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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卷 巫泽长亭畔

暗门出了一件天大的大事

据说是身为第三洞守洞人的林言监守自盗,擅自带走了奇玄匣后不知去向,奇玄匣虽说在暗门占了个镇门之宝的名头,然而因着没人打得开这小匣,根本一点用处都派不上,一直被轻视,要不也不会沦落到林言这样一个无名无姓的小辈手中,但如今失窃,暗门却是一定要追讨回来的

听雨自那里当着众人的面呕出一口血,之后晕晕乎乎又睡了过去,她只依稀觉察自己似乎是被人移到一块狭小的处所,那儿的地面常常晃晃悠悠,上下浮动,但仿佛是顾及到她的虚弱,摇荡得还算平稳,甚至有些舒坦,到了固定的时辰,就会有一个声音轻轻柔柔地唤她的名字,她困在梦魇之中,整个人动弹不得,然仍是张口细微如蚊声般应着,一只手扶起她来,把稀饭汤水一一给她喂下,用毛巾很是体贴地为她擦干净下颌,之后她便又是沉沉地躺下去

这样一直过了十来日……

听雨在她的梦里,仿佛回到十几年前,她初来闻人府的时候,那时候小师弟还不在,冬姨娘和破风也还活着,家主虽然常常让荆妈妈打破风板子,好威胁小少爷勤奋学习练功,可是大部分的时候是多么开心啊,开心到连那样一点点的不开心都被她忽略了个彻底

小少爷还是就在她的眼前,一抬头就能望见的所在,她看他笑,陪他闹,去茶街,回闻人府,去形形**的人群中流连,到熙熙攘攘的人潮中嬉戏,她瞧见他是依旧伸手可及,在她触摸得到的地方,她低头看手上的水蓝发带,上面用金色的丝线绣着波纹,听雨想起小少爷送她的第一条发带,也是这个色,花纹倒是略有不同

她沉浸在梦中不愿醒来,她其实知道的,知道这是梦,知道外面的世间才是真实,可那片现实之中,即使是天翻地覆她也不想理了,她迷迷糊糊间,那条发带绕在她的手臂上,一点点轻轻柔柔地抚摸着她,她追上梦里那个身影,她大喊到,“小少爷!等等我!“

那人背对着她,身旁插着一把长剑,那剑泛着寒光粼粼,剑柄上垂挂着玉饰,放置一边的剑鞘上水纹一道刻一道相连,那不是小少爷还能是谁?她是他的刀,陪他浪迹天涯,相守到老

她说,“这条发带也很衬你……“

可是当那人一转过身来

却是林书

她只觉脑子里“轰“的一声炸开,什么也反应不过来,有东西在拼命地把自己往后扯去,听雨扭头望,却是空空如也,她整个身子都面对那片空无,她挣扎着,却依旧抵不过那似乎已经足够撕裂虚空的力量,那些束缚着她的,是天命,是运数,是摆脱不得

她忽而听见一个熟悉的人声,他在喊她,“听儿……“

“我心许你……“

她猛地回转身,与此同时那股劲力也将她放开了,她看见,林书不在了,站在那儿的人成了林言

“小师弟你……“,她不知不觉向前踏出一步,下一秒却仿佛一脚踩入深渊万丈,疯了一样往下跌落,有千把万把刀刃在她耳边擦过,刮得她快要晕厥过去,她朝上不停挣扎,企图抓住哪怕是一点支撑,终于还是徒劳,身临绝境之中,她突而听见最后一个,最后一个在她梦里现出音容笑貌的人在叫着她

“听儿……“

她醒转过来……

先是一通打量,只见她所在之地逼仄狭隘,四面中有三处围着木板,左右不过三尺多,剩余的前方是一面帘子,这帘子很是破旧,就像是一条随意的糙布耷拉在上头,朝外不停向内传来铁蹄声和鞭打声,一下一下有着节拍,她忽地明白过来——这是在马车里

这时有一只手伸进帘子里来,似是要将它掀开,她不知自己现在是何处境,外面赶车的是何人,又要将她拐到何方,她什么也不清楚,只好连忙躺下去,继续装睡

她听得布帘被揭开的声音,那人极为小心翼翼,只有带动的从外吹来的呼呼寂静风声和透过眼皮仍旧的黑暗无光预示着夜的来临,估摸不着时辰,但外边无声无息,不是深山老林,就应该是深夜,赶马人当是看了她一眼后,便又轻轻将车帘垂下,径直下了马车,她终于睁开眼看来,慢慢探头往外

外头是一间普普通通的茶馆,那拿着马鞭的人背对着她在和另一个人交谈,背影瞧着很是眼熟,对面的人看打扮似乎是馆子里的店小二,过了一会儿,两人有说有笑踩着阶梯进了去,听雨忍着昏睡太久初醒的头晕和筋骨劳累,双手撑住车前板,慢慢地下来了

她只记得自己最后是在暗门曲水谷第三洞,她在那处昏过去,即算小师弟领她去请大夫,也理应在暗门醒来,可现在这里对她而言完全陌生,她不知那人是如何进到暗门之中将她运出,虽说她是闻人府的人,但也算半个暗门中人,亦不是那些普普通通的弟子,不管是做戏笼络人心,还是为了帮派的门面,那人必然要面临的,将会是东乔数一数二的两个大宗派的追捕

是谁不惜顶着这么大的危险也要抓她来这?

