厨屋对侧的棚上垂下的棉毡积满了灰绿的苔尸,连同橙黄、桃红、银白的虫卵,显出了经年的风吹雨浸。我蹲在屋根这儿,看了许久:左右不过二尺见方的地界,竟有许多条歪斜曲折的足迹——那些蜗牛端的好笑,自以为负了坚质的外壳,旁人便奈何不得,却不知这方是索骥的凭仗。不必刻意的找寻,只消田垄上走一遭,便是串珠似的哔剥的声响,紧接着就是孩子们放肆的大笑。可乡间的蜗牛到底是斩不尽,杀不绝的,隔天就又如浮尘一般,四下里都是它们的身影。
父亲粗糙的叫喊奔雷一般乍起,我猛地站起,踵间胀麻的感觉连接一片头脑的目眩神迷,这滋味着实让人欢喜。我不答话,只沉默着稳了一稳,拍了拍小腿,蹒跚向他走去。昨日南河开了闸,山洪一般的河水裹了万千的银鲫红鲤向前奔突。百二十个铅灰的坠子网了这许多鱼来,父亲将它们开膛破肚,污糟的肚肠鳞腮激荡出逼人的浊臭。它也像一张网,同剪刀行走的路线一致,在黄昏时不露痕迹地铺展,将人收摄。
“去,洗干净放屋里。”他将瓷盆递给我,语气里带着不容分说的威严,“别忘了撒盐。”我沉默着接了去,不经意间瞥见他衬衫上的血渍,明晃晃带着水草的腥气与河道的闷热。厨屋里尚有半壁光亮,我拧开水龙头,接了满盆的清水,猩红、乌黑的血絮自底部飘荡上来,迎着光便是玛瑙玉髓般惊人的血色光泽。素手撑开两侧腹壁,有几分温热,我心里想着,将水灌进去,来回涮了二三遍。柳木案板上放着各色器皿,黄色的是糖,青色的是盐,透明的是味精——瓶身积了许多经久不落的油灰,抓在手上有些黏腻。
堂屋里开了灯,昏黄的灯光穿过塑料门帘,直挺挺地刺入前方。我端了瓷盆进去,入耳一片鼓噪喧哗——那是83版的《射雕英雄传》,横在条几上,威风堂堂。这条几也积了许多灰,却是轻飘飘的,只消一掸,便要作风云散去。如此想来,那威严也像水中月,镜中花,作不得数。
他见我进来,也不说话,自顾自地吃着晚饭。咀嚼声、吞咽声、争吵声混作一团,擂鼓似的,一阵甚于一阵,一时更胜一时。我朝里间走去——屋子不大,饭堂、客厅混作一用,一张条几权且当做两间卧房的分隔,中间一道横梁俨然便是楚河汉界,虔诚仿佛一位朝圣者,只差了俯首叩拜。
“吴家的小儿子我见过了。”在我即将隐没在黑暗时,他的话毫不费力地将我拖拽出来,四下里声响偃息,“人不错,过两天趁他们来你也看看。”
我坐在床上,自知再避不过去,喉头滚了句沉闷的肯定,算是对他连日来所作努力的回应。
父亲拾了碗筷出去,耳边只剩了剧中人物对白。“黄蓉真是天下间第一等明艳的女子。”
我心里想着,忽地忆起张珣来。她眉眼干净,十指素洁,一颗泪痣恰巧点在右眼眼尾处,万种柔情便透过它荡漾出来,一头柔顺的乌发常被鹅黄的头绳束了去,在暖风中自在地摆动。春雨,夏风,秋露,冬雪,四时见她,四时皆有别样的风致。藏青校服妄图箍住她的青春靓丽,却不想她一颦一笑,天然便是入画的景致。芙蓉出水,菡萏含风。如此,便有一种无言的魔力,将我的心神收摄。
有时她在台上讲演,神采奕奕,周身散出逼人的光芒,心中便涌出无限悸动来,仿佛我同她一体,指点江山,挥斥方遒。因着我寡言少语,高中三年多倚了她的照拂,一日一日无声的浸润。是了,是了,这般玲珑的女子恰如江南初夏的风雨,携了山花烂漫来,还了云蒸霞蔚去。实在是天大的幸事,我竟能同她做了许久的同窗,日日得见她温煦的眸光!我看着眼前的她,却总幻想孩提时她会一本正经地摸父亲的胡子,用手摩挲。咯咯地笑。那时她还小,十指尚未展开,皮肤也柔嫩,反而舒服。他也开始习惯她狡猾的调皮,甚至到了一种热衷的地步。平常的日子里也会尽量避开不熟悉的热络,拉着她的手,看着她笑,练着不熟悉的舞蹈,偶尔的恶作剧却也使人心情舒畅。面对她想必会有些手足无措。
自入了夜,蝉鸣渐息,万籁阒寂,银辉倾了满院。双足踏在泥壤上——倒是没有惊扰沉睡的绿杨苍梧,冰凉的地气遮遮掩掩,渗入温热的血液里。抬了手,拨去翳在玄兔尾边的半两白云。我实在没有殊异的才能,却也不该抢了清风的差事,留它兀自叹息。
可我实在烦忧,父亲昨日已下了最后通牒,今日的告知全然是威严的指派——他的威严一贯容不得挑战,两三日的拖延已是最大的宽限。
