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上恕罪!圣上恕罪!”沁儿一边胆怯地叠声喊着,一边捡起脸盆。
殿内众人默然地看着沁儿红着脸慌慌张张地退出了芳华殿,直到整座宫殿陷入一片静寂。
“妍儿,随我一同出去走走吧!”
陆离向着浣妍淡淡开口道,像是没有看见殿内其余的两人一般。
浣妍瞟了一眼身旁二人,一个黯然地坐在卧榻上静静流着泪,一个站在卧榻旁边,低垂着眼角旁若无人地饮着酒,仿佛任何事都不能引起他丝毫兴趣。
陆沚,沈梨香,阴阳相隔的两个人,初时听沁儿讲他们的故事,浣妍以为隔着两人的只是生死,可原来不止是生死,这么多年,沈梨香对陆沚的心还在,陆沚的心却移向了别人,如今这事实摊开了来,隔着两人的竟是比生死还遥远的距离。
如果事情还可以重新来过,她没有发现老梨树上的这只魅,沈梨香没有出现在她面前,没有和她说起往事,于是,不知什何时来到芳华殿门外的陆沚便不会听见,便不会有后来的那番话,然后,陆沚和沈梨香,便可如过去的十一年那样,各自将心蒙上一层纱,装着糊涂,相聚一晚,互诉衷肠,然后分别,等待下一年的相聚。
陆沚说得没错,沈梨香其实心里早已隐约明白,陆沚这十一年来思念的是那个女人,可是却愿意年年这一夜来做那个女人的替身,只求给陆沚慰藉,早已心知肚明的陆沚没有点破,沈梨香便欢喜地守护在芳华殿,一直一直地守护下去。
可惜,今夜,陆沚终于还是点破,沈梨香便是连假装不知也不能了,事情的发展终于走到决绝。
可是,如何去处理这揭开真相后的悲伤局面,终归是陆沚和沈梨香他们两人的事,浣妍叹了口气,觉得陆离的提议不错。
出了芳华殿,浣妍和陆离二人披着渐淡的月光,缓步行走在两道宫墙之间的夹道上,天将破晓。
这一夜竟是这般漫长,有人诉尽了一生事,道破了一生情,可是这短短一夜,又如何将二十年的爱断情伤表达得淋漓,多少当局者被时光掩埋的煎熬和苦痛能被局外人所体会?
谁对谁有着期待,谁又辜负了谁,这些答案,不知原本比知道要好。
“妍儿,你会否觉得情爱有时候真是件难事?”陆离忽然停下脚步,转头问道。
他仍穿着玄青色的袍子,彷如和浣妍的第一次相遇,周围不是高高的宫墙,没有这样欲将暗淡的月光,他的秀目暖暖含笑,像是灌注着一汪温泉。
情爱之事,自浣妍出了水明泽遇上了好几桩,廉仓妖王和梦姬夫人,俞鲤和细柳,煜琏和雪婵,云莫和柘舞,再到人界里陆离和程凤迭,陆沚和沈梨香……如今一件一件数过来,竟没有一桩是完满,或者即便看似完满,最后也诸多遗憾。
对于陆离这一问,浣妍着实不知该如何回答,貌似循着常理,应说些积极的话,可是她所遇见的,却没一桩可以让她拿出来举个例子,说服陆离去相信情爱是件易事。
天边泛白,她想起煜珩,清晨之气寒凉,心里忐忑不安,她和煜珩,又将是如何。
当遇到一个无法作答的问题时,最好的办法就是转移话题,而且要不着痕迹地转移话题。
比如,眼下,夹道尽头,一个体格健硕的人影僵立着,似是已站了许久,安静地与晨雾融做了一体,穿着铠甲的侧影萧索落寞。
“阿越!”浣妍喊出声来,飞快地跑向夹道尽头。
身后,陆离站在原地,轻笑一声,末了,化作叹息。
“微臣黎越,参见圣上!”
浣妍瞧着阿越一脸恭敬地抱拳下跪,被陆离挥手止住后,才转了头,略带了笑容道:“浣妍姑娘。”
“阿越,孤早已说过,私下无人时,你无需作此虚礼。”陆离淡淡道。
阿越垂下眼眸不做声,浣妍瞧见他眼白上红丝密布,眼下一片青黑,显见昨夜未曾好眠,难怪没了原来的神采奕奕,想起烟儿即将进宫的事,浣妍有些担心阿越是否已经知晓。
陆离问:“阿越,你是一早就等在了这里,还是,昨夜就未曾回去上将军府?”
