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于陆爽家,小时候我在宋丞家住的也并不短,他家也离我的家不远,自社苍坪向上去到顶也就是了,那里叫宋家台,那山顶,须自周家垭上去,像是陆爽家一样,土路可延伸到他家。
那是一栋贴着光滑白色瓷砖的漂亮平房,房前有一长条形水泥踏场,踏场前是一排茶树丛,生在一陡坎上,陡坎高足两米,坎下是大片园子,用木头围起来,园子外便是土路,除去车轮经过的部分皆长满青草,动物们被排斥在外,以至不可践踏园中玉米芹菜,但在那路上打闹撒尿是无法避免的。
宋丞家屋檐上有许多燕子窝,它们是用黄色泥巴筑起来的,篮球大小,在春天,不知自何处飞来的燕子便把宝宝生在那巢中,进进出出,叽叽喳喳,但绝不留下粪便,也叫人喜欢,便传说:家中来燕子,一家有福赐。人鸟之间互不打扰,倒是和谐,但小孩儿总是好奇的,我和宋丞总是寻来梯子,搭上,趴到那燕子窝便看,里头有小燕子我们便抱去园子里挖土,找蚯蚓来喂它们吃,有时遇到它们母亲回来驱逐,我们就晃晃我们手中的蚯蚓,对那母燕子说:“看,我在喂你的儿!”
喂小燕子并不长久,宋丞的爷爷宋老黑似乎怕我们把燕子赶走,便赶走我们,后来我们只得找个板凳,在下头,抬着脑袋,远远地看。
宋丞家的乐趣远远不止于此,他们家有一个足球,我一开始并不知道那黑白相间的球体是干嘛的,宋长奎也就是宋丞的爸爸对我说:“这喊足球,是拿脚踹地。”
他们家还有两辆扭扭车,蓝色的,常常用作吃饭时的板凳和比赛器具,我们常常从他家踏场的一头扭到另一头,但多数时,是从他家一头经过堂屋到另一头,我去他家时,常常走有灶台和火坑的一间进去,他们家的火坑也是用洁白瓷砖覆盖的,火坑并不用传统的四条原石围起来,而是一整个大铁锅嵌入水泥地中,堂屋不常打开,故而看着阴暗,过去一间是宋琪姐姐的卧室,我和宋丞常常被派去给她取东西吃并答应分我们一些,而这也就成了我和宋丞比赛的赞助,宋琪姐姐的闺房也是阴暗的,只有面向屋后的两扇和我们家一样嵌有钢筋的窗户,通着些从窗外折来的光,我和宋丞翻找东西时,需要打开灯,那是我第一次看到白色的节能灯,我对那发着白光的灯泡充满了好奇。
他们家的教育似乎很是超前,在他家客厅的墙壁上,挂着乘法口诀表和拼音字母表,这是我唯独在幼儿园见过的东西,我想:宋丞和宋琪一定很聪明。
聪明之余,他们家的口琴也常常将他们一家显得与众不同,这有趣的小盒子是能够在人的嘴下发出悦耳的声响的,我和宋丞常常坐在踏场边的洗番薯的大石槽上,细细摸索着那卡满格子的小盒子,只是没人能真正演奏出什么曲子来。
他们家并不养狗,但抓鼠的猫无法不养,我是在他们家第一次看到死去的猫的,它被挂在他们屋后蓄水池边竹林里的一株小油茶树上,黄色,枯瘦,苍蝇在那死去的生命上大摆筵席,恶臭之余,它空洞的眼睛,同那竹林小路延伸去的茂密森林一样,带给我无尽的阴冷,但它可爱的小嘴微张,胡须依旧,爪子收敛,无力地瘫在枝杈上,又叫我不禁觉得可怜。
回来时问这独特的葬礼,我的婆婆对我说:“猫生成是从树上来地,死哒也要回树上,那是它地根盘哈……”
虽然并不知道为什么猫自树上来,但我知道,这便是人间对猫最后的温柔。
在赶场回来时才偶尔到宋丞家中做客,而我也常常在他家打开我们方才在龙潭坪买的玩具枪,那时我和宋丞人手一只玩具枪,那是一支帅气的黑色手枪,我和宋丞站在他家踏场边,朝前方园子旁的巨大柚子树射击,看谁打的准些,唯一局限我们的则是打完一颗子弹后所需的“压气”,这往往需要一个力大如牛的成年人帮助完成,宋丞常常找他住在厨房另一头的爷爷宋老黑,说:“宋老黑来帮我压气。”
他爷爷就从那屋里噘着一个光滑的小烟斗走出来,那烟斗是苏联人用的,有着和宋老黑一样圆滚滚的肚子,袒露在外,他常常站在我和宋丞后面,每打完一下,我们便转身叫他压气,压气对于他来说似乎不费吹灰之力,有时他嫌弃我们打不准,压完气后便钻到我们中间,说:“看我来打。”
说完后自个儿眯起一只眼,瞄准起来,他肥胖的身形显得那枪无比瘦小,但“啪”的一声后,黄色的子弹在空中划过一条完美的弧线,错开了那柚子树,我和宋丞一齐笑话起来,宋丞挖苦说:“你也打不准,我来我来!”
宋老黑闪身避开宋丞夺枪的手,边压气边说:“我再来,你看我再来。”
见他爷爷不给,宋丞只好答应,说:“只准你打一枪,不准多!”
“要得,你看我。”
说着,他扣动了扳机,子弹仍旧走出一条黄色的弧线,但这次,恰恰是转了弯,打中了树干的,这叫我和宋丞吃惊不已。
这胖老头得意洋洋,说:“你看我打不打的到!”
我们并不鼓掌,宋丞说:“我也打的到!”
