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刀主听雨和最后一位守洞人亡逝的消息传到药山时，林语已经闭门不出四月了，自从她在第三洞被伤透了心，似乎就什么也在乎不起来了，除了药巧儿时不时地撒娇卖俏能逗她愉悦一点，其他的一切仿佛对她而言，都消逝了所有的吸引力，药巧儿知道师父心中有结，也不再像从前那样事事需要师父替自己操心，在林语料理阁中事务时，她也会时不时去打个下手帮帮忙
有那么一天，林语摸着药巧儿的头，药巧儿伏在林语的双膝上，风卷起竹子做的门帘，木窗格子外是一片葱葱绿意，各色五彩缤纷的花卉夹杂其中，林语披散着白发苍苍，说起药巧儿以前那些调皮捣蛋的往事，讲到她无数次爬树翻墙弄破新裁衣裳，淌水堆沙搞得浑身是伤，药巧儿却只嘟嘟嘴，“这怎么可能是我呢？“
林语很温柔地笑着，她看着药巧儿，不知不觉眸子里溢出一滴晶莹剔透的泪来，缓缓划过她的脸颊，盯着药巧儿的一举一动，她都能想到了好多好多啊，不管是往日还是往日的往日，即使她早就知道，每个人都明白，人这一生，就是不断地在失去，最后一无所获，一文不名，碌碌无为默默无闻的一生，谁能青史留名流芳百世，谁将遭人唾弃遗臭万年，这些都是给后人去评说的，他们把那些先人的故事添油加醋，不以史实为凭，专为稀奇古怪夺人眼球，那些所谓之正史与稗官野史又有何异，他们不会记得我们曾经的悲欢喜悦，就如同后人的后人，也不会想起真实的他们一样
林语决意去闻人府一趟
她一直在躲避的事实，她想问清
她以为林言和听雨已死，自己养大了药巧儿之后，在这人间便再没有一丝顾虑，她使用荒玉亦损了自己的阳寿，恐已没几年在世，她想在临死之前，要林书一个解释
她领着药巧儿出发，重又回到洛城
闻人府前门可罗雀，无人问津，江湖中人均知，这并非是闻人府势弱，而是闻人府的主人是一身正气浩然于天地，向来不做那等拉帮结派，勾结党羽的事，也厌恶铺张浪费，大修门庭，故而这些年下来，闻人府从外面看去，竟与平常的富贵人家没有一点差别
有一回几个孩童趁门卫换班，竟偷偷经由爬墙溜进闻人府中，无意冲撞了当时正在墙下闻人府现今的女主人秋姨娘，那时秋姨娘正怀有身孕，经此一事，险些流掉了那个孩子，闻人书得知，在确认秋姨娘完好无损安然无恙之后，也不追究那几个孩子的过错，甚至把府前原本的侍卫也撤走，他只道，“以后想玩直接进来便是了，越墙而过万一一个不慎跌倒，可就不好了……“
也是因此，林语和药巧儿进门时，根本没有人阻拦
林语带上药巧儿，全是因害怕她在元旺二人手里再度出事，虽然在荒玉医治下，药巧儿渐渐地趋于正常，可就如同当年的药倾一样，犹需日日服药，但除此之外，她已经与常人无异
林语入到闻人府中，见前庭之中，一群稚童有男有女，围着圈儿在游戏，她并不想让巧儿知道关于林书的那些恩怨，她的巧儿只要一如既往开开心心地活着就够了，林语便推药巧儿出去，“巧儿，去和大家一起玩吧……“
药巧儿瞅着那些从未见过的新鲜物事，也是好奇得很，没等林语开口，她已是不受自己支配，慢慢将脚步挪了过去，接近了那些孩子
然而她初来乍到，又是在药山浮生阁那等不通外界音讯的地方长大，一点也不识得寻常平民百姓的孩子会耍的把戏，很快便被几个孩子推了出来，她正想回去找师父时，却发觉原本应该时时刻刻站在她身后的师父，突然间就，消弭无踪
她望向另一边
那边一旁的阶梯下，坐着另一个小男孩，小男孩双手放在膝上，把下巴搁在手背上，专注地看着别的孩子嬉笑，眼里说不清是羡慕还是不屑，巧儿被众人排挤，见他亦是孤孤独独一人待在那处，便走过去和他一块坐着，她在他身边，做着和他一般的动作，许久过后，巧儿侧过身歪着脑袋瞧他，“你在这里，是他们也不要你吗？“
男孩也不看巧儿，他摇了摇头，眼向地面，又轻轻地点点头
巧儿被弄得糊涂了，她问道，“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哪里来的像你这般……“
他终于说话了，却仍旧是低着头，“他们在来之前，都会被父母叮嘱，与我玩闹时切不可过分，所以我明明知道的，他们均是不情不愿地和我戏耍，不敢得罪我，与我在一起，他们总是想方设法输给我，因此，他们不是不要我，我摇头，但他们心里又是真的不要我，我便又点头……“
巧儿被他一番话说得糊涂，“管你什么要不要的……“，总之她是有点气愤，“你家大人没有教过你，讲话时不看向别人是不讲礼义的吗？“
男孩依然不动，丝毫没有把她的话听在耳中，她气鼓鼓地便直接上手，两只小手按住男孩的脑袋，硬是把他的头给转了过来，她嘻嘻地笑着，“这才对嘛！“
