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扇轩窗,括出方寸夜色,皎月溶溶,清风拂花,霖铃作歌。
虽是做了顽强辩驳,浣妍依然无法阻挡沁儿出了殿门,欢喜地前去准备香汤。
于是,那床榻她是万不敢再睡的了,索性继续支肘窗前,惺忪着眼看一树梨花翩然落。
夜风送爽,偌大树冠下恍如晴雪飘舞,梨花瓣间歇着落下,袅袅乐声缠绕进来。
一首缠绵悱恻的箜篌曲,穿过厚厚的宫墙,滤过寂寂的夜色,与落花和歌。
一树的绿叶有一霎那的震颤,淡淡的光晕笼着树冠。
“出来吧!”浣妍歪头看那梨树,微笑着开口。
树冠下似挂起一张水幕,透明着闪动波纹,细致交错的波纹缓缓地勾勒出线条,似画师轻执笔,玉指飞舞动,画就一张美人图。
美人树下亭亭立,一袭浅黄华丽宫装,似梨蕊晕染,流云髻下飘着几缕细长的黑发,温顺地垂在胸前,额心一盏姣梨,绿烟细眉,丹凤吊梢的眼,白净如凝脂的鼻子,淡红的唇。
漫天花雨,遇见她,如春水映梨花。
“你是梨香夫人。”
浣妍道,语调虽是问着,语气却是肯定,心里只道,梨香夫人究竟是死了,眼前这位美人,不过是一只魂魄修成的魅。
以前在水明泽上之时,她翻那些人界的书卷,上面言道,人界视魅为鬼怪,多有惧怕。
她向漓戈求证,却听他说,魅乃是凡人死后的魂魄修炼而成,只因那些魂魄多有执念,不愿往生,为了逃避阴使的追捕,便要修炼,待一朝炼化为魅,便隶属冥界之族,不再受阴使所扰。
但是,由魂魄修炼成魅,过程十分不易,多数魂魄在修炼途中便被阴使缉拿回了冥界往生,因此,以魅之形存在的,或是有着多年高深的修为,或是借助了外来的神力灵气,通常后者居多,故而大部分的魅其实并非有多么高强的法力,遇上有些道行的凡人,也极易被制服收了去。
大概也正因为魅的威胁甚微,冥界对于他们的管束便十分宽和,使得它们可自由来往于人界与冥界之间,本领高一些的魅,也能逍遥于其他界中。而魅亦分善恶,多数魅留恋人间,不过是想守护着那些它们一直牵挂的未亡人罢了。
魅的容貌是所有鬼怪中最美的,而眼前这位梨香夫人却是原本就生的这般美。
“我……我是梨香夫人,亦不是梨香夫人……”美人启唇道,丹凤美目里清波涟涟,万千情绪被按压着。
这样的说法,直勾勾地吊起了人的胃口,浣妍做洗耳恭听状。
沈梨香亦十分默契,徐徐迈着步子进了殿室,将浣妍仔细打量了一番说道:“我原是等到他来了才现身,不想姑娘并非凡人,竟已注意到了我。”
“他?是何人?”浣妍好奇道。
沈梨香抚着殿室里的卧榻,缱绻温情浮于脸上,玉指划过每一寸锦被,眼神皆是一殇,最后优雅坐下的时候,竟有些失神。
“二十年前,我第一次踏入这芳华殿的时候,圣上为我赐名梨香,众人皆言这是天大的恩宠,却也没说错,接下来的一年里,我过的是这宫中所有女人艳羡的日子,圣上对我怜爱有加,有求必应,温言软语,俨然这世上最恩爱的夫妻。
是否我过得太幸福,所以就只能短暂的拥有?