这不须经想,是风吹动了子弹的路线,打中只需把枪头朝上风向偏移些许即可,我照做,果真打中,宋丞的则叫风吹到土路草丛中,不知去处,后来他又打了几枪才中,他高兴地跳起来,对他的爷爷说:“我也打到哒!”
他爷爷笑笑,不说什么话。
他的爷爷,我并不了解,只知道他老伴早早地过世,后来三幺和宋幺幺去广东打工,宋丞寄住在我家,宋琪寄住在她幺幺家,他便一人生活。
他同我的爷爷是老友,曾一同游走去了株洲,那时是1967年,我的爷爷才只十四岁,他和宋老黑在当地的一户人家看守橘子园,橘子园的主人家见这两个自湘西来的土帽,以为是土匪窝里人,便不收,后来二人好说歹说,讲是大庸人,不是山中匪徒,也叫土匪抢夺,才得留下,后来宋老黑见守园无趣且不得几个子,便又去了湘江码头,多做多子。
后来那户人家的橘子园叫公家收了去,家底还叫人抄走,主人家的破产直接导致了我爷爷的失业,后来他赶往码头去做宋老黑所做的卸货的差事,后来我爷爷的母亲和茶园坪的一户人家商量好了婚事,便跑去龙潭坪发了电报催我的爷爷回家结婚,但爷爷是不允的,后来我的太婆婆便发去:“您娘中毒哒,要死哒,还不快些回来!”
我的爷爷听了这谎话,这才回家,同宋老黑一起搭上了返回大庸的放排船,过洞庭,上澧水,就这样,在一排排木头间,他们二人便回到了故乡,看望那“中毒将去”的旧时代家长。
但我爷爷那一辈的似乎也善于接受,后来我的爷爷匆匆地和我的婆婆刘长生结了婚,酒席上,我的爷爷问宋老黑:“你晓得那个茶园坪地刘家妹儿长么的样子不?”
宋老黑摇摇头,说:“不晓得,不过等你有儿哒,我也有儿哒,我就把我的姑娘嫁到你屋里。”
后来显然是我的爷爷把女儿嫁给了宋老黑的儿子,而成家立业的他们二人,也没再离开过这片土地,踏实地做起了农民。
爷爷是死了孩子,宋老黑是死了妻子,那一代人的悲伤谁也没少过谁。
相比于爷爷,宋老黑是个孤人,故而相互来往,也都是宋老黑登门为主,二人常常在灶房里的小木桌上举起酒杯,说着往事,打着笑话,而我们则捻了满碗,在外头吃,以腾出足够的空间。
宋老黑一人在家的时光往往在夏日和春节迎来短暂的停歇,加上他叫人一同插秧的那些碎片,勉强加上春天。
他家的田需要像山那头走去,经过邻居的吊脚楼后很快便可以看到宋丞家的梨树,小路串在梯田边,坡上的是矮小的红皮梨,果实圆大,水多甘甜,坡下则是沿坎生的高大青皮梨,田边草丛里还有几棵矮株青皮树,它们大多果小,且多揪把,甜味稍淡,坚硬,不叫人喜欢,所以我独爱此类。
夏日里我和姐姐常来宋丞家吃梨,宋丞和宋琪总高高兴兴地领我们到这里,红皮梨树低矮,伸手可得,故而他们三人常常坐在小路边的青石上,用刮刮把皮削去,一排坐下,看着爬上青皮梨树的我,津津有味的吃起来,我也并不下来,在树上摘而吃之,一连换几棵树加以品尝,最后得出:大树上生的梨揪把多,水少,矮株则反之。
那梨种在山垭处,有一处并没有埋死人的坟坑,其墓碑常常被用作避雨的地方,石碑共有三面,中间最大,两边次之,恰好可容下我们几个孩子,于是我和宋丞便挤在中间,宋琪和姐姐各在左右,实际上这是避不了雨的,夏季的大风常常在这山垭显出十足的威力,常常把泥土和雨水一齐朝我们砸来,以显出其卓绝的力量。
再朝山那头去可见梯田满山,茂密的树林和水田的交接处,满是人家,那些房屋的瓦片间常常在春日的清晨里,缓缓流出缕缕炊烟,有时吹向田间,有时吹向森林,但总归是吹到了云里,不见了踪影。那里的狗子往往大惊小怪,比邀来田间的男人还要精神。
我的爷爷也曾去到其中宋老黑的田地,同一群少有来往、略有耳闻的人们收过谷子,我常常跟在他们后边,也有别人的孩子在那,其中我最为印象深刻的,是住在宋丞家前面土路下的宋辉,宋丞常常借他家的打气筒来拯救他的足球。
那是一个很是壮实的孩子,和我同岁,他常常领我到田中间的堰塘找鱼,后来去和我比爬树,后来雨天,在一颗油茶树上,我摔了下来,差些砸中树下的宋丞,一屁股坐在了那南方硬木的树根,我的尾椎就此产生淤青,疼了一个多月。但也就是这样,在不时地摸索后,我发现,人也是有尾巴的,只是短了些,恰好自屁股上微微凸起,我满怀信心地朝我的爷爷说:“人以前也是有尾巴地。”
爷爷笑笑说:“你以前还浑身长毛地,您妈给你剃了才不长地。”
对于爷爷的玩笑我大为失望,后来我便向我的同学说了这事,他说:“你把屁股跌出尾巴来哒!哈哈哈……”
他捧着肚子弯腰笑着,我在一旁愣着,这是我我第一次感受到,叫一个人由相信一个事实到相信另一个事实有多困难,我便不再说话,直到我看到“进化论”,我才寻得我的知音,而达尔文那老头已是遥不可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