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才访过,头顶俏艳、明丽的日光仿佛出笼困兽,誓将溃逃的乌云尽数清扫,转霎之时,头顶就已是清朗洁净的一片,齐整整,显现出远阔威严的气象。于是我便舍了半日的闲暇,顾不得羸弱的身躯,直向那山。
仔细想来,我与这山并不熟识,甚至不知彼此相互的姓名,相伴的一二年时光也尽是沉默,偶尔的凝望已是最长久的交流。然而于沉默中渐渐产生了情愫,仿佛中了魔咒,隐秘的力量使我疲累的心萌生一探究竟的想法。这想法一日更胜一日地强烈,逐渐成为焦急的渴盼,声嘶力竭的呼喊,一日一日侵袭我的头脑,搅扰我的心神。我于是一日一日地忍受这喧哗,它迫使我喝骂,又实在叫我惆怅。
说起来自居所到彼处不过数里脚程,路也算不得崎岖坎坷,可我深知,若不是房中沉闷使我昏沉,胸中希冀越发强烈,我决计不会来此。许是我日渐老迈,往往伏案不久便已劳累异常,平素惟愿同周公消磨。数里脚程于我而言已有十万八千里之遥,只消片刻的行走便可使我暗暗叫苦。我心底勾勒一副云水激荡的宏阔模样,全当抚慰双腿的酸楚。可当我看向那山时,她却同我一道沉默,眉眼仍旧一副平淡模样。
——现下喧嚣的却是我了。
稀松的几颗星子平平淡淡闪烁,仿佛使尽气力才从浓墨中觅得转托的一丝生机。空气中尚有几分雨后清凉的气味,天气算不得好,甚至相较平素更加恶劣,但决心驱赶我前行。身旁的树木步履蹒跚,形似醉汉,漆黑的树影浮动、联结,朦朦胧胧,约略是光线的缘故。于是它们在我的眼中便显现出狡黠的可爱,连着细碎的月光洒下更是增添了许多妩媚的光彩。无意在此处流连,然而虚浮的脚步踏着明明暗暗的光影,却有些意外的欢畅。这里鲜少有人踏足,反而更有隐秘的魅惑。我心底感激身边没有旁人的搅扰,让我可以在光影里自在地穿梭。林中的轻响来自鸟儿小蝉,与深夜的阒寂不同,她们欢快活泼,向来不惮外人的来访,反是我忸怩,走走停停,寻寻觅觅,倒叫她们扫兴。不多久声响偃息,于是周遭复归静寂,只余我一人在静默中歌吟。荒腔走板,步履蹒跚——这是我心底涌出的念头,它曾被腐烂的泥壤掩埋,如今它的根系痛饮着银辉清露,枝叶繁茂。我的歌调尽管古怪,却被这黑暗包容,于沉默中化作星斑恍惚的蝴蝶,遥遥直上。我将以歌,以泪,以哽咽,欢颂这黑暗;这黑夜也要以沉默,以低语,以欢歌拥我。
林间的湿气自地面而来,随时间的推移愈发浓重,星星点点,不多久裤脚渐也沉重,连呼吸也沾染一丝凉意。拨开稠密的草叶,朽腐的气息扑面而来――只片刻的停歇――新鲜的滋味接踵而至。这里的空旷比旁处到底多些,少不得许多攀援的藤枝花儿,偏我又没带手电之类,只好收敛探寻的渴望。可是趁着月光尚可分辨一些藤萝绿蔓,大抵是紫藤牵牛之类,遥遥的有些素馨山茶,高高低低,不循章法。再远些却无所得,只有依稀的一团黑影,手掌触碰也没有特别的滋味。迎过光看去,莹莹艳艳的那些也没有端倪。然而它们单只在那里呼吸,便有一种蛊惑人心的力量。我被它牵引,行行于幽微难明。这山的隐秘逐渐向我言明,一切生命隐匿于上下四方,一切死亡藏匿于四壁虫声。我于此间行走,这里的一切皆是缄默,缄默中自有好处,且不论任着性子生长如何欢脱,单是与诸绿植红蕊相伴,便得自在。我便于这自在中行走,心底生出一份明净透亮,因而周身每一寸皮肤也泛出光彩来。自我搬离旧乡始,已有许多时日蜗居于逼仄房宇,那里日光尚且透不进,只挨着一点水光粼粼,却要引着烘热湿寒轮次值岗。平日蜷了身子,装作猫儿,封在罐子里,现下连呼吸也要畅快,我仿佛真正成为一影孤鸿,宇宙四方任去来。