男孩有些怔怔地，他上下打量了一下药巧儿，似乎没想到会有人胆敢直接对他动手动脚，药巧儿却一叉腰，“哼，你可别觉着我会对你手下留情，他们的爹娘有所嘱咐……“，她不知道自己说的话有何意义，她只觉得这一刻很是自豪，“但我啊，连爹爹和娘亲都没有……“
男孩很认真地答她，“你可清楚你在说什么？“，他叹了口气，好像一个小大人一样，“原来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
巧儿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仿佛被人戳到了痛处一般，可她却是不明白自己为何要感到羞愧，这不过是她本能所想，她试探着道，“爹娘到底是何物？“，她又补充，“那你有爹爹和娘亲吗？“
“有，我父母双全……“，男孩却一点骄傲的意思也没有，仿若他宁愿自己是像巧儿一般双亲丧尽，仿若他是痛恨着自己的父母，巴不得他们不存在，他开口，提到他们时没有用爹爹娘亲这般亲昵的称呼，而是用了较为疏离的父亲和母亲，“我的父亲，是世上我见过最厉害的人物，他合并东西，一统江湖，他叫闻人书，我的母亲，是一个一点武功也不懂的侍女，甚至因此，她到现在也没有一个堂堂正正妻位的名分，她叫……秋菊……“
男孩挺直身子，“而我，唤作闻人嗣……“
二
文启十年，闻人府第二十二位刀主听雨，为同门所累，死于奇玄匣失窃一案中，而就在听雨死后，闻人书立听雨的弟弟听叶为下一位刀主，姐弟俩共侍一主，皆是忠心耿耿，一片赤血，后世传此为一段佳话
林语兜兜转转，在闻人府中来来回回又迷了路，她着实记不住闻人府这盘旋曲折，弯弯绕绕的小径，不管来多少次都一样，她越走越是糊涂，越行越是茫然，看周围的场景，想起来她上一回在这里迷失，是碧瑕死去的那一天，她在这四处游荡无知无觉时，碧瑕却在受着将死的折磨，一步步被送入无间地狱，碧瑕曾经替她承受过许多苦难，她却不能为他分担一点痛楚，她真是没用，没用到了极点
林语听见自己抽鼻子的声音，一声一声似是哽咽，痛哭流涕，如泣如诉，她再也压抑不住泪水，哇地一下，扶着柱子，放声大哭
穿越门廊，雨丝缥缈不知去向，庭前的桃花落下，灯笼高高挂起，意兴阑珊处，火光未尽时，她听闻，风带着某个人的细弱的声响飘过她的耳畔，“小语儿……“
这呼唤声一出，林语是突地下意识转头，这世上唯一一个会这么叫她的人，除了他还能有谁，可他不是已是一具死尸，葬入黄土，与她永世相离，再不重逢了吗？她双眼含泪回过身去，隔了半个中庭，她见到对面的他，两人四目相对相望，就如昔年在苍黄坊一样，遥遥无期的邂逅，近在眼前的再会，一切都仿佛是一场梦
她慢慢吞吞地朝他走去，不知不觉越走越快，腿上的痛楚又起，踉踉跄跄，跌跌撞撞，林语依旧扎两边长长的双马尾，她那头白霜看在林言眼中，是刺目的疼
林言侧过去不瞧她，双手对着她和后面的拱门，做出恭恭敬敬地请入的姿势，“家主让听叶来接大长老入府……“
“听叶吗？“，林语喃喃呐呐，林言一句自称，已让她明白了大半，原来如此，还是林书在幕后把这所有人戏耍得团团转，她只要顺此略一推究，就能猜出个大概，苍黄坊诸事过后，她的大哥仿佛变了一个人似的，她不晓得他是受了什么刺激，杀伐果断，视众生为蝼蚁，这些原先不该出现在他身上的东西，纷纷显露，她现在想到的他，根本与她回忆中那样温柔的他截然相反，没有一丝类同
她甚至怀疑他是被凶神附了身
名为九幽的那一种诅咒
她暗自呢喃，“听叶……这个名字……你还是对她念念不忘……“
林语到林言身边，吸了吸鼻子，伸手揉干泪花，一出言便是带着满满的讥讽，“你那位师兄是死在谁手里，你可知晓？“
她指的是齐岸
林言垂下头不语，定定地站在那处，然而林语已经望见，他紧握的拳头和手背上的青筋，他面上的冷静也掩盖不了内心的波涛汹涌，林语如今的句句话都有着挖苦，“你那位师兄，据说是和南芝殿一个女弟子死在一处的，我说他是被卷入南芝殿与辛夷宫的恩怨之中而死，你总不会反驳吧？“
她轻易便下了论断，“灭南芝殿的人，便是害你师兄的人！“
“南芝殿不是毁在辛夷宫手中吗？“，林言松开了五指向内弯曲握拢的手，嗤笑到，“辛夷宫继南芝殿后就遭了灭门祸事，满门无一存活，你和我讲这些又有何用处？“
“你以为真的这么简单吗？“，林语不禁反问道，“南芝殿先灭，辛夷宫后亡，其间若说没一点联系，谁会相信？“，林语一处一处给他剖析着，其实这些话一丁点真凭实据都无，但以为林言与林书仍是往日那般毫无芥蒂的林语，就是想拉上林言一起仇恨闻人书，而且她的言论也并非没有可能——实际上她刚刚好，猜得一点不差，“虽然尸体经过处理，不仔细查验只会以为他是死于普普通通的乱箭之下，可我记得后来有传闻，南芝殿殿主是死在阵法之中，他登天之所，便在我药山脚下，我自然比你消息灵通，阵法？普天之下，说起阵法，除了他还有谁？“