她想来又想去,依旧没有一点眉目,她待人处事应当没有与人结仇的道理,她一生做的唯二两件违心事,其中之一便是为了闻人息伤了林书的义女林沫,听说林沫早几年已经逝世,林书想替林沫抱不平何必等到现在,再有就是非私怨作祟,而是宗门派别的对立,她在暗门地位并不高,这就只有一个可能了

是林书或是闻人府的仇敌绑她至此

她就先朝逆着茶馆的方向走去,因着不识周围路途,她左弯右拐,随着自己性子穿梭其中,遇到岔路时像掷石子一样抉择,四面景色变幻纷纷,黑漆漆的夜间小路,挂灯笼的小酒铺,普通的街坊人家,她走着走着,也没花多长的时辰,定下神一看,自己不知何时正身处一个后院

这后院里晒满一层层的簸箕,里面盛放着各种食材,天色昏暗她辨识不出具体是何种类,她正欲离开时,一只手倏地从她背后将她的臂膀抓住,接下来便是一个骂骂咧咧的女声,“今儿来了个出手大方的贵客,上上下下都忙作一团,你却在这偷什么懒呢,快去干活!”

听雨没来得及解释清楚,就被那人从后门拽进了前堂,听雨突觉一阵眩晕,那妇女正招呼大伙麻溜点办事时,突然也认出听雨不是她所熟识的那个伙计,一跳离得她老远,眼珠子上下思虑,转而想到,“你是谁,鬼鬼祟祟在小院里作甚,莫不是这一带猖獗的盗贼,来偷我们东西的?”

听雨的脑袋却只有越来越痛,仿佛整个都要炸裂开来,疼得她扶着一旁的桌子,就差狠狠地把头撞上去以求片刻缓解,她环顾了一遍,陡然发觉这就是那个她起初逃出去的茶馆,她在窥探车外面的状况时曾瞄过一眼店里头的摆设

兜兜转转,竟又回来了……

“听儿!”,她闭上眼前,只依稀听闻有人在叫她,听雨往上望去,见二楼上一个人扔下了手里的纸包就跑下楼,着急忙慌地朝她来,那油纸松松垮垮张开,里面是热乎乎香喷喷的几个小笼包,那人担忧的神情写满了一张脸

是林言

原来是林言把她带了出来

她猜测了那么多,却没想过有人可以为了自己冒天下之大不韪,犯天下之大忌讳,公然挑衅闻人府和暗门,只是为了护住她的命

其实林言打一开始就察觉出听雨已经醒来,只因为他仅仅一眼,便看出听雨睡着的位置有些许挪动,但听雨既然装作依旧昏迷,他便以为她大概是还没从上回他表露真心的事里缓过神,还不大愿意直面他,他不想强人所难,也不知道如何开口和听雨言明她中毒之事,便扮做没有发现,可现如今听雨有难,他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手脚快过脑子就飞奔而至,接住了倒下的听雨,他摇了摇她的身子,小声唤到,“听儿……听儿?”

听雨面露虚弱,苍白无力,林言不识医理,又怎知事情是大是小,只能一味地着急,他一把将听雨抱紧就跑向茶馆外头,一边在她耳边轻声,“听儿,你得撑住,不能输哇……”

周围人都看得愣愣的,不知其中缘由,也没有人出面拦下林言,这时上面的那个卖他包子的伙计突然想起这位林公子还没给钱,正欲追赶出去,一只小手却扯住了他的衣摆,小伙计低头一看,是一个粉嘟嘟极为可爱的小公子,正是那位贵客带来的,他听见那些贵人都喊他小嗣或小少爷,便卑躬屈膝道,“嗣小公子有何吩咐?”

小嗣从怀中找出一小锭银子,递到小伙计手上,他虽年岁幼小,讲话却颇有上位者的姿态,背过手去直视小伙计的双目,“我爹爹说,适才那位公子欠的钱,我们替他还了……”

林言哪还顾得及钱财买卖,寻了个人匆匆问路,就驱车往最近的药铺而去,谁料听雨仅仅是一时的失去意识,并非是毒发这等严重的状况,林言正快马加鞭时,听雨已经醒了

“小师弟……”,她微小的声音并未引起急于赶路的林言的注意,扶着车边的木架,头又是突地一昏,竟直向坐在车前的林言跌过去,林言被人从背后一推,差点就摔下车来,马狠狠承了一鞭,受惊狂向前奔,听雨不知出了何事,清醒下来时就觉马车失控,探头想瞧瞧时,林言的手突然环住她,蒙上她的眼睛,一片漆黑中,她却感到前所未有的心安,林言一言一语似打在她胸腔之上,“听儿莫怕……”

他单手拉住缰绳,使劲向后而去,那马匹挣扎不已,听雨只听一声长嘶划破天际,然后马车开始慢起来,马蹄声由凌乱有力变得整齐细弱,左右摇摆也幅度渐小,最后逐步停下,林言终于松开了她

两人相视,又是许久无言

林言终于开口,“听儿,你且耐下心来听我说,我先前失却了往日的记忆,现如今才想起来……”

听雨莫名有些愧疚,林言记起前事,自然而然便会推敲出是齐岸从中捣鬼,她和破风却一直帮齐岸瞒天过海,将这事伪装成普通的脑伤,这便是她另一件违背本心之事,也是她对不起林言的又一个地方

她欠林言的太多了,就好像上辈子他负她过多,上天排定了这一世来还一样

“你在第三洞见到的那个小姑娘,是我妹妹,名唤林语,我也记起了自己的本名,我是林言,林中村的林,万语千言的言和语……”,林言低着头,他额前的碎发挡住了他的眼睛,神情不明,声音却已是莫名哀凉,“我曾在失忆时伤她太多,那天又狠狠给了她一刀,她那条腿怕是要因着我这一次出手,彻底报废……”

听雨急得一下抓住林言的手,“怎么会这么严重?后来到底又出了何事?若她是你妹妹,你只需好言相劝,她想必会体谅你的难处……”,听雨以为林言是为了护住奇玄匣被迫对林语下了重手,然而她却忘了,林言一开始就是自愿将奇玄匣给了林语,她又接连发问,“奇玄匣可有守住?你带我出来可有同荆妈妈和月季姐姐他们报备?”

