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漫天,沁凉如薄霜,皎洁如冬雪,清澈如山泉。
楚刀坐在停云阁的一处小院内,头顶便是无边风月,眼前则是假山楼阁。
神情恍惚之间,他仿佛回到了当年那座轩宇高阁之中,一行数人,挑一荒僻处,或者干脆自造天地,以山河为子,以大地为盘,于言语之间纵情博弈,轻挥衣袖,便是那云海覆灭,四海齐鸣的壮阔景象。
何为仙人风姿,指点河山?
那便是了。
想到此处,楚刀莞尔一笑,从小天地中取出一坛美酒,又拿出一只白玉小碗,对风自酌,与己对饮。
斯人已逝,高阁不再,唯有清风冷月万古长存。
白天之时,他借着与同门熟悉的理由,与余甘几人询问了一十八方石柱台下坐着的修士姓名与背后师承,对于那位刻意遮掩自身的云满川,更是不露声色的多问了几句。
“云满川?倒是个好名字。”是要比横公起的“楚刀”好听一些,楚刀在心中暗忖道。
如果自己没有猜错的话,云满川身上隐藏的秘密恐怕与法则有关,这也应该是横公将自己送来此处的真正原因。
修士修行,修什么?修心?修神?修身?其实这些说法都是隔靴搔痒,说不到点上,可许多门派宗门内德高望重的老前辈们,就喜欢拿这套说辞来糊弄人,好让自己显得高高在上,就如天上这轮明月,高贵不可攀。
要楚刀来说,修行就是修的世间真气,因为修士的境界神魂体魄都是因此而生,就连法宝印文,都是需要真气催动的,离了真气,修士不过是身体强健些的普通人罢了。
而除去这种力量之源外,这世间还有另一种修士,他们得天地造化,承莫大鸿运,能够于真气之外,再得法则之力。
在远古修士的记载中,法则为大道运行的规则与约束,这种力量不需要真气支撑,只求修士对其感悟的深度。
而且天地法则各有其位,等同于一座座巍峨在上的王座,每个王座之上,只能承载一位修士,所以这世间不会同时出现两位手握相同法则的修士。
而拥有法则之力的修士只要能够跻身上三境中的灵玄境,摆脱肉身束缚,就能将自己的本源隐匿于天地法则内,得自在逍遥,除非有人能够斩断大道,否则他们就是不死不朽的存在,难缠而又恐怖。
就好比十数万年前的那位金之法则的拥有者,由于其早早坠入魔道,因此在跻身灵玄境后便彻底没了顾忌,四处屠城灭宗,使得亘古大陆一度陷入莫大的动乱与恐慌中。
最终还是由数位境界不详的大修士联起手来,封锁了他周身万里内的天地大道,再由一位火之法则的持有者,借助法则之间的相互磨灭,终是将其斩杀。
就是不知道云满川所掌握的,到底是哪种法则之力,他对自身法则的感悟,又到了何种地步?
在有些修士的手中,法则的力量,远比他当前境界的真气神通要强大得多。
夜色渐深,石桌上渐生露水,楚刀饮尽杯中酒,起身回到余甘给他安排的房间内。
房间不大,并无过多装饰,且在楚刀的要求下,就连熏香也一并去掉了,他掩上房门后,挥手布下一道禁制,使得屋内如降云雾,不仅隔绝了真气波动,还能够防止其余修士进行探查。
即便如此,楚刀仍是不放心,又从小天地内取出一件巴掌大小,阵盘模样的法宝,这件无踪阵盘一旦展开,便能自成洞天,外人看来,仿佛持有者突兀消失不见,察觉不到任何端倪,而持有者本身虽在原地,却如同踏入一方虚无空间,空间内足有百丈之巨,里面的真气是与外界相通的。
只是外人看不到空间内的事物,空间里的人也看不见外界的变化,所以当有修士祭出此物时,必须保证身处之处并无危险。
与空间法宝不同的是,这种阵盘每次使用时间只有数个时辰,且只有等它再度蓄满真气后,方能再次使用。
楚刀蓦然身现阵盘空间,仿佛自言自语,又像是在与他人言说,“既然与我一同离开了天外深渊,为何躲躲藏藏,不愿现出身来?”
那处深渊之中,充满了异常狂暴的力量,如果说亘古大陆的真气是阴阳双鱼图上的阳,那么这处深渊便是阳中的那一小片阴,楚刀于三万年前首次踏足其中时,便在陌生之外,隐隐察觉到在那无尽黑暗中,像是有一双眸子在紧紧盯着自己。
而在三万年后的今天,即便楚刀抽身而出,可那种被审视的感觉始终萦绕自己徘徊不去,令他不得不生疑。
就在方才赏月之时,他冷不丁在心中产生了一个推测,说不定早在三万年之前,另有他人闯入了深渊,且一直存活了下来!
据古书记载,天外深渊曾一直是远古强者的挑战之地,它就像一座矗立千万年的谜题,等待着修士前去破解,所以在远古年代,就有不少大修士闯入其中,期望得到其中机缘,只可惜深渊之中的力量与亘古大陆相互排斥,修士一旦进去,哪怕仅是迈出了一步,也像跨出了万里之遥,深陷其中,与外界世界彻底隔绝。
他们体内的真气就像无源之水,用一分则少一分,而那股狂暴的能量无时无刻不在侵蚀修士本身,所以少有人能够从中逃出。
而那些侥幸出来的修士,无一不是境界大跌,模样凄惨。
在这之后,有人更是发现这处深渊似乎会消化陨落于其中的修士,它仿佛将修士当做了养料,不断壮大,若是任由不怕死的修士闯进去,恐怕这处深渊的规模将会成长到令人难以想象的程度。
所以在此之后,深渊周围的势力便封锁了此处空间,禁止任何人进入。
楚刀是唯一的破例,且只有横公知晓。
如果此人真是久处深渊,且附身楚刀一同出来的话,那么他在深渊中的时间,将会远超世人想象!