“还有月季……“，林言不假思索，冲口而出
林语踱着步子来回望他，眸子里是藏不住的嘲弄，林言看来是早知这一点，月季还不是听命于那个人，“西蜀两大势力接连灭门，朝廷手忙脚乱，百姓受灾受难，唯一受益的便只有闻人府……“，林语接着补到，“我记得你师伯好似也是因此身亡命殒……“
“我本以为你们仍是兄弟情深，如今一见，也不过如此……“，林语笑了，她未尽的泪水似是游走在平原上的溪流，那样从容，又那般悲哀而无奈，静静地接受着这场命运的安排，从不拒绝，因为即使多少次的反抗，仍旧是一样的结局，“你也是在恨着他吧？你躲在这里，不过是因为他能给你一个护佑，不对……你的面目并不出众，除了暗门知晓你是守洞人，你根本没必要藏起来，除非是……为了听雨……“
“别再说了！“，林言抬起头来，整张脸说不出的可怕，“花师伯仙逝，你劳苦功高，又何必在此挑拨离间，惹是生非，若不是你指使那条可恶的怨蛇将师伯咬至重伤，他又怎会因为师兄的打击如此容易便去了……“
他向前步步紧逼，林语被迫步步后退，“奇玄匣也是你拿走的，你骗我说给听儿下了毒，我才会不惜逃亡去巫泽，才会给他以可乘之机！听儿如今……这种境况，也有你一份功勋！“
林语的泪又涌出来，“今日你可算是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原来你是这样想着我的……“
原来啊原来，原来他们这三兄妹，手足至亲，骨肉相连，可到底是为什么，林语也不清楚，是命吗？是这不可抗拒的天命吗？让他们竟是，两两反目，分道扬镳
林言续道，“而齐岸……他昔年骗我入暗门，喂我忘前尘，害我与你们离散，我又怎会对他有多少情谊，你想得太多！“
“是这样啊，你真的不想与我们分别吗？“，林语一语戳穿他的心事，“那为何在忆起前尘时，你反而与我们渐渐疏远，我留心打听你的消息，你每年都会回闻人府一趟，但你与他不还是走到了今天这种地步……“，林语口气轻蔑，一字一句无不像刀子，一刀一刀往人心口上刺，“我瞅着……为了你那位刀主大人，你想必是心甘情愿离我们而去的吧？“
“一张空口，无凭无据！“，林言一甩袖子，显然气得不轻，他转身呼出一口气来，平定稍许，只留给林语一个渐行渐远的后背，“快随我去面见家主！“
林语苦笑，提脚跟了上去
三
林语紧随着林言，在闻人府中左弯右拐，七环八绕，她没有那些个兴致像上一回一样游玩嬉闹，不管路边植下的是多么怪异的花草，无论阁前停留的是多么可爱的鸟儿，都再引不起她的注目，可渐渐地，她却觉得眼前的场景莫名熟悉，就连鞋下踩着的鹅卵石小道都是似曾相识，她突地住了脚步，整个人差不多已经是在不断地颤抖，林言回头不解地望着她，林语大喊，“你是要带我去哪里！“
林言轻飘飘的语气，说出的话却快要令林语窒息，“前家主书房的旧址，间里院……“
“间里院！“，怪不得她会觉得眼熟，这条路是什么？分明就是当年碧瑕死去的那一天，她出外寻碧瑕时走的路，那一天于她是如此锥心刻骨，以至于她在自己的梦中早已把它走了千百遍，林语几乎是吼出来的，“他还真是狠得下来做个无心无情无爱的人，他明明清楚我……我……“，林语强忍住眼泪，“好好好，既如此，我去便是，我的软弱不是给他看的，也不是给你看的！“
林言亦想起来了，间里院是她那个好友身亡之地，他察觉到林语的情绪起伏跌宕不稳，下意识像往日那般上前安慰，却在伸出一只手后，又默然放下，“我忘了，横亘在我们之间的，原本只不过是一张纸，一点就破，可我们放任不管，随波逐流，以致现在它成了一道无法跨越的鸿沟……“
“是呀……“，林语缓和许多，却也朝后退缩了数尺，仿佛他们之间，真真切切有着那条巨大深不见底的沟壑，里头埋葬着那些辩不出对错的恩怨情仇，稍稍向前一步，便是万丈深渊，他们三人分立三处岛屿，自此孤身一人，永世不改
林语远远地缀在林言后头，不再靠近一步，两人中间似乎有着一串队伍，而他们分别在队首和队尾，你只望我的背影追逐，我却连你的整个人都不见，林言和林语就以这种怪异的方式，带着那子虚乌有的行列，一点一点挪动，终于，他们来到了间里院门口
林言进去后，便退开到一旁，林语堂堂正正地走入，她在来的路上，已经做好了所有的准备，她会崩溃大哭，会大放悲声，却完完全全没有料到，不知是不是因为自己的泪水早都已经在先前流干了，她只觉心里是说不出的万千苦楚，眼泪却一滴也没有落下