林言只摇头,他任由听雨拉住,“均是没有……”

听雨一下子就松开手,无力地垂下去,她看着林言,第一次觉得她的小师弟真真正正已经长大了许多,那么多,多到她已经完全不懂他的想法了,她知道自己打断了他原本想说的话,“你接着讲吧……”

林言仰首望她,手在车板下敲了几声,露出一个暗层来,他从中拿出一个水袋和茶杯,倒了一杯水给听雨,自己咕噜噜又喝了许多,似乎把它当成了镇定安神解愁的酒一般,他们一字一顿道,“小语儿给你下了毒……”,他看到听雨似乎是微微一震,而后露出一个苦笑来,又是释然的摆了摆头,林言紧紧地盯着她,“我晓得你是刀,不畏死,可是我不想你死,所以你答应我,跟我去巫泽求解药山休木,好吗?”

然而他换来的却只是听雨的拒绝,听雨不想因为自己毁了林言的前程,林言在暗门大有可为,而不是应该为了替她解毒,就这样放弃找回奇玄匣,受着暗门的追杀度日,“不行!”,听雨坚决道,她跟着林言喊林语,“你得先去找小语儿要回奇玄匣归于暗门!”

带着她这个病秧子又是破旧的马车,暗门和闻人府的人不过多久就能追上,听雨不顾身子拨开林言的茶杯跳下车,她抬头,却突见道路对面的田野上站着一个身影,那身影是一个幼童,与她梦中那既是闻人息又是林书的影子竟有七分相似,她脑中开始一遍遍回放那些亦梦亦幻似是而非的场景,整个人又陷入其中

远方忽地一句喊叫,是她很熟悉的人声,用了内力灌入,传得极远极远,“小嗣!回来!”

那孩童动了一动,便不情愿地站起,朝田地尽头走去,离听雨渐远,听雨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思念与冲动,她往那孩童的方位跑去,“小少爷!小少爷,你回回头,看看我啊!”

她没有留心脚下,一步踏入一个泥坑里,整个人向前一倒,她在原地蜷缩起,双手抱着头跪在地上,“你跑远了,我可怎么……怎么跟得上你啊……”

倏而听雨见一个人挡到自己身前,遮住半边光芒,如同这悲哀的人世,一面天堂一面地狱,她昂首,见到林言的脸,那脸上竟带着愠色,林言在她眼前从未发过怒,她一时之间,已从梦境中苏醒大半

林言深深吸一口气,他从来是不服输的人,可为了听雨他是一次次妥协一次次让步,他话里是难以压抑的火气,“你说!我哪里比不上他,我全改了,我全都可以改,你说呀!”

“不……不是,其实……”,听雨已经是泪流满面,她眼神呆滞望着林言,似乎在透过他看见了另一个人,她最后说,“他哪都不如你……”

闻人息让她明白了为人全心全意付出是何样的,林言却让她清楚了被人满心满眼相待是何样的,当你的欢喜成了惯常,对其他的谁不是铁石心肠……

闻人息比不过林言待她好,他给不了林言给她的悉心看顾,给不了林言给她的悲欢相随,林言给了她的,闻人息一样也没为她做到

林言惨然一笑,“可你就是不看我……”

他手里端着那杯茶,茶杯举到听雨头上就是一个倒翻,本是水温正好,不烫不凉,把她的头发淋透淋湿,听雨觉得一阵寒意,她的心仿佛被什么东西抽空了一样,她听见他在说话,“听雨,听雨……”

林言不停地呢喃细语,茶水从听雨的发梢流淌而下,她跪在地上,披散的头发遮住了脸,一言不发,他把空杯摔在地上,登时碎裂成花,“你以为我非你不可吗?我是谁哪!我陪你蹉跎了这许多年,竟比不过他一个背影!你追得狼狈不堪,我在你身后给你备好茶,备好一切,我愿随你浪迹天涯,你凭什么不回头!你凭什么不愿回头!我是自认天下第二,再无人做第一的林言!我是天下第二!”

他跪坐于地,气愤地把手高高扬起,好像下一刻就要狠狠地扇出一个大耳瓜子

听雨闭着眼,什么也不去想了,为什么不回头?为什么?她也问过自己很多次,可终究是没有结果,有一种事,永远不需要理由……

林言却不是要打她,张开双手,他轻轻的把听雨抱进怀里,“我好像真的……真的只能是天下第二了……”

天边划破一道惊雷,雨稀稀疏疏地下起,风吹雨打中是是非非模糊不清

他呜咽着发哑的嗓子,“怎么总会败给你……”

这场雨连下了足足一月,南方多地突发洪灾,许多房屋农田都被大水淹没,树木的根部被水泡烂,拔地而起,漂浮到水上,至少在林言以前活的那些年,在他死后数十年,再没见过如此大的雨,日月无光,星辰不现,仿佛举世都在一片沧海中哀悼桑田,马车不能再载人,水冲翻车辆,马被飞舞的木屑割伤,估莫着已死,他们匆匆出来,只备了一条蓑衣,现穿在听雨身上,林言背着她,漫天倾盆大雨,满眼滂沱泥泞,他一个劲地往前走,只知道往前走

听雨接到闻人息应承要娶她的信的那晚,破风比谁都兴奋,自己临时画了许多婚被上要绣的花色,他先画了一幅像是小鸡啄米的双凤来朝,再画了一幅像是山野荆木的腊月雪梅,最后画了自己和听雨和林言的三把飞刀,思量了半日,又添上了九幽剑,看起来就像四根枯树枝,破风自我感觉良好,“听雨,你选一个绣上去吧!”