更及深处,泥壤相较其它地方更为软糯、肥腻,平白多出不少草虫小豸,影影绰绰,毫无章法地逃窜。原是我贸然来访,现下反而要叫它们忍受我的搅扰,平白承受无端的祸事。于是踏脚就更加小心,预备提防敧侧的枝子草叶,同时努力避免侵扰熟睡中的鼠蚁小蛇。四周的光影草籽般落在地上,结出朦胧的一团,隐约有湿腥的气味。这气味并不浓烈,完全是绵绵柔柔的一丝一缕,飘飘荡荡,聚成朦朦胧胧的一道线。线也算不得长,空气中漂浮着,躲闪着,皮囊是一般无二的皮囊,内里的肚肠却实实在在是光影的肚肠,光溜溜的一条。它循着山石步道的纹路走,顺着攀藤附蔓的遗骸走,却又坚决不离开两丈距离。它这样固执却又先锋,新鲜而又垂暮,努力不让人察觉这里荒蛮古朴的意味。它躲在光影里,也一道交替着变换模样,像个笨拙的孩子独自奔跑,要将身后的一切甩脱,又贪恋着,不肯走远。鼻翼翕动,一切气味混杂其中,在头脑里地火般奔突。我的精神遭了电击,搅作一团。
枯朽的野草逐渐增多,腥冷湿腻的气息益发逼人。山石,草木,鸟兽,月夜,阴影,周遭的一切沉闷不响,静默如谜。日与夜尚未倒换,晨与昏泾渭分明。黑暗的确将此处封锁,一切逃不出去,闯不进来。这里唯有静与暗,静与暗形影难分。我惊怖悚然,这是枷锁,是笼网,是监牢,是坟冢,它让我灵魂战栗哭泣,要叫我低头作揖。我震惊于这种沉默,沉默中自有一份坚定的力量。枯老,衰朽,蛰伏,生长,这山中变化,平素无痕,来去有踪。当一切上不能言明的时候,比黑暗更宽广的就在它里面。
转过头,零零散散的星子还在闪烁,山向后退去,雾气凝滞。浅浅淡淡的一层猩红于天际欢脱起伏,肆意扩散。一程有一程的欢喜,倒不让人起腻。屋子里渐渐起了光亮,周遭岑寂。原是早间的日光带着未曾设想的炽盛,不容分说地闯进来。临窗的绿萝红掌倒比我习惯它,只当是问安的仆役小厮,自顾自地舒展筋骨,也不管礼数周全与否。它们虽囚于屋中,却绝不是旁的那些槛花笼鹤,只由着性子生长,如今已是这般刁蛮了。
我循着阳光的步履走,三尺接两丈,四壁泉音琮铮。我恍然记起去年桐叶落时,邻家男生入了秋的笛声,那笛声同饭菜的香气搅成一团,即使是一团也要当做四份看的,一份是不相干的人,一份是不相干的景,一份是父母姊妹,一份是自己。我有时听着他的笛声,心思陷在泥地里,身却是飘飘浮浮,幻梦似的,乘着风要飞到云霄海外去。那云霄处自然有许多囫囵风景,看也看不真切,因此更引人入胜。有意无意间,我被这镜中花,水中月勾了魂,装在套子里。
细想来,那男生的模样我也只记了个囫囵,倘若说不真切,到底有几分浮皮潦草的意思,总不过是文静秀气的一位,面皮白净,带着少年特有的忧郁。我有时能在花园间的步道遇见一两回。他自认同我有几分交情在,每每见到我,脸上必然浮现热络的神情。他是那样自然,反倒让我有几分局促。结果往往是我匆匆作了回应,只留他一人在原地捉月弄影。有时在外的时间久了,他的小姊便会来寻他吃饭——她总是能轻而易举地找到他的托庇之所,一两回面目上还尚有几分惊奇,不多久便是入眼的颓唐。我瞧见他颓唐的模样,总要记起那入了秋的笛声和自家饭菜的香气。那香气一半是家长里短的琐碎,一半是黄盏煨酒的豪气,牵连着笛声也仿佛醉倒的虾蟹,入江海去了。
我总记着我这一室飞地也是饮过些酒的,有时趁着南风会吹出一些蝃蝀霓虹,悬在墙壁上;有时也会凭着喜好引得一房落木,颠三倒四,去来随意。如此这般,日子久了,地锦也会潜进来,伏在桌子上打鼾,有一两日的鼻息颇重,如作雷鸣。如若我记得不错,早前这里还有飞鸟降临,赴宴一般,唱着歌,自云间往下落。现在只剩一些垂虹悬在窗棂上,吐出金色的织带。那时的宅院远不如现在古旧,新漆的泥灰墙在月亮底下莹莹地泛着冷光,那些斜枝乱叶形影翩跹。当一切不能言明的时候,一切便包裹在黢黑里。
我倒伏在床上,身体陷进床褥中央,一蓬乌光在隰地炸开,乱糟糟地奔向四面八方,滴落在我身上。滴答滴答,汇成溪流,在床褥中央聚成一汪深潭。
不曾想,原来已是黎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