心宗给予的资源。
而他们需要考虑的,是该如何把握好这个“好感”的度,让一切都表现得顺其自然,使得其在无形中对自家门派产生归属感。
铁如城看出了几位长老的心思,他从袖口中掏出一碗茶,抿了一口,轻声提醒道:“利之一字,半边为刀,切莫贪心。”
此话就像晨钟暮鼓,蓦然响彻于众人心中,议事阁顿时陷入一阵沉默,十位长老中,除了不善为师的三长老与只收取女弟子的五长老外,其余人等皆在心中暗暗推敲,权衡利弊。
铁如城反而最为悠闲,细嗅茶香。
其实修士在进入养气境后,便能通过天地真气滋养身体,免去自身对于食物的依赖,而像铁如城这种地玄境高手,更是不必依靠五谷杂粮,他之所以还留恋凡人之物,一是早些年养成了习惯,难以改变,再就是他不愿彻底断了为人的乐趣,沦为只知修道的“躯壳”。
铁如城抬头打量着大长老与六长老身后的两位天之骄子,心中不禁涌起一阵自豪,他在位这几十年来,自认做的最明智的事,便是将这两人收入府中。
当年他闭关许久,莫名心生烦闷,恰逢府中长老要去百里外的城池中收取弟子,便乔装打扮一起跟着去了,兴许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就让他在闲逛之时,于一处村落里发现了这两人。
那时贺简繁身形瘦弱,黑不溜秋,是个在大户人家打杂的稚童,双眸之中没有属于少年的光芒,只有日复一日为生活所累的暗淡,见着了扮作道人的铁如城,也只是淡薄的瞥了一眼,便去忙自己的事了,而身为少主的段载,则是白白胖胖,比贺简繁高了一个头,他见着邋里邋遢的铁如城,就像主人见着奴仆,趾高气昂的让铁如城滚过去见他。
当时铁如城心中冷笑,差点就要倒拎着这小家伙的脚腕将他扔出去,只是在他碰到段载身体的时候,不由得心中一惊,喜上眉梢。
原来这小家伙身如古墓,煞气极重,是个万中无一的修道苗子。
铁如城深知阴阳不离,相伴相生的道理,旋即压下心中激动,展开茫茫心识,笼罩了整个村落,这才发现原来那个黑不溜秋的小瘦子,便是瑞阳之体。
如今那个身份卑微,黑不溜秋小瘦子不仅比段载高出一头,还成为了府内年轻一辈的中流砥柱,马上就是人玄境的修士了。而段载虽然略逊贺简繁一线,不过这仅是因为他体质特殊,明心府并没有足够的条件供他修行,只等日后进入明心宗,便是他一鸣惊人的时候。
铁如城越看这两人越满意,一张老脸笑开了花,他巴不得整日跟在他们屁股后,手把手的进行教导,他甚至已经暗下决定,在这两人离开明心府进入上宗的那一天,就从府内库存仅有的十件中品法宝里挑出两件,送给他们。
管他什么长老同意不同意呢,老子才是府主,老子说了算!
正在铁如城神思飘远的时候,二长老不合时宜的轻咳一声,将他匆匆拉回现实。
“楚刀这件事,说大也大,说小也小,说破大天就一个收徒嘛,是不是?但这事的重点在于它关系着往后明心府的走势,所以这个师承问题,得三思而后行。你们看啊,老大与老六,已经有小贺与小段了,没道理再和我们几个争,老三呢是不会教,老五是不想教,老四痴心于炼丹,老十更喜欢翻书,所以数来数去,能够收下楚刀的,也就剩我,老七老八和老九了。”
二长老喘了口气,眯眼笑道:“咱么修士虽然不受世俗束缚,可该有的规矩礼数还是不能少的,尊老敬贤是刻在每个人骨子里的道理,如果我说楚刀这个人,我要了,老七老八老九,你们应该不会有异议吧?”
二长老这番话还未落下,偌大的议事阁内已经嘘声一片,喜欢与他争锋相对的四长老依旧没让人失望,“屎拉的不多,纸要的不少,是打算擦完下面再把上面擦擦,好让人不知道你吃了多少?炼丹就不能收弟子?单论境界,我比你差?老子要是把炼丹的时间用来修炼,不得一巴掌把你拍进炼丹炉里化成灰都飘不出来?”
二长老小手一抖,差点揪下一缕本就不多的胡须,“过分了哈,过分了哈,君子之言当如风花雪月,令人赏心悦目,你这出口就是污秽之物岂不是让人家看低了我明心府?到时候楚刀和你久居鲍鱼之肆,难免近墨者黑!你这种人决不能成为楚刀的师傅!”
“你算老几啊?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哦,老二是吧,确实一辈子都只能当个老二,挂在那块布片之后,永无出鸟之日。”
“你怎么知道我没出过鸟?”
“你就是没出过!”
“我儿子孙子一大堆!”
“那不一定是你的种……”
“你个老东西,看我今天怎么揍你就完事了。”
……
两位长老越吵越凶,甚至开始撸袖子打起来了,其余几位根本毫无插嘴的余地,他们也懒得阻止,正好议事阁老旧多年,打坏了让他们自掏腰包赔偿就是。
铁如城用手肘轻轻抵了抵大长老,悄咪咪道:“到时候罚得严厉点,让他们晓得咱们明心府的规矩,多拿出点棺材本。”
大长老目不斜视,一本正经道:“必当依律惩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