听雨选了那幅腊梅花……

“明年腊梅会开吗?”,听雨睡了后,破风有些奇怪地问了他这话

“许是会的……”,林言那样说

“我也觉着是……”,破风这么回答

那些所有早已仿佛是隔世的往事一遍遍浮现,那些打闹的玩笑的日子平凡得不能再平凡,一天天好似忙忙碌碌匆匆而过,以至于他竟没有想过去珍视,原来失去是那样痛彻心扉,忘记真的是世上最苦最苦的毒药,纵使人掐指能算周天万物,也算不过这天际的命运,林言第一次觉得自己是那样无用又无助,以往年少时他常常说,“天下我称第二,无人称第一”,现在他却再也讲不出这种话来了

他独自翻爬过一座又一座山川,涉越一条又一条河流,不知已经过了多少个白天和黑夜,亦不知征程几何,旅途几多,他终于见到了传闻中的七十七连湖中的巫泽

巫泽隐在一片青山秀水之中,外面的雨已渐小,沿着斜斜的屋瓦倾泻而下,红砖色的墙面,黑漆漆的房顶,衬着湿漉漉绿油油的树,远远望去巫泽的湖面瑟瑟潇潇,风摇曳着枝丫漱漱作响,一眼看到底的小巷街桥,这里是一个小村庄

村庄里住的人自称巫族,他们自以为通达天意,能使巫术,全村人整日都是神神道道的,或对着荒芜的田地不断地吟诵咒语想让它自己长出粮食,或面向家里仅有的食材幻想使它自己不用烹煮变成菜肴,是村里人生活的常态,其中最最离谱的,莫过于村里对山休木的敬仰

他们甚至为此建造了一个比村里最大的屋子还要大好几倍的一个祭坛,专门用来供奉山休木

山休木不过是一截断掉的木头,唯一异于寻常的地方大概是它四季常青,只需将根部泡在水中,其上的花儿叶儿便永不凋零,村里人早中晚用饭前家家户户都会跑来山休木的祭坛前朝拜,并由族长唱一大段的祷词

山休木的名称起源于三百年前山休大师的名号,据说这断木便是山休大师给巫族的人们送来的,当时村里大伙长年不干活不打理,光顾着念念叨叨那些不可能的事,粮食早已用尽,路过的山休大师用山休木的果子救下了他们,并将山休木留在巫族,此后世世代代每次闹饥荒,他们都依靠山休木避过危机,往后巫族便越来越供奉着这尊救命的菩萨,将它视为神灵一般,连凋零的根叶都有专人收拾,在特定的仪式下埋入黄土,若有人偷盗,说会举全族之力致此人于死地也绝不是故作虚词

林言来到村口,人已经因着许久没有整理颓废了许多,而听雨却因着他的照顾,仍旧是原来的模样,规规矩矩干干净净,就连易脏的袖口领口都是异常整洁,林言轻轻将听雨放下到一块避雨的石头上,这里是一户平平凡凡的人家,没有一丝显眼的地方,但林言正是看中了它匿于市集间的这一点,他稍稍理了一下着装,就上前敲门

自柳漫然死后,苍黄坊便被柳家收回,尽管它是柳漫然个人所置,回倩与回安无处可去,在柳侍然暗中帮助下逃至巫族

巫族的族长与柳侍然有着不浅的交情,因当年柳侍然在年少无知时随家中长辈云游至巫泽,遇到还不是如今几近古稀之年耄耋之龄的族长,族长巫皓给他变了个小戏法,称之为巫术,不明就里的柳侍然为他拍手叫好,直呼厉害,并轻易许下每年都来巫泽看皓叔叔新研制的巫术的承诺,起初几年他也是真的兴致勃勃,后来年岁渐大,对这些事看淡许多,但碍着巫皓一如既往的疼爱,即使家徒四壁,也恨不得挤出一点钱财买鸡买鸭招待,村里人对他亦是极好,而且为妥帖顾及这个“世外人”,村里人纷纷下地种起“俗世的粮食”,勤快了不少,故他仍是每年都按时前来,并依旧赞同村里人对巫术崇尚的习俗

如今就是那么恰好,屋里人便是回倩

回倩生性善良,闻人府利用唆使她以身犯险引出骨朵儿之事,她并无大的介意,对闻人府中人也没有太多的恶意,尽管回安为这事仇视闻人府已久,恨不能将跟闻人府沾着边的人全都杀个干净

一扇门开,只是在林书和柳侍然谈事时,两人远远地候在身后见过一面,这一瞬却是,回倩认出了林言,林言亦辩出了回倩

两人均是脱口而出,“怎么会是你?”

林言手上一抖,腰间挂着的飞刀已抓在手中,刀光一闪而过,刀柄上刻着的“叶”字格外显眼,转眼之间,他已经架住了回倩的脖子,“我现今去外面另寻住处,你若透露我的行踪,我便杀你祭我的刀!”