楚刀的声音在这片空旷的天地内飘荡,好像除了他自己,没人再能听见。
只是楚刀依旧坚信自己的判断,他的身上一定还附着另一个存在。
“深渊中的滋味,你我都是经历过的,既然前辈侥幸出来了,何不多多享乐?”
四下依旧一片沉寂。
“难不成前辈真要我先礼后兵,才能请得出来?”
他右手掐诀,身上瞬间电光闪烁,数条雷蛇盘绕其上,杀气腾腾。
白茫茫的空间内,终于起了变化,只见一道神魂虚影缓缓凝聚在楚刀身前,随着神魂虚影的逐渐凝实,赫然显现出楚刀自己的外貌。
就好像两个楚刀相对而站,只是一个面有愠怒,一个眼含笑意。
面带笑意的“楚刀”负手而立,转过脑袋,将这处空间尽收眼底,他复又与真正的楚刀四目相接,轻声讥笑道:“没想到都过去这些年了,你们的手段依旧毫无长进,真是羞煞古人。”
从他附身楚刀逃出深渊的那一刻,楚刀的所见所闻所感,便是他的所见所闻所感,九转森林的事件,明心府的状况,他一概知晓,也正是因为如此,他才会觉得世人不思进取,甚至犹有倒退的迹象。
楚刀笑道:“在我看来,前辈在深渊中挣扎的这些年,不也正如深陷泥潭的王八吗?若是没有我们这些人出手,恐怕前辈只会在那里永世不得出头。”
那人不怒反笑,“好一个牙尖嘴利的小子。”
“自古以来,修士的巅峰境界始终在被不断拔高,从最初的灵玄境,到之后的神玄境,再到如今的圣玄境,今人何曾输古人?前辈年纪虽比我大,可你们那个年代的山巅,说不得只是我那年代的山腰。”
楚刀轻声说道:“我之所以愿意叫你一声前辈,也仅是因为年纪罢了,还望前辈不要倚老卖老,自讨没趣。”
那人双眸之中闪过一丝戏谑,他向前迈出一步,两人距离之近几乎能够感受到对方的呼吸,他侧过身去,附耳道:“你再说一遍?”
“我还是劝你收了手中那道真气,别在我面前装腔作势。你虽在深渊中存活多年,可同我一样付出了不小代价,不过我好歹肉身无损,恢复巅峰只是时间而已,可你只能以神魂状态存活于世。”
楚刀伸出手,拍了拍另一个“自己”的肩膀,“想要给我一个下马威?你还是收了这个心思吧。你手中那道耗费大半力量,积赞许久的真气对我造不成什么伤害,与其做那伤敌八百自损一千的事,倒不如想着如何讨好我,说不准我还能大发慈悲,好心收留你。”
神魂楚刀哈哈大笑,他摇身一变,竟化为了一名女子的模样,虽然因为没有肉身,所以整体呈青白色,可依旧挡不住她那倾国倾城的容貌,便是柳师诗与她站在一处,恐怕也要自惭形秽。
楚刀轻轻扬起下巴,睥睨着这个矮他一头的女子,“现在有两条路摆在你面前,一是与我合作,在我必要的时候借我神魂力量,再就是被我炼化,成为滋补我神魂的佳品,你没有多少考虑的时间,越早决定越好!”
别看楚刀接连说了这些硬气话,其实他也很是心虚的。
虽然对方如今只是神魂,施展不出多少神通,可像他们这种曾经登顶的修士们,多多少少都掌握着一些神魂攻击的法门,以楚刀当前的境界,还真不一定能够无损接下,再者横公留在他体内的那道阵法,一旦施展出来,对于自身伤害也不小,先前楚刀说对方出手是伤敌八百自损一千,其实这句话用在他身上也差不多。
幸而女子似乎没料到楚刀会如此强横,一时也被他震慑住。
她在深渊中足足待了五万年之久,这五万年来,她从未与外人有过交流,从未见过外界的景象。
当年楚刀以自封之态,撞入深渊时感受到的那股熟悉气息就是她,而她也在第一时间感受到了楚刀。只是双方距离遥远,再加上楚刀无法动弹,所以早已肉身毁尽的女子只得拖着残余神魂,一点点向楚刀的方向摸近。
光是靠近楚刀的这段过程,就花了她千年之久!
虽然楚刀当时犹如活死人,无法回应,但她仍是如获至宝,要知道一个人的孤寂,与两个人的孤寂,是完全不一样的感受,并且楚刀周围似乎有法宝护体,可以抵御深渊侵蚀,延缓神魂的损耗。
等到横公根据那件法宝的感应,将楚刀从深渊中拖曳而出的那一刻,女子激动得浑身颤抖,若不是没有肉身,恐怕她能当场挥洒热泪。
没有任何犹豫,她瞬间缩为芥子,依附楚刀身上,这才重见天日。
她抬眸瞥了眼这个盛气凌人的家伙,与在深渊中沉默不语的他完全是两个货色嘛!
她在现身的那一刻本想先发制人,竖起自己威风凛凛的大旗,没想到被他反将一军,气势瞬间降到了谷底。
女子犹豫片刻,冷不丁瞪着一双亮晶晶的眼睛,抬头瞅着楚刀,泫然欲泣道:“你能不能放我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