林书就站在庭子正中，一袭白袍如旧，干干净净的白鞋，林言恍惚闪过那日它沾满鲜血的一幕，却仿佛已是隔世一般，林书背对着他们，身边的案桌上摆放着一个平平常常的瓦罐，一边的林莫上前对林书耳语，“爹爹，叶叔叔和小姑姑来了……“
林书其实早便发觉，他点点头，回过首来，轻风拂面，杨柳芊芊低垂，他如果还会笑，大概还能像从前一般谦谦如玉，温和动人，可他，林莫跟在他身旁，亲历他的一举一动，不知是从何时起，他就再也没有笑过
他的一颗心，已是冰凉彻骨
这一刻，林中村灭亡时，痛失爱妻的林书，忘尽前尘的林言，双亲亡故的林语，以及当日才呱呱坠地不久的林莫……
最后存活下来的四人齐聚一堂
林书指着石案上的罐子，“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林语不明他的意图，她只摇了摇头，接着又看时，依稀辨出这个水罐和以前棣叔给他们那装着香草丹的是一般无二，“可是棣叔的遗物？“
林书颔首，“没错，是棣叔给我的，他骗我说只要一次又一次积满了水，就能救回所有人，为此我在南方那三年，不计得失，不分善恶，日日行医，只要有伤在身的人在我面前，我都会治，甚至于没有患者我也会自己去寻，我只要听说谁家有病有灾，不远万里我都会去救济，我曾接连三天不眠不休把自己累到倒下，只是为了多救一点人……“
“我也听说了此事，你在南方民众眼里，可是悬壶救世的活菩萨……“，林语话里话外都透着揶揄，“只是不知道他们心目当中的大善人，暗地里掩盖了多少血腥残忍的真相，又遮蔽了几何暴虐可怖的事实，不管你那三年里挽回过成百上千的性命与否，都无法抵消你三年后的行径！“
“对，你说得对……“，林书竟点头应答赞成，“但其实……我一点也不在乎这点名声，可作为闻人府的家主，这能帮我很多，即使我回想起这段经历，时常笑话自己那阵子心性的简单纯粹，却也不得不承认，没有它，这条路，我会比现在难走……“
林语心内苦涩不减，他既然会有那样一天是看不起从前的自己，那她在之前，在她看到那个勒死了碧瑕的凶器——那条他与巧儿姐定情的红丝带就沾满鲜血淋淋前，还以为他是和往常一样的她，到底算得上是什么？于是她问道，“那你又是从何时开始嫌弃起那个傻乎乎的林书的？“
其实她早在那一刻，看见碧瑕尸身的一瞬，就明白过来，她的大哥竟杀了她最好的朋友，她无法接受的就是这个，碧瑕做错了什么，她本以为是秦阿蛮和钱玟的事迹败露，但后来的一切又告诉她，不是如此，所以她只是想要他一个解释
林书闻言皱了皱眉头，林语用的语句让他稍稍不喜，但他却也不想计较，他让林语进来，不是为了和她一味地互相冷嘲热讽，而是想告诉他们二人那真正的真相，大白之后，是去是留，是否能接受他的用心，由他们抉择
即使他为此付出了所有的良心，所有的善心，把自己重新打磨历练，成了一个面目全非的林书，他依旧渴望他们能原谅他，就如同他想好的，在堕到阿鼻以前，他能在黄泉路上，得到巧儿的一句“我不怪你……“
他知道自己妄想了……
他为这场复仇失去了太多太多，然而这些的所有，他知道的那些落空，并不足以使他悔过
再来一次，他还会选择，坠入地狱十八层
他不悔，他这一生绝不后悔！
林书舒了一口气，答道，“什么时候？也许是当我从苏离说的话里回过神来这是一个骗局时吧，那阵子，我脑海里一遍又一遍上演盘旋着她的那些言语，才几日时间，我几乎已经崩溃了……“，林书的声音里有所动摇，“你们说我不傻吗？苏离妄图复苏她的父母，那是因为她将她父母的尸体放在冰室之中，肉身长年不腐，也因此才有一线希望，可我……“，他轻轻“呵“了一下，继续道，“村人们的尸首都被大火焚烧殆尽，一具全尸也无，就算这世上真有能使灵魂归于肉身的神术，我也是无计可施……“
四
林书坐在石桌边的石凳上，手放到案上，中指倒扣两声，他用了内劲，清脆有力，这声响彻人心，飘得极远极远……
“其实我很自私，我并不是一定全村人都能回来，我只是想有那么一个人，她不是很落落大方，不是很贤良淑德，不是很温柔体贴，甚至于她大大咧咧，上蹿下跳，四处溜达，一天不惹事就浑身不舒服，我啊，常常就给她收拾烂摊子……“，他说起这些，在场另外三人皆是沉默不语，仅留他一个人的声音在这和煦的风中飘散，传得不远，所有人都似还是那天真烂漫的孩童，在听着他安安静静讲故事一般，“可是那样多好，因为天底下只有我能受得了她的脾气，所以她谁也嫁不得，只能是我娶了她……“