“我不知道你来巫族有何意图,但如今你这浪人般的模样,再带着刀主这样一个姑娘,会被人认作是土匪抢人也不为过,又怎么找得到落脚之地……”,回倩不慌不忙,她早看出林言对听雨的心意,又望得听雨一直虚弱不堪地趴在林言背上,猜到林言多半是为了听雨把自己折腾成这副鬼样子,心里已经有些许怜悯,便说,“不如你留在我们这儿吧,只要你不伤我们和族里人的性命,我可以说服师兄给你一个庇护之所……”

林言当然不是来取他们人头的恶人,他只不过是想要山休木的根叶,檐下雨滴点点,外头的世间似被人用这场甘霖彻彻底底冲刷了一遍一般,水汽迷眼,天地都是湿漉漉的一片,林言也知回倩没有歹心,他盯着回倩的一举一动,慢慢放下了手中的飞刀

“我也不愿为难你,你想必是苍黄坊无处容身,才来到这巫族,这样一来回安应是与你在一处的,他或许不会同意你的做法……”,林言与回倩还是客气着的,“他对闻人府的敌意,我是明明白白看在眼里……我和听儿……不管怎样说,就算我现今是个反贼,我们也还是闻人府的人……”

“可你们既然都已经叛离闻人府了,又怎算得上是他们的人……”,回倩劝说他,“师兄其实是刀子嘴豆腐心,若他不许,你再走便是,左右我们是强迫你不得的……”

林言一想也对,也就应承下来,将听雨安置妥当,两人在屋中等回安归来,回倩到灶房准备吃食,林言干坐着不得,去打了下手

回安住在村中,也不能吃白食,便想着事事助村里人一把,不仅明里暗里话中话外劝说族人多务农桑,将柳漫然所授织裁染纺的技巧多多少少传给众人,还教他们耕地牵牛,养羊蓄奶,刚开始村里人都是不耐烦,不过是碍于柳侍然的面子,回安促农之时,个中艰辛实不足为外人道,后来摸摸拖拖到了丰收之时,大家伙试到了其他许许多多的从来没有过的东西,尝到了一点甜头,回安在族里的声望也日益水涨船高,与此同时巫族也渐渐富庶不少

埋葬根叶的仪式现是回安在主持

回安返至家中时,一如寻常见到的是回倩在大堂的饭桌前摆盘布菜,他正想上前照旧发发牢骚,唠上两句,灶房的帘子后却传出了男声,紧接着林言端着一盘小炒出来了

回安先是怔怔的不知发生了何事,但见林言一言不发地瞧着他,对视良久,他终于想起询问回倩来,“倩倩,眼下这情景是……何故?”

回倩只好将前因后果一并向回安说了,也提及屋内还有一个听雨,末了又道,“师兄你日夜守着山休木的根叶,不知道外界的传闻,他便是那第三洞的守洞人,已是潜逃出闻人府和暗门,如今他和那两大宗派站在了对立一方,师兄不必因此再累及他人……”

回安打量着林言,“你到底是为着什么做了叛徒?”

“我弄丢了奇玄匣……”,林言注意到回倩话中有关山休木的讯息,心里盘算着这真是天赐良机,他故意在话里连上对暗门的不屑,不经意取悦于回安,“弃了便弃了,居然为着那个破匣子从东洲之北追来南蛮,真不知有什么他娘的用处!”

回安却仍是有点怀疑,“你说你逃就逃吧,怎么?把闻人府的刀主大人也一块捎上了?”

林言直面回安探寻的目光,“她是我的,无论我到哪里,她也必须在哪里……”,他早打听到山休木于巫族人的珍贵,只好掩藏听雨中毒之事,不想回安看出自己的目的,“她被我下了药,短时不能反抗……”,他却也补充道,“我们两心相许,只不过听儿对暗门闻人府忠心贯日,放心,我会把她劝回来的……”,他点明,“失去刀主的闻人府,还能是闻人府吗?闻人府若因此败落,这样你不就足以报了闻人府当日利用倩倩姑娘之仇……”

回安眉头略略一跳,“你倒是可以留下,不过不能光吃不做,你得帮忙……”

林言装作淡定毫无波动的样子,内心早已乐开了花,“你要我干什么活呢?”

“我同族长讲一声,你就能住在这里,我会和他道,你是来我这投奔的远亲,你到时候可不要说漏了嘴……”,回安接下去道,“明日族里要举行葬根叶的庆典,要设八根火炬于八方,燃山休木树脂所制的幽香,近日暴雨连绵,须以伞遮火,中间由三个青壮年挖洞,族长和我在一边唱祷词,其余族人围圈和吟,你……”,他看着林言不算瘦小的身板,“便去挖洞吧……”

林言点头道,“好……”

次日凌晨,林言便由回安领着去见了巫族族长,村中人除却迷信和偏执之外,对外人也是友好,说明了个中因由后,巫皓欣然接受了林言的到来,还热心地带他熟悉村子,到了准备要葬根叶的祭坛时,林言看到数十个大汉冒着大雨倾盆,一点一点地将一个有着阶梯的高台建起,那台之高,笔直入云,林言甚至怀疑那雷光电光撕裂天边的幕布时,也会将这高台顶端一并毁坏殆尽

三人边聊边看,起初有几次差点让巫皓无意间险些套出了林言和回安话中的漏洞,到后来二人便默契地只由回安答话,林言不时附和两句,巫皓奇怪时,回安只好道,“我这表亲生性胆小,不惯与外人相处,多几日熟悉一点就好了……“

巫皓丝毫没有怀疑,他还搂着林言的肩头,“年轻人,这人啊,拼得就是一股冲劲,你这样将来可是会吃亏的……“

林言心中翻着白眼,表面上却谦逊道,“吃亏是福……“

渐渐地,黄昏月白,寒鸦驻枝,西风残照中,淅淅沥沥的小雨仍是下个不停,一点一点在地上有节奏地击打着,天边最后一线白光慢吞吞地被侵蚀,直到那仅剩的一丝光亮都化作虚无

巫皓披着蓑衣,一步步登上高台,环顾底下的人山人海,那些都是他的族人,他开始吟唱,下面的巫族中人双手护胸,低声应和,“茫茫天地,渺渺乾坤,潇潇风雨,点点雷声,唯是我族,天地垂怜,乾坤所惜,风雨不惧,雷声难鸣……“