入宫一年后的某一夜,我如现在这般坐在床榻前,看窗外梨树下何时会有圣上的身影,那时的夜风有些莫名的温热,一树梨花绽放朦胧光彩。
我当是我的眼花了,揉一揉,再睁开时,就看见眼前站着一位和我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子,若不是那女子气质特别,飘然若仙,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的天外仙子,我会以为我是在照镜子了。
我将眼前之人看得惊愕痴傻,直到眼前闪过一道白光,所有意识重新聚拢了来的时候,已是堕入一片漆黑,耳边传来一句冷冰冰的话:‘你居然长了一张与我相同的脸,偏生又让我知道你过得这般幸福,那么,就怪不得我了,你安心长眠于那老梨树下吧,让我借你的位置,来寻一把箜篌。’
虬曲盘绕的树根缠绕包裹着我的身体,像迫切汲取养分那样狠狠地勒着,一点一点褫夺着我的呼吸,我的震惊和愕然还未消散,就陷入了无边的绝望。
湿而沉的泥土散发着腐枝枯叶的气味,一片漆黑密匝中,我感觉自己竟然仍能畅快呼吸,忽然间竟飘飞了起来,我穿过盘绕的树根,穿过厚重的泥土,倚在一枝梨花上,竟无丝毫重量,那一刻,我想约莫我已经死掉了吧。
我成了游离在这世上的一缕孤魂,日日看着圣上对她如同对我一般恩宠有加,夜夜看着圣上与她芙蓉帐暖蜜意浓情,看着一年后她为圣上生下皇子,立即就被封做了太子。
我看着这些原该属于我的幸福,日日夜夜,年年岁岁地被另一个心怀鬼胎的狠毒女子所享用。
我不甘心去冥界往生,因为我舍不得圣上对我的爱,虽然它践行在另一个女子身上。
但是我知道这都是因为圣上是把她当做了我,才会这样去爱恋。
世人都说宫中的梨香夫人享尽帝王真爱,又有一子被立做储君,幸福至极,只有我知道,真正的梨香夫人早已经死了,那天天被宫人恭敬唤作梨香夫人的女人根本就是个会妖术的骗子。
我知道那个女人看得见我,因为每当我站在树下,隔着这扇轩窗,将她恨恨望着时候,她的嘴角总会轻蔑而得意地扬起,向身旁飘去一个眼神,圣上便起身,将轩窗紧紧关上。
于是,我再看不见圣上的俊颜,只听见她得意而欢快的笑声如刻刀一般,生生将整座芳华殿的木梁割得震颤起来。
我好恨,恨不得冲进殿室,掐住她的脖子,可是我又必须庆幸她的存在,因为那些每次前来捉我的阴使,似乎都对她十分忌惮,这才使得我能躲过缉拿,安然地做这芳华殿里的一缕游魂。
我想她必是知晓这一点,所以我怨恨的眼神她从未害怕过,因为她知道,我即便恨着她,却又不得不依赖她在这里,我才能继续看着我心爱的男人。
这种矛盾的情绪让我觉得岁月是那般漫长,长得让人窒息和绝望,我以为我要等到他们白头偕老,等到圣上驾崩,我才能安心离开这里,去冥界往生,却不想在她在太子七岁的时候,自己离去了。
我知道,那是因为她终于寻到了她想要的箜篌,那把陆家祖传的神器,圣上对她挚爱如斯,竟然为了她违了祖训,私闯了皇陵,将神器盗了出来,双手奉上。
可是,她将那神器看了看,却轻飘飘地说了一句:‘这不是我要找的祁阑箜篌。’
当夜,她趁着圣上睡着,便用她的妖术离开了。
走之前,她来这株梨树下站了许久,我化出身形见她,她没了往日的得意轻蔑神采,隔着轩窗,飘向殿内的眼神竟还有些留恋和不舍,恍惚间,我险些以为我看错了,因为我一直知道这个女人每天在圣上身边欢颜以对,是带着目的的,为了得到那把传说中的神器。
不知是因为被她这个意外的眼神惊住,还是因为这么深的仇恨压抑了太久,反而无从说出口来发泄,我只是沉默地将她望着,看着她与我一模一样的脸上,挂着与我望着圣上时一模一样的表情,心里有些抗拒地意识到或许这个女人也爱上了我心爱的人。
‘我要走了。’她说。
‘你夺了我的位置,现在却要抛下圣上,留他独自伤心么?’我说。
‘既然这箜篌不是神器,那我便该离开。’
‘那你站在这里这么久做什么?你有没有看清你的心?!虽然我恨你,但是你走了,我与圣上阴阳永隔,与其看着他一个人难过,我宁愿你还陪在他身边!’
‘我抢了你的位置,但我也有我原本的位置,也该回去了,这些,与你们凡人不必说得太清楚。’
‘你有原本的位置?如今你可以回去,我呢,被阴使缉拿往生?为了一个并非你期望中的箜篌,你就这样随意毁了我的一生?!’
‘这箜篌上我施了些法力,将它埋入梨树下,与你尸骨一起,你可借着它修炼成魅,便能常伴着他了。’
又是一道白光闪过,我发现她手中的箜篌已经不见,而我身后的梨树却仿佛突然焕发了生机一般,原本耷拉着的枝叶都瞬间抖擞起来。
她没骗我,那箜篌上的确被灌注了法力,此时埋入梨树下,这梨树也跟着沾了光。
‘你究竟是什么人?’这是我一直以来最想知道答案的问题。
‘莫要伤害吾儿,不然我定不会放过你!’
她没有回答我,就化身一缕金色的流光消失在夜空中。
如她所言,我并未伤害她的孩子,并非因为我害怕她最后的这句威胁,仅仅只是因为,她走后,圣上原本神采飞扬的人,却好像耗尽了所有年华一般,整个人都委顿下来,没日没夜地弹奏着箜篌,只有见到她的孩子时,才能绽露笑容。
只要她的孩子能让我心爱的人笑,我为什么要伤害他呢?
看着圣上一天一天加速老去,我心急如焚,借助箜篌上的法力加速修炼,那个女人走后一个月我便由魂魄成功化作了魅,奈何,欲速则不达,我虽成了魅,却因为修炼过程法力积累不足,仍是魂魄之形,若要现身便需要积攒上一年的天地灵气。
一次化身成功后,我便与圣上相约,每年的今夜便在芳华殿相会。
可惜,已经空了十一年的芳华殿,如今,却有你住了进来。
姑娘既能看见我,定不是凡人,你究竟是什么人?”
沈梨香这段故事,实在曲折悠长,浣妍正听得认真回味着,被她这一声突然的问话惊醒,抬头看向沈梨香时,就见其一双眼睛颇为戒备地将她望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