浣妍虽是早已猜到藏身梨树下的这只魅,就是梨香夫人,却未曾料到她死亡的背后竟还有着这样曲折的故事,被人李代桃僵,与她心爱的男人阴阳相隔了十九年,却不为他所知。
沈梨香说今夜便是她一年一度与先帝相会的日子,浣妍委实震惊了一下,内心后悔不迭,之前沁儿说起先帝每年总会在沈梨香失踪那日来这芳华殿,想必定是来和沈梨香相会,当时她真该将那日子问个清楚,早早离开这芳华殿,也不 会如同现在这样,像是生生搅了人家的一场月夜幽会,郎情妾意一般。
迎上沈梨香戒备冷冽的 眼神,浣妍不自觉打一个冷战,脑子里则是快速琢磨着该要如何将自己是何人这个问题答了。
吱呀一声,前厅殿门被推开了。
“梨香,能不能告诉孤,她究竟去了哪里?”
一声凉薄语调的问话,却用了近乎哀求的语气,掺杂着震惊和哀伤,如同冬雪化水,流进殿室,激得浣妍脊背一寸一寸地冷下来。
这语调极像是陆离的,可是音色却相去甚远,仔细分辨,较之陆离稍显苍老,喉间喑哑,似是多年为酒气伤了脾肺。
“陆沚夫君……”沈梨香喃喃出声,从卧榻站起了身,眼神惶惑。
一阵颠浮的脚步声。
褐色帷幔下最先露出了明黄色的衣角,待夜明珠的珠光自这片衣角攀上那人的肩膀的时候,终于露出那张与陆离七分相似的脸,只是神色颓唐,面容苍老,毫无光彩。
同是一双秀目,却是迷离着,似正酿着一坛老酒,熏熏然没有聚点,扫过浣妍之时,眼眶扩了扩,随即一松,略带醉意地问道:“原来吾儿就是为了娶你,才逼着孤退位的?”
浣妍正想开口纠正,那醉目的主人却已不看她,抬了手中的酒壶灌下一口,便颓然垂下手臂,走向沈梨香,透明的酒液顺着酒壶口,一路滴答着,在地上划出一条泛着光的水泽。
陆沚在沈梨香面前止住,凝神将她望着,颤着嗓音问道:“她究竟去了哪里?”
沈梨香一脸震惊,似是以为自己听错,将陆沚的眼神再确认了下,缓缓回道:“原来你一直都知道?你知道那个女人不是我?”
陆沚不置可否,只是依然在等着沈梨香回答。
“你知道她不是我,还与她那样恩爱?告诉我,那是因为你将她当做了我的替身,对不对?”沈梨香忽然激动起来,大声质问道。
“她究竟去了哪里?”陆沚面色不改,重复他的问题。
“请陆沚夫君回答梨香一个问题,我自会说她去了哪里。”
“你说。”
“陆沚夫君既然早已知道她不是我,那么,这么多年来,陆沚夫君为之失魂落魄,忧郁思念的人究竟是谁?是我沈梨香,还是那个女人?”
陆沚一双醉目涌起波澜,面上似有愧色,又似有迷惘,口中喃喃道:“从第一眼见到她,孤就知道,她不是你,孤与你在宫中过了那样恩爱的一年,又岂会认不出你。她非但气质与你相去甚远,连对孤的称呼也骤然变化,恭敬地称呼我 圣上,而你,总是唤孤夫君的;你独爱眉心姣梨妆,她却喜欢将梨花描在眼角;你说的句句话,皆含真情,而她却显刻意。
她不是一个高明的骗子,破绽太多,不过是孤想要被她骗着而已。
初时,孤不动声色,只为窥察她究竟是何目的,她将你藏在何处,可是后来……后来,防备抵不过日久,猜疑熬不过情动,犹豫捱不过血脉亲情……她为我生下孩子,孤终是爱上了她。
她想要陆家祖传的那把箜篌,孤盗给她,虽然孤一早知道她箜篌到手之日,便是离去之时,可孤想让她满意,为此 我愿意赌一把,赌她也爱上了孤,或者至少也能为了她和孤的孩子留下。
奈何,孤赌输了。
那夜,她从床榻起身的时候,孤闭着眼睛,心神却是醒着,直到天微亮,才睁开眼睛,心中竟还有几分快慰,总算让她走得安心,不必因为被孤眼睁睁看着,而感到愧疚伤怀。
那夜你和她的对话,孤听得清楚,知道是她害了你,孤亦是十分震惊心痛,可是她的离去,却更让孤痛苦,如同将死未死的折磨一般。”
“你知是她害死了我,却仍是留恋她?那我沈梨香对你这十一年来的陪伴算什么?我们每一年的相会又算是什么?我这样情深意长多年守候,竟还不如一个蛇蝎妇人值得你留恋?”沈梨香声泪俱下,嘴唇不住地颤抖着质问道。
“这十一年来,你只说你是死去魂魄修成的魅,却从未向我说明你是何时死去,被何人害死,你将太子视如己出,百般照顾和庇佑,难道不是希望我将你认作是她么?
梨香,或许你心里早已明白,孤最后爱上的人是她,这么多年惦记思念的也是她,只是,你却不愿看清。
孤自知对不起你的一片深情,这十一年便不把真相点破,可是孤心里却一直都是知晓的,她还活着,只是,回去了她原来的位置。”陆沚眼神回复清明,一字一句缓缓说道,似是宽慰着梨香,却其实自己也倍感无奈和悲伤。
沈梨香缓缓摇着头,泪如雨下,后退几步,便沉沉跌坐在卧榻上,眼神空洞地低泣道:“陆沚夫君,我在这芳华殿里待了二十年,守了你二十年,却原来和你的情爱只有一年。
可是,我一直以为我们是爱了二十年的。
她取代我的那七年,我以为她是我的替身,你对她百般好,即便我未得到分毫,却也觉着那是你给沈梨香的。
她离开后的十一年,我以为这终于是真正属于我和你的爱情,可原来,我已成了她的替身,你对我百般温柔,即便我不遗寸缕地得到了,却其实是给那个女人的。
原本即便这样,我亦满足了,至少我还拥有那七年,可是,如今,你说那七年,你全然知道你所面对的不是我,那我岂不是连你那七年的爱都没有了……
算到头来,沈梨香和陆沚的爱,不过一年。
她从未做过我的替身,我却一直在做她的替身。
原来,在君王陆沚和梨香夫人的爱情里,我沈梨香,一直都是个局外人。”
“梨香,告诉我,她去了哪里?”陆沚仍不放弃地低声问道。
沈梨香抬头,两滴残泪在腮边欲落未落,深深看着陆沚,眸中闪过失望,闪过凄怆,闪过绝望,最后只剩寂灭。
苦笑一声,沈梨香冷然道:“我不知道。”
陆沚低头,久久地看着梨香,醉目边缘微有泪光,半晌,痴痴笑了开来,压抑而悲怆的笑声回荡在整个芳华殿里,直惊得不知什么时候跨入殿室的沁儿,嘴巴张着,手臂一抖,一只脸盆哐啷一声掉在地上,隐隐冒着热气的水铺展在地上,漫过零星几片花瓣。
沁儿一旁站着陆离,天上云层浓淡,月色从他背后照来,原本苍白虚弱的脸变得异常惨白,没有一丝表情,唯余一双秀目,内里波涛翻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