包括林言在内的三个青壮男子拿着铲子来到台脚之下,三根撑起台子的细杆中间的地方,那里用鲜嫩的红花铺洒了一个小圈,为了防止大雨将花冲走,族中的人还在回安提议下轻轻用细针将花瓣钉在泥土中,这个圆中就是葬根叶之地

林言来之前,回安千叮咛万嘱咐不可弄乱损坏那些红花,否则会被视作扰乱神灵的栖息地,是大罪,林言和其他两个人小心翼翼地挖开泥土,在花圈之外铺成一个耸立的土堆,约摸一尺深浅时,层层围绕的人群中让开一条道路,几个头戴花环的姑娘身着清一色花样的裙子,遮着大片的荷叶过来了,她们手里均端着盛有根叶的盆子,林言三人候在土坑边,看她们一个一个由少族长——巫皓的儿子验查过后,将根叶倒入坑中

林言趁大伙都留神着那个坑洞时,脚往旁边一滑,装作不慎摔倒,他刻意避开了那些红花,不想多生事端,就在他倒下去时,趁机往手上摸了一片叶子,一旁的同是挖洞的一个大汉连忙扶了他一把,“没事吧?“

高台下有雨丝飘进来,林言手快将叶子藏入衣袖之中,“无事,我下去休息一会……有些累着了……“

林言揣着那片叶子,心想不过是一片不起眼的小叶,多半不会被发觉,然而他怎知巫族对山休木的敬重简直到了疯魔的地步,一枝一叶早就被巫皓熟记于心,林言离开才一阵,便到了由族长亲自查验的一环

巫皓沿着高耸入云的天梯,一步一步地再度攀爬下来,一边还继续诵唱着祷词,那些梯子上的木条细细小小,仿佛巫皓的每一步都踩在踏空的云彩上,寻常人看在下面,必会因这等置己于险地的作为心惊胆战,然而对神灵深信不疑的巫族人却并不为族长操心,在他们看来,每年的这时候,这登天梯的举动是受护佑的,以往也不是没有出过事,但那一定得说是族长违背了神意,神灵不愿承认这个族长,才借此良机把他带入地狱施罚,登天梯死去的族长,就连他的家人也会唾弃他,死后被拉到山坡之上,由飞鹰将他的脏腑啃食干净,没有全尸,可以说,这场祭祀,不止是让山休凋亡的根叶安心入土,还是族长是否对他们的神忠心不二的考验

巫皓顺顺利利通过了

轮到巫皓最后翻看时,他一下就认出来了,那里少了一片,那新鲜的截痕还在,而由族人悉心照料的根叶,怎会出现这种错漏,逐一排查后,巫皓很快便断定是林言所为,回安立刻推脱说,“我这外戚已是数年不见,我对他也无多的了解,贸然将他留在村中实是我的过错,现下火烧眉睫,就是先将他捉回,莫让山休木的根叶流散在外不入故土方是要紧之事……”

林言回到住处,噼噼啪啪如雷声大力地敲开了门,屋里的回倩并没有去凑葬根叶的热闹,留守家中照顾听雨,回倩稍显不悦地拉开门闩,话刚说到一半,“怎么这么……”

这时林言就已经闯了进来,他粗鲁地一把推开回倩,回倩一下跌在地上不明所以,他跑到里间带着听雨走出门去,外面仍旧下着雨,他火急火燎,撑了把大伞,让听雨披好蓑衣斗笠,伞挡着听雨,自己什么也没遮,就冲进雨中

回安料定林言不会不理听雨,知道他一定会回到自己家里,带着手拿锅铲扫帚菜刀的民众赶过来时,还是迟了一步,从回倩那里得知他逃离的方向,便携了众人,哄哄闹闹地去追

林言是在巫泽畔的一座跨湖三孔小桥被赶上的

听雨终于醒来了,昏睡一天,她缓缓睁开双眼,便觉四周夹杂着是一片雨声打闹声,那些巫族的族人将锅碗瓢盆打得乒乒乓乓响,为首的巫皓大叫道,“我们好心收留你,你却恩将仇报,让我们的神灵不得安息,如今念在回安的面子上,只要你交出叶子,我们就可以放过你,但你和你的后代子孙以后也不能踏入巫族土地半步,我们将永世驱逐于你!”

林言顶着瓢泼大雨,吼得是撕心裂肺,“叶子给你们仅仅只是埋进土里等它化作春泥,可在我这里是一条人命啊!”

回安和巫皓根本不同情他们,在巫皓眼里,林言干出这等事来,他愿放他一马已是仁至义尽,好心得不能再好心了,而回安对一心向闻人府的听雨没有任何好感,甚至是盼着听雨死掉好让闻人府没落下去,看着他们的凄惨眼中只是略带冷酷,如同结着冰霜,巫皓一声令下,族人们纷纷争先恐后上前,把林言和听雨四面围得是那个水泄不通

听雨耳闻四处村民们敲打手中锅盘造势之声,先前还有些纳闷自己身处何方,她动了一动,从林言背上下来,摇摇晃晃终于定住了身子,林言自然也觉察出听雨已然苏醒,听雨听得出来,他刻意放缓了声音,怕是为了不要吓着她令她宽心,“听儿,你好点了吗?“

“嗯……“,听雨醒了醒神,瞅见对面,桥梁前后均围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那些人手里拿着各种一切能敲能砸的武器,桥上雨滴点点,夜泊的船只靠在岸边,白沙堆积的河畔,几棵长在水里的矮树,郁郁的水草,本该静谧无声的夜里,一声又一声杂音划破安宁

听雨知道,自己又给林言添了麻烦,林言为她做了那么多那么多,她居然什么也回馈不了,他去闯刀山火海,她却只能在彼岸等他,她不自觉又哭了,她听不见自己的哭声,在一派杂乱无章的声响中,她闭上眼也抑制不住不停流下的泪,忽然,她听见一声极微小的破空之声,从背后而来,向着林言砍去