“旁人家的子息自然有婚嫁、生育、宗族亲睦的典例,十八而妻,二十而嗣,也是向来的惯例。我也不是古板的旧佬,全要褫夺你婚嫁的自由,对他家作了谄媚的奉承,左右不过是现实的妥协,你应当明白我的难处。况且明日昨日,今年明年,又有何分别。”
——现今我全然是棋盘上的兵卒,前后左右,一举一动全赖将军鼻息。
——如何逃得了,且不说父亲一日一日老迈,百年之后尚且需要我料理身后事,单就我是家中独女,便也不能如此轻易脱开身。这种新闻,一贯无人追究根本,众口铄金的斗大四字——性情凉薄,却是无论如何也掩不住。说不得还要戴了轻佻放浪的帽子,枷锁一般禁锢我。想那冰清玉洁的莲花,即便耐得住孑孓水虿日日骚扰,又如何躲得过溃烂糟朽的命运。
月光卧在地上,林间昏黑一片,气象威严。我循着白日里的足迹,向那片昏黑走去。不多久便见零星的几点光亮,待走近些,才记起他们是寻蝉的人。左右不过一月时间,倒像是夙兴夜寐年久。
“原来是林家小妹,我就瞧着远远有个人。”大概许久没说话,李伯开口有些生硬,“你也来捉蝉吗?夜深哩,没几个。累死个人,还不如睡觉去。”
他朝前两步,要给我看看他的瓶子,以证实其所言非虚。
“今年少些,没往年多。”我瞥了眼他的瓶子,开口道,“不知道咋回事。”
“是哩,你可算说着了。”他停顿了下,“可别说了,一年不如一年。唉,老天爷都知道。那句话咋说呢,人在做,天在看。这两年捉蝉的人多,也狠,都绝了。再等明年,你看还有不,人呢,做事要有分寸。”
“是这个理儿。还是伯伯看得明白。”我接过话茬,“我听了你的话才算是想通了。”
“要不咋大家都说林家的小妹聪慧,将来是当官的料。我家的那男小子简直是根木疙瘩,和你没法比。将来少不得要你帮衬帮衬,你可别推辞。”
“大伯这说得是哪里话,别人我不好说,但将来您要是开口,别管咋,我一定帮您办到。”
“你瞧瞧。多爽利!”他将盛蝉的瓶子往右侧挪了挪,加大了音量,“哟,刚才没觉得,这都要十二点了,我可比不过你们这些年轻人。回家睡觉了。”
“嗨,哪有哪有,您回,我就走了。”
谈话甫一结束,他就抚了抚额上的矿灯,攥着一根五六米长的竹竿,急急地走了。我看着他的背影,总算记起来李彦铭的模样,常年一身运动装,坐在班里靠窗的位置,性子与他父亲迥然相异,不争不抢,站在人堆里也是不显眼的一个。
我朝家里望去,父亲那里的灯已经熄了。门前留了两盏,灯光胶封了水泥路,从东至西。石碾子伏在路上,敛声屏气。我只好移开目光,朝家里走。
我家是静默的。东屋里一张木板横陈南北,底下是新结的蛛网和经年的红砖。弹珠一样坚硬的黄土鼓突在外,排兵列阵。对侧是两间车棚,自母亲离开后便少使用,平时只用来堆放杂物,尘埃尺厚。紧挨着车棚的便是一丈见方的厨屋,里面是柴火灶和煤气炉以及白砂糖、精盐、酱油之类。我家所有的喧哗都与其有关。室内的声响被屋顶满覆的青葫芦收去了腹内,一经风雨便好似云涛翻滚,引得院墙四壁虫声大作,它以为得了援助便能翻江倒海,却不想被院里的一株老槐镇压了去。鸣金收兵,偃旗息鼓。庭院两侧是些自由生长的葡萄树,藤蔓搭在架子上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开花挂果。
屋子里住着的人对此漠不关心,只在八九月份乘凉的时候念叨两句,多是无关痛痒的牢骚话,例如这边的叶子焦了,那边生了虫子。秋天还没到的时候,院子里的枯叶就逐渐多了,多数进了水井正对的池子边——那里是一片洼地,长了许多青苔,盛夏的时候也会发红变黄。天还没亮的时候,父亲咳嗽着走出屋子,到那边清理,顺带打水做饭。
我家是静默的,初中的时候我就知道了。风扇叶子在梁上旋转的声音、苍蝇蚊子逡巡徘徊的声音、棍棒拍打被褥的声音,这些声音有时混作一团,有时各自为阵,走在这些声音里,让我有些难为情,但父亲不管。他把这些声音整理进黑色箱子里,用胶封住,堆在东屋里,那里已经有很多一模一样的箱子,几乎是一年一个。
我走进屋子里,月光立侍左右。
桌子上的书是摊开的,纸有点反光,不过也是莹白的。有一些黑字印在上头
——我家的院子是很荒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