“棣叔死前曾经告诉我，不让我留在洛城舒城一带，劝我早早前往南方，我真是后悔极了，没有听他的话，那天……下林观血案那天，棣叔原本已经支开了我，我却中途又返回，我……我抱着娘亲，亲历她化作一片虚无，我不知道是谁到了下林观里，我没听见他们说话的声音，我拽住那个人的脚想阻止她杀我娘亲，我摸到剑上的佩玉，那上头刻的是一朵难看的小花，娘亲拼死护住我，我带着两个孩子第二次死里逃生，我恨极了那人，我娘亲是世上待我最好最亲的人，却被迫惨死他手，连尸体也没有留下，我来到茶街住下，想等你和小言回来，一起找有着那块玉佩的人，那便是你我的仇人……“
“也是在洛城，我遇到了听雨，她为了闻人息，一心置我于死地，却误伤了沫沫，把梨花泪留在她血脉之中，梨花泪这种毒药有两种路径，一种是食用，这种如果只是少量便可在净手时流出，丝毫不伤及根本，另一种是伤口渗入，这种却是，即使只是少许，也会滞留体内，熬个十年八年，总之是能把你熬死……“
“她用了这第二种，必定是下了极大的决心……“，林书谈到此事时，林言看向林书的眼中略有动容，他终于明白了，大哥和听儿之间那瞒着他的冤仇，他存着私念，他觉得不是他的听儿的错，而是那个闻人息的，他晓得这真相，却只是越发辛酸，他已经不想，不想再听到任何关于听儿为闻人息所献出的代价了……
“家主……“，他出口中断了林书的叙述，一双乌黑的眼瞄了瞄林书，又迅速移开，“听叶就先行退下了……“
林书却并没有理会他，就继续往下讲，“若不是我执意等你们这两个根本无心复仇的人，沫沫也不会因此就年少早逝……“，他深深自责道，“说起来，这还是我的错……“
林言将欲离开的脚步又是一顿
林书宛若是在讲着别人的往事，而把自己置之度外，“后来苏离不知从谁那里听闻我有着荒玉，便偷偷潜入闻人府来寻，我与苏离不小心相撞，她那块玉佩掉落在地，我替她捡起，就发觉了是同一块，她一定也认出了我，所以招招置我于死地，我以此为依据，推算她便是来下林观杀害母亲和棣叔的人……“
“苏离！“，林语震惊不已，“你说的可是前几年暗门失踪的长老苏离？“
林言比林语更加骇然，长年居于暗门的他对苏离的印象不深，大约只有在闻人书那场择剑大会上，在龙脊山下龙城的客栈里，她极是温和地轻轻地摸了一下他的头，细说着他不懂的话语，他一直以为她是个很好很好的人，如今却告诉他，这是诛他父母亲族的仇人，他如何能不惊诧，如何能不讶异！
林语先前还以为是闻人府的人从中作祟，如今听得是苏离的做为，心下不知为何缓过一口气来，她与苏离并不熟识，也从未有过交集，自然不会如林言一般对此表露太多，她笃定道，"那你……应该已经把她送下九泉了……"
现今的林书，在她看来，不过是个睚眦必报的小人
林书并不否认，他面上不显情绪，"那你可知晓，碧瑕与苏离有何干系吗？"
林语只是从零零碎碎的片段中推断，碧瑕原先是药铭和棣叔的孩子，却阴差阳错和夜犬的孩子，也就是师兄抱错，可这与苏离又有什么关联，她仅仅是摇了摇头
"苏离的兄长苏别，是碧瑕的亲生父亲，这是苏离死前和我透露的，她应该是与逃亡在外的苏别一直暗中来往，她撞坟而死，临了前，我提起她的头，她最后睁开眼看了看我，竟是笑着瞑目，迷迷糊糊道，'哥……小离这条命赔给你，只望你到药山好好顾着碧瑕，我……我去寻他了……’，这难道还不清楚吗？"
林语一时梗塞，"就因为他们有着亲缘，你便要斩草除根吗？"
林书背过手去，只道，"从我诛了苏离开始，我与她之间，不是她死，就是我亡……"
"可是根本不是这样的，碧瑕他……他不是苏别的孩子，他是棣叔的孩子啊！"，林语的泪又是不争气地哗哗而下，"即使这样，你们还要斗个你死我活吗？"
林书听到林语的话，微微怔了一下，却很快便复归平静，他的声音冷得吓人，"总之是不管如何，她都该死……"
"只是因为一人犯错，你便要牵连全族，甚至于一个养子你都要置之死地，曾几何时……你竟成了这样……"，林语把左手藏在袖中，手里抓着早早预备好的一把药粉，她的五指内弯，指甲抓着皮肉，整只手在不停地发着抖，"我都已是……不认识你了……"
"即算她杀了婶婶大伯和棣叔，也不至于……"
"就是至于！"，林书压低了嗓音，斩钉截铁，不留余地，阴沉沉地令人恐惧，他用着那曾经让人如沐春风的声音说着这可怖的话语，"不如让我再给你们讲个故事好了……"
五
林书手抚案桌，慢慢陷入了回忆之中，“后来在茶街，老板和小二哥收留了我，他们疼爱着大沫小莫，时常逗他们玩，我现今回想，那大概是我一生中所剩不多的欢乐时光，然而这样好的日子没过多久，他们二人就因着中毒而死，死无全尸，那毒，我探知到的便是梨花泪，它是下在井中，他们取水腌菜，方才遭此横祸，老板又无意间提到过，那井水是活水，我便联系到爹爹中的梨花泪可能也是下在井中，此后我回到林中村旧址，取水去验，果然如此，你们可记得城外那条一夜结冰的溪流？那便是大火焚烧了扎结在地下的树根，打通了茶街那口冰井与城外水系的证据……“