她连忙爬起,从后头一下抱住了林言,那把飞刀直直刺入听雨的背脊,极深极深,血花飞溅而出,地面上流淌的雨水渐渐被染成了眩目的红色,交织在一起的血水模糊,勾勒着花样的斑纹

林言被听雨一撞,愣神向前一摔,他下意识护着听雨接住她的身子,却见她背后潺潺地流着血,如何都止不住,他慌了神,两人均是坐在地上,雨已经浸湿了他们所有的衣物,林言的发尖淌着流水

滴滴答答,滴滴答答……

“不哭……”,听雨躺在林言怀里,看他低着头,左眼涌出一滴泪来,她双手绕上他的脖子,雨还在下,那些拿着武器的人候在一边,不再想攻击了,听雨亲上他的左眼,吻干了那滴泪花

她心安极了,瞑目浅笑,无力的手摔下,扬起水花,最后一句话是,“对不起……”

一如多年前,“对不起,我家少爷给你添麻烦了……”

因缘而遇,果终而离

人从何出来,又归何处去……

林言细弱地呼喊着,他拥住听雨欲将她抱起,却不知何故只剩了浑身没劲,在这漫天大雨中,他的人声衬得是那样无力,“你以为这样就能还清你欠我的情了吗?我告诉你,不行!我不允你……不允你啊……”

听雨自然是没有一丝应答,他贴着听雨的脸庞,正呆呆地在那儿时,低头突然看见,一双极白极白的鞋子向他走来,他模模糊糊硬是撑着,抱着他的听儿,听儿的背上,深深插入那把飞刀,衣布上渗出一大片血来,那双鞋于他莫名地熟悉,好似经年以前,他曾经无数次地目睹耳闻,他忽地想了起来,这……这不是……娘亲以前……

他猛地一抬头,直面上鞋子的主人,那双空洞无物的眼,一条浅浅的长长的瘢痕,不再是温和的笑

伸出手摸自己的面庞,他不知道为什么,就已经是泪流满面

果然,是林书

“你怎么来了?”,林言握住他的衣摆,林书举伞为他们隔开了雨幕,他似乎想抓住最后的救命稻草,“大哥,你快救救听儿,你不是会医术吗?快救救她,求你了救救她……”

林书退开一步,拉开了他手中拽住的衣角,这是明明显显的拒绝,他的声音已是亘古不灭地平静无波,“你该是认得出这把飞刀的……”

对,对的,他是认出来了,这飞刀是小莫的,他是知道的啊,小莫在向荆妈妈学着飞刀,风吹雨打,七零八散,飘荡在世的是谁与谁的恩仇,有多少无奈是无论如何也算不尽说不清道不明,林言开口问他,“为何啊?“

林书站在那里,风卷起他衣袂飘摇,露出他那双已经有些老旧的靴子来,白得如雪如霜,仿佛再过多少年它还能一如往年一般地纤尘不染,可是所有人都晓得,它怕是早就沾满泥灰,落遍尘土,只是有人,有那么一个人把它刷净磨平,去污洁垢,硬是把它当做以前的样子,演了一场让外界都以为它还是似当初一般的戏

林莫今年已经是十五的少年郎了,他就跟在林书身后,腰间挂一串飞刀,林言望见的他的眼里,有着跟当年的听雨一模一样的东西,那是被称为“刀”的一种人所拥有的,他知道,林莫怕就是林书为下一代剑主选好的刀

林言始终没有得到林书的回答,但那把飞刀明明晃晃就是向着林言他自己而来的,只是让听雨为他受了这一劫

“你想杀我?”

林书却摇头,“不,我只是赌她会帮你挡……”

“你有什么把握下这个注呢?”,林言笑得既是彻悟又是凄惨,“她满心满眼都是她的小少爷,我……”

林书打断他,“但我终究是赌对了,不是吗?”

“你拿我和她的命,活生生的人命,当做棋盘上不值一提的棋子,对啊,你赢了……”,他心里空虚而落寞,悲戚又哀凉,“所以,你想从我这拿到什么赌注呢?”

林书的话理所当然,“她的刀血已尽,我还缺一把刀……”

“她若死了,我活着也不过是行尸走肉,倒不如随她而去,到了阴间,她指不定就不想着她的小少爷了,我会是第一个出现在她身边的人……”,他摸到自己配在腰间的飞刀,拔出最上头那把刻着“叶”字的,在空中比划两下,刀尖依旧锋利,他对着自己的颈部就要一刀下去

这时林书才缓缓道,“只是假寐而已,我让小莫掌握好了分寸,她不会死,但我要让她下半辈子无知无觉,生不如死!”

林书恨听雨仿佛是天经地义,理之当然,就如同每一代剑主与他的刀主互相敌视一样,就像闻人龙之于闻人风,杜若松之于闻人龙

根源不过是听雨害了林沫,林沫于林书而言,是他身边除小莫外,唯一与昔年林中村有着瓜葛的人,当年他们一块逃出,生死相依,不离不弃,他们对林书来说,是真真正正的,他和林巧儿生下的孩子

在无意之间,林书曾无数次唤他们莞儿和善儿,这是他想过的,给他和林巧儿的儿女起的名字

他一直卧薪尝胆,含垢忍辱,他日日夜夜想着为他的小沫报了此仇,等到今时今日,才等来了这个大好时机报复听雨,人们不会因此怀疑刀剑不和,败坏闻人府的名声,而是会说……

林书很是冷静,亦是冷漠,“奇玄匣在一个雨夜,被最后一位守洞人带出到巫泽,这位守洞人对暗门素来怀有异心,他在巫族围困之下进退不得,临死之前,拉上了闻人府的刀主和巫族所有人同归于尽,还毁掉了奇玄匣和其中的物什……“