“微臣……才到不久。”阿越恭敬答了。
他在撒谎,方才走近前去,浣妍就已发现阿越的铠甲上结了厚厚的一层寒霜,这绝不是一时半刻便可结成的,他大抵真的在这里站了一夜。
陆离将阿越看了看,道:“阿越,烟儿天亮后一个时辰才进宫,你可先去休息片刻。”
阿越身形一僵,微微抬了头,神色复杂,似有慌乱似有挣扎,最后有些没底气地回道:“微臣……微臣,不累。”
陆离面上闪过一丝了然,淡淡道:“那你随孤一起去大殿上等着吧,这里,你是见不到她的。”
浣妍瞧见阿越脸色白了白,眼中一片颓然,他是知道了吧,而他是对烟儿有意的,果然多了一个伤心人,一场美满的情爱为何如此之难,堪不破的情深缘浅。
正在替阿越和烟儿纠结着,冷不防地,一只手被一方温暖包裹,浣妍回神,发现陆离正牵着她向王宫正殿走去,不自觉地想要将手抽回,却又被握紧,耳边传来陆离轻声道:“一会儿,宇公子要带着烟儿回来了,最后一次,让我牵着妍儿的手,一起把这段路走完。”
浣妍怔住,任由那只温暖的手紧紧覆上她的,听见一声轻叹:“这样凉,不知这段路,够不够我暖热它。”
天边燃起一片朝霞,嫣红晕染了白茫茫的天际,似是被写意地泼上了一碗油彩,天完全亮了,想到一会儿能见到煜珩,浣妍心里漾开欢喜,开始组织语言,琢磨着怎样向他讲述这一夜她知晓的故事。
浣妍回头,芳华殿在身后慢慢缩小,沈梨香又要被迫回到魂魄之形,只是不知,她是否还会执着地攒上一年的天地灵气,等待明年与陆沚的相聚。
一行三人花了不短的时间才到了正殿,只因陆离这一路走得十分太慢,像是不愿将这段路走完似的,所幸浣妍心里一直忙于编撰着说给煜珩听的故事,便十分有耐心地一同缓着步子。
朝阳终于探出头来,灿烂金光洒遍整座王宫,浣妍站在正殿门口,仰起脸任阳光铺洒而至,微风吹进鼻腔,有淡淡的桂香,一霎那,沁醒了她的神智。
睁开眼,便迎上一双狭长魅惑的眼,挺直的鼻梁,嘴角挂着一抹熟悉的不羁浅笑,似拈了一缕霞光噙在唇边。
虽是仅分别了一夜,却好似很久没有见到这抹笑,浣妍愣愣看着,许久才发现站在他身后的烟儿,以及大殿长长台阶下,自宫门处涌入,络绎不绝地向正殿方向奔走而来的臣官们。
“原来你是去了梁城。”浣妍低声道。
“浣浣这是埋怨我走时没有与你说明么?”煜珩笑道。
“……”虽然浣妍分析了下,觉得方才的话确是有些埋怨的味道,但有时候,一些情绪被人窥破,问了出来,反而不那么想承认了。
“浣浣这模样,倒像是个等待丈夫归来的小媳妇……呵呵呵,可是将我想念得紧?”煜珩俯下身子在浣妍耳边问道。
有些人,还真不能这么由着他得寸进尺,尤其是这只歪狐狸!
浣妍将眼皮翻了翻,回道:“其实我想表达的意思是这样的,幸好你没告诉我要去梁城,不然我可要难过了,因为我特别想念神御观的兀真道长,还有小圆小方,说不定就缠着你一道去了,若是和你一道去了,可就要后悔了呀,后悔享受不了这王宫里那么美的夜景,那么美味的吃食,那么柔软的床榻……”
发现煜珩的眼皮狠狠抬了一下,目露寒光,浣妍说着说着,声音弱下去,最后干脆闭上了嘴巴,偏头对着烟儿灿烂笑开:“呵呵,是烟儿啊,好久不见啊!”
烟儿身着大红的华丽喜服,头上绾着翻覆的嫁妇发髻,一套金钗翠环装点全身,富贵逼人,喜庆热闹,原本稚气未脱的脸,经过红妆修饰,已带上几分成熟风韵。
瞧见浣妍的寒暄,烟儿嘴角微扬,双手交握着略略低下身子行了礼,然后温婉地柔笑道:“浣妍姑娘。”
浣妍原本只是为了逃避开煜珩欲待发作的不满,便同烟儿打了招呼,原本以为烟儿还会如同往常那般,一脸娇俏笑容地上前与她亲近,脆生生地喊她的名字,不想,竟是这样温婉有礼的回答。
浣妍觉得有些不对劲,可一时又说不出哪里不对,烟儿要嫁做人妇,而且是入宫做皇妃,活泼性子收敛起来或许也是情理之中,毕竟这宫中处处讲究礼数,她学着程凤迭那般贤淑温婉的模样倒是应该的。
衣袖被拉了一下,浣妍被煜珩带进正殿一处帷幔后藏着,就见一众臣官已进入正殿内,分作两列垂首恭敬站着,等待着陆离自正殿王座后的金壁一侧走出,开始今日的早朝,阿越站在右侧一排为首的位置,不时回头看向站在正殿门口的烟儿。
大殿内弥漫着窃窃私语,多是在讨论烟儿,感叹她天赐的好运气,一介丫鬟身份竟能飞上枝头做了凤凰,将被圣上在正殿上册封,真是无上的荣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