“井中的梨花泪不可能是凭空出现，意外洒落的几率也是极小，既然有人刻意下毒，我便猜测，那场所谓的山火亦有可能是人为……“
林言和林语都是未有想过这种状况，他们一直深信不疑的，林中村葬于一场山林烈火之中的认知，被彻底地打破，林言接连后退，趔趔趄趄，他的声音在颤抖，"是谁！是谁放火烧村，又是谁井中投毒？"
“我从苏离口中套出的话恰好就验证了这一点……“，林书闭上眼，缓缓道，“苏离亲口承认，林中村果然是毁在她手里……“
"为何会如此……"，林语心神动荡，瘸掉的腿上，脚步一个站不稳当，向后跌去，林言连忙上前搀扶，从后面一把接住了林语，等到两人回过神，四目对视，又同时双双松开紧握住的手，这一刹的亲密不过是偶然，就如同在月缺里为数不多的团圆
林书对林语道，话中带着诘问和责怪，“可你呢，你忘了林中村和下林观的九世之仇，还和仇人的侄女勾肩搭背，结为知己，你可还记得那七十多口亡魂，我日日夜夜与他们在梦中相见，我听见巧儿她……她喊我的名字，火苗一寸一寸将她吞噬，我只能袖手旁观，我奋力想扑灭它，终归无济于事……”，他几近哽咽，“我被这样折磨，算起来……算起来我当日应她的事，竟只做到了一件而已……”
林语望着他，她还是不懂，"那你为何……不同我说？"
林书的言语中赤裸裸的是满满的恨意，"碧瑕她改变了你多少，我是一一看在眼里，你以前说话从来只讲一半，可遇见碧瑕后，你渐渐地把所有的都能说全，你被碧瑕迷了心窍，把林中村的血海深仇忘得一干二净，又怎会听我的话！"
林书可是亲耳听见，就在闻人息的婚事那日，他隔着竹帘，和小莫一道听见，碧瑕叫林语忘却前尘种种，以后只以药山为家
而她答应了，没有一丝犹豫……
"我……"，林语说不出话来，“可是碧瑕他……你晓得吗？我十五岁的笄礼，是他陪我过的……”，林语不想再接着把这个话题说下去，“既然如此，你为何还要抛弃你当年对巧儿姐的承诺，让秋菊……让她入主闻人府……”
林书先是动了一动，似有些抉择不定，而后叹出气来，迷离出神，“我先前查到，闻人息于上林寺出家，我遍地找他，他的行踪却被上林寺所遮掩护佑，苍黄坊一事中我又意外得知，破风是杜若松的儿息，所以……闻人氏的香火只能由我来续，娘亲她不会愿意看到闻人后继无人，我不能对不起娘亲……”
“所以知道巧儿姐不能救回的第二年，你才娶了秋菊，为着净心他……”，林语怔住了，她突然意识到自己说漏了什么，她顿了一会儿，才续道，“为着闻人氏，逼不得已……”
“破风是杜若松之子，闻人息剃度不问世事，我就是闻人在凡俗的独苗……“
“那又如何！“，林语打断了林书，"你冤冤相报，虐杀碧瑕，连累无辜之人，是为不义，你违背诺言，纳妾生子，伤透黄泉故人心，是为不信，这般无义无信，无心改过的人，有什么颜面苟活于世！"
林语手里那把粉末散出，可就在此时，她的眼前却突然现出了一把明晃晃的菜刀，那刃尖仿佛是跨过虚空，飞越光阴一般，电光火石之间便朝她刺过来，刀刮起四围庚风，那些铺洒的药粉纷纷刮向两边，片刻后，林语只觉脖颈一凉，那把菜刀就横在她之前，一个粗壮大汉拿着刀柄，林语望着他的脸，认出了来人，“杀猪刀朱麻子……盟主大人还真是交友广阔呀……”
朱麻子的刀向前一抵，在林语的脖子上划出一道血痕来，“我是南方人，盟主大人曾于家母有救治之功，我有恩报恩，有仇报仇，所以我答应他，只要他以扣指为号，我便从阎王爷手中抢他一回，如今也算是恩仇泯尽……“
林语拖着自己并不灵活的那只脚，把脖子从那把刀上移开，她开口对林书的称呼就已是嘲讽，“盟主大人……“
“不知你把这让江湖数一数二高手护卫的机会浪费在我身上，来日会不会觉得可惜呢？“
“不会，我只是不想与你动手……“，林书走上前来，"不用你来，待小嗣长至十八，我便自尽去陪她……"，他转身，而后道，“听叶，送大长老走……”
林言听话地走上来，他离得林语不远不近，低声道，"大长老随我走吧……"
林语最后终于是喊了出来，“你不是我的大哥林书！你配不上这个名字！”
“那难道你就是林语吗？”，林书拉长了声调唤她，“大长老……“
从前他们只是在一个普普通通小村庄里无忧无虑自由自在的三个孩子，而现今……
一个是高高在上的武林盟主
一个是地位尊崇的药山长老
一个是受人敬重的昔水刀主
原来他们都已经物是人非
后人评论起他们时，或许不会想到，他们曾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一家人，曾有过那么许许多多的回忆，事事休尽，自此人间相忘，黄泉不逢