他笑了一笑,缓缓道,“而最后一位守洞人是谁,只有暗门和闻人府的人明晓……“

回安顿觉不妙,他注意到林书是话里有话,“什么叫拉上巫族所有人?“

林书弯下腰,与林言面对面,他侧过身子,让林言一眼便看得清回安和一旁跟来劝架的回倩,回安就护在回倩之前,他转而面向回安,却是对着林言说话,“你看他们,一个个可是要为了那些不起眼的枯枝烂叶毁你性命,大哥若留下他们,你和你的听儿如何能有活路……“

明明林书是听见了巫皓先前说的话,清清楚楚地知道巫皓是想留林言一条命的,现下却又在此处颠倒是非黑白

可回安深知,自己这边这群人大都是手无寸铁的平民百姓,一点武功也不会,只懂用蛮劲去拼杀,林言若不是带着一个重度昏迷的听雨,要从他们手里逃脱可谓是轻而易举,他清楚得很,林书身边埋藏的那些个,绝对都不是无能之辈,若是他们蜂拥而上,即使自己这边占着人多势众,也不过是单方面的屠杀,他为了保住巫族和回倩,已经顾不得什么神灵了,也把自己存着的那点不满都暗暗藏起,信誓旦旦道,“我回安可以向盟主大人做这个担保,巫族人不会再为难这位公子,那片山休木的树叶他亦可以拿走,我们再不会阻拦,还请大人有大量,放我们一马……“

巫皓亦是一言不发,既不认同也不出言反对

林言愣愣地在那里,似乎还没有缓过神来,林书见他对此并没有什么异议,扬起一只手示意伏在周围的手下准备时,回安抢先一步,夺过身后一个村民手里的菜刀就向林书冲去,他知道林书是不能视物,擒贼先擒王,他打算拼一回,用自己这条不值钱的命,换身后所有人的安然,至少,倩倩必得无恙

林书早就听出回安正在朝他迅速奔来,但他却一点反抗应对的迹象都没有,他直起身静静地呆在原地,眼看着两人的距离越拉越近,林书的性命危在旦夕,一边的林莫忽地踏出一步上前来,林莫知晓,这是爹爹给他的磨炼,他手握数把飞刀,一个躲闪避开刀刃,回安一个砍不中,冲得太快而被惯性一带,险些摔在地上,林莫一把飞刀过去,正中后心,回安倒下,垂死时动弹了两下子,就再也没有醒来

回倩连害怕都不记得了,她一下跑出来,后面的巫皓伸出手,却终于是没来得及拉住她,回倩扑在回安的尸体上,一声一声地抽噎着,“师兄,师兄……“

林莫迈着脚步,徐徐靠近了回倩,手里的飞刀一转,四下巫族的人个个静默无声,没有一个人出言提醒回倩,他轻易便一刀捅进去,回倩软下,伏在回安身上,亦是匆匆忙忙,便去见了他们的师父

与此同时,林书的手也慢慢地放下来了——这是动手的号令

然而从刚才到现今,林言脑子里只不断盘旋着林书原先的那句话

“只是假寐而已……“

头两个字就把他从欲自绝的边缘救了回来,可是……假寐?林言记得了,小语儿种的好像是有虚?他在苍黄坊时,听人说起过这两味毒药,是骨朵儿杀害钱玟时所用,这两味药合在一起,是天下难解的剧毒,几乎可以让人当场毙命,他越想越是气愤,越想越是冲动,“可……你知道什么,你知道什么!小语儿给她下了有虚!”

他的听儿,他的听儿必死无疑啊……

怎么会这么巧合?听儿没有死在任何一个对她有着杀心的人手上,却那样恰好被迫在这个偶然中身亡

对话的两人谁也没有理会四处的杀戮盛筵,鲜血遍地,开出漫天红花,刷啦啦的雨水一次又一次冲开那些血流肉烂,肉尽骨出,地面上混杂着血水和雨水,尸体腐烂的臭味弥漫在四周,一个日夜过后,这座桥成了名副其实的人间地狱

红色的妖冶的花纹浸湿爬上他们的衣裳,宛如黄泉彼岸的无叶之花,预示着今夜的凡俗惨剧,林书一双白鞋被血浸红,他触到脚边的湿意,不耐烦地皱了皱眉

对林言的控诉,林书丝毫没有动容,他轻轻唤林言,一如往昔,“小言……”,他说着林言听不懂的话,“我以为你最懂她的……”

林言越发焦急,他完全不明白林书的意思,“你说什么?你在说什么?”

林书继续道,“我说,你懂她,但不信她……”

林言可以猜出林语所有未说完的话,却终究没有发觉,她根本就没给听雨下过有虚,之前那药粉,只是普普通通的**

是呀,他该想到的,三月的期限早早便已过去,听儿却一次也再没有毒发,他是在逃避什么,他不愿承认自己亏欠了另一个姑娘那样多,他在自己骗自己,骗得深信不疑,哪怕只有一点点,他也想林语真的和他是,两不相欠

他最后道,“你还是我的大哥吗?”

是那个温和善良,儒雅谦逊,时常笑着,从不算计从不害人的林书吗?

不是,林言知道,眼前的这个人,叫闻人书

林书依旧不答,林言接着又道,“不过是那样一个咋咋呼呼一无是处的姑娘,你何苦呢?”

林书终于又开口了,“奈何……众生皆苦……”

林言泪眼婆娑,“我悟了……”

昔水中听儿始终未能参悟的那最后两式

三十五式,青山落雪——青丝雪

三十六式,浪绝酒孤——浪客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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