林语泄尽了气一般，“你赢了，赢得彻彻底底……”
“也输得一无所有……”，林书把头低在阴影之中，“你说娘亲给我起名中的‘书’，不就是料定了‘输’吗？”
人生，原来只是一场你我皆输的赌局
六
月季端起那碗汤，扬颈一饮而尽
她坐在房间之中，阳光透过窗纱倾泻而下，朦朦胧胧一片里，她静静地等待自己那个已经是注定的运道……
门被人从外头推开，进来了两个人
月季看着渐渐走近她的林言和他身后的春兰，心中是一片前所未有的祥和，她甚至笑了一笑，"我早算出了，家主他……并非一定要留我这个有着异心的人在身边，他将荆妈妈派往西蜀也是此理，荆妈妈在那处，远离东洲，再也无法牵制他，即使荆妈妈反叛，也是名不正言不顺，不得民心，所以他大可高枕无忧……"
月季算了一辈子，她是自幼便立志以自己的能力击溃阵宗真正的传人，当年神算子曾来闻人府，言明要收她为徒，她却出言拒绝，她说想以一己之力抗衡整个阵宗代代相传的百年底蕴，现今她……
"我却输给了他一个半路出家的三脚猫……"，月季自讽道，"闻人府被他从头到尾改动了一遍，所有不满他的人都被顶替，一切不服他的人均被换下，我看着他一步步变得嗜血而冷漠，他的剑从六尘不染到血迹斑驳，终于……轮到了我……"
林言望着她嘴角，缓缓地溢出血丝，月季的身子斜向一边，摸着上有月季花瓶的桌案，她向前一倒，那插花的罐子摔下地来，碎成齑粉，"你要记住，不是你害了我的命，是他，在背后，做那借刀杀人的勾当，是他，一遍遍，将所有人折磨到疯癫，他治得我是服服帖帖，我败给他却也是口不服心更不服，我不知是为何，他对你是例外，容忍你这个与他同床异梦的人待在他身边……"
月季慢慢地合上眼皮，"不……也不对，指不定我死后，他又会立刻赐死于你，若我是你，怕会带着听儿她远走高飞，天涯海角，何处去不得呢……"
春兰上去扶了月季一把，月季又艰难地睁眼瞧了她一下，感慨万千，"兰姨啊兰姨，我本以为你是这府上最为忠心不二的仆人，可如今看来，你却是那个最会见风使舵的墙头草，风一吹，两边倒……"
春兰摇摇头，就这样喊着她，"非也……月牙儿，只不过……你忠心的是前家主，我忠心的是闻人府……仅此而已……"
风依旧那样吹着，经年累月，亘古及今，从前的，今朝的，漫天遮地，跟着林言从四季居出来，小院的杨柳下，一桌一椅，见到那人，林言住了脚，"为何放任我杀死月季……"
他和春兰密谋给月季下毒时，还以为是自己自作主张，可月季一番话，他才算明白过来，就连春兰也是听从闻人书，"我以为……她是你的得力干将，左膀右臂，你会相阻于我……"
"你不是猜到了吗？"，林书坐靠在木椅之上，一旁的青柳轻轻拂弄他的衣角，绿绒绒的草地好似是一条地毯，温暖而眷念，若是不懂他们之间的对话，看起来只会是无限的岁月静好，"关于你师兄和师伯的死因，没有错，就是我派月季前往药山，她自作主张逼死你师兄，于理本就该死，况且她不也是心甘情愿伏法的吗？"
"闻人书……"，他叫着他那个陌生的全名，他原先还想说，"她明明是惧怕你亲自动手，才更愿意死在我的手中……"，可慢慢的，他什么也不愿讲了，他怔愣半晌，连一句"告退"都没有与他多做客套，就径直离开
时光拉长了他们之间的距离，渐趋渐远，就如同冬与春，一个在年初，一个在年末，三秋之隔，它们是遥遥不可及，却亦是，伸手便能触
这便是历代刀与剑永远不和的阻隔
林言回到居所随衣院，银杏叶缓慢摇下，林言来到屋中，一脚一步踏上石阶，跨过门槛，房子里正中摆着一对瓷器，他选了左边那个，轻轻一转，眼前的墙面"咚咚咚"似有人在推门一般打开，里头是一个密室
一张床，一卷席，一个女子躺在上面，静静地，她脸色红润，呼吸平畅，仿佛只是在睡着，随时就会醒来
"听儿……"，林言明明知道她不会应答，"我该拿他怎么办……"
"他"是林书……
林言很是迷茫，当他真真正正成为刀的那一天晚上，林书把刀和剑的秘密告知于他
原来最初的时候，九幽族内有族规，九幽不得沾血杀人，九幽亦有一个习性，若持剑人，即剑的主人，动手害人，即使不是用剑，那么九幽也会施以惩罚，一段日子后，使剑主大病卧床，不能下地，甚至于剑上出现裂痕，有断折之险，当时唯一可解的办法便是在大病之前，将剑主祭泉而死或令其提剑闯过曲折幽深九死一生的泉洞，方能祈得九幽的谅解
后来却被九幽存找到了第二种办法
培养一把刀
他修改了一套名为《昔水》的功法，令人修炼，此人即为他的刀奴
刀主割血一盏，在大病到来前，将血炼成丹药为剑主服用，便可不惧九幽的诅咒，但随着杀戮人数的多少，需要的血亦是成倍地增加，对刀主的伤害亦是不可挽回
后来人探知还有一种秘术，须得刀主自愿——不带一丝犹豫的心甘情愿的，取刀主血丹接连服用四年，可助身有九幽血脉的人篡逆为主，然而仅仅是第一条就让许多对此虎视眈眈的人知难而退，因为即使那血丹是给自己用的，也未必不会有人恐惧或后悔，何以谈得上是完完全全的自愿
他总算明白了所有的所有……
他起初一心找林书拿假寐的解药，他记得当年林书和巧儿冥婚的第二天清晨，棣叔重又救醒了服下假寐的林书，这说明假寐是有解的，可每一次他不管使出什么手段去哀求，林书都不过淡淡的一句话，"你静下来想想便是了……"
而今他想通了……
他把脑袋放在床铺边沿侧着，他的手紧紧握着听雨的手，他清晰地看见她的掌纹，他一条一条地数着，研究着，他小时候听人说，这纹路是与人的这一生的命运息息相关的，那么听儿的命数又会是什么样的呢？
他低声悄语，“现在这样多好，你要是醒了，一定又去找他，可如今不管你愿不愿，都只有我陪你……”
七
光阴转眼即逝，韶华匆匆虚度，俯仰之间，又是一年秋意过，林语带着药巧儿从闻人府归来后，两人在今后十几年间便都是长居药山，闭门谢客，在他们杜门不出的第二年之际，掌门的小女儿外出历练，其时为救治医患，被迫到山野中采集一味药草，因此为一只毒虫所蛰，本以为是小事一件，可这咬人的虫子却是意外地罕见，甚至以药山所藏医书之博大精深，亦没能找到一丝相关的记载，当晚小少主便上吐下泻，周身骨痛，几近昏厥，身旁跟从的仆人将此事连夜写信送往药山，掌门亲自出发，赶忙接回小少主，并安排除闭门不出的大长老外的所有长老和自己一同会诊，却仍是不得解法
眼看着小少主一日日地衰败下去，药石无医，正在小少主命在旦夕，生死攸关之时，幸得药山当时的大长老出手相助，后来有那会在药山伺候的人流出消息，当日这大长老只是捻了一颗丹青色的药丸和水给小少主服下，之后才一阵，小少主全身陆陆续续开始起了麻疹，过了片刻那些红斑又纷纷消掉，小少主发了许多汗，之后再不到一盏茶，原本昏睡不醒的小少主，竟睁开了眼来，仅仅一声虚弱至极的"爹爹"，就把掌门的心都喊碎了
掌门问及大长老是何药物时，大长老却只摇头，"不是药，是毒，我用的以毒攻毒之法……"
掌门自是愕然，脸色大变，药山的传承就是明令禁止不得使用毒物，然而现今没有大长老冒死用毒，自己的女儿也救不回来，左右为难之间，大长老却只提出，"我仅仅有两件事求你应允，第一，我死后，由我此生唯一的徒儿药巧儿继位药山大长老，第二，我师兄师姐的坟墓永不移出药山……"
掌门自是连连点头应下
自此事以后，大长老与其徒闭关不出，不问世事，后世人都说，大长老此时是在专心研习毒术，撰写一生行医制毒心得，后来也真的有本书籍流传下来
这本书名为《毒经》
林语这个名字逐渐地被世人所遗忘，不管是碧瑕的"林语"，闻人息的"林语姑娘"，林言和听雨的"小语儿"，抑或是……
林书最初那句"小妹"……
总之是，再也……再也没有人像他们一样叫过她了
虽然药山禁毒是不知从多久远便开始的戒条戒律，但碍于救女之恩不愿摊上忘恩负义名声的药山掌门，始终对大长老的作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因此在不久的将来，药山的分支大长老一脉，竟成了专门学习毒术的一脉
后世现任掌门仙逝，大长老一脉从药山分离，于鱼山上开宗立派，为毒教
由于毒教弟子多行不义，坏事干尽，甚至乎曾有那么一段时间，毒教教主不知何故，下令四面放毒，连犄角旮旯的地儿都不放过，搞得整个江湖都人心惶惶，动荡不安，连寻常百姓喝口水都要提防水中是否有毒，更别提那些高官豪绅，简直不过动弹一下子都得留意四处，这场祸事延续了差不多三载岁月，整个江湖各大势力合力围剿，将毒教一举歼灭
换得短暂安宁
这些，都已经是后话了……
药山后山，墓园
寒风萧萧瑟瑟，吹拂得坟上青草纷纷折腰，一座墓上，冰冰冷冷的石碑刻凹陷下去的大字：
药山弟子碧瑕药倾之墓
"这便是你爹娘合葬的墓穴……"
这是林语第一回领巧儿前来看这些东西，她一直希望巧儿不要负担那些过于沉重的往事恩怨，那是上一辈人的事，理应由她，也就是上一辈人来结果，可是就在从闻人府回来的第二天，巧儿居然问她，"师父，巧儿的爹爹娘亲去哪了呢？"
林语反应过来了，这一定是在与其他的孩子游戏之时，她听到了什么话语，弄懂了什么东西，那些林语本想掩盖的真相，一点一点被揭露，林语本该晓得的，迟早都会有那么一天的
林语这才明白，不管她如何隐瞒，如何为巧儿建造一个虚幻的开心快乐的童年，失去爹娘的缺陷始终将是伴随巧儿一生的噩梦，巧儿是这整场纠葛中最最无辜，又最最可怜的人，她什么也没有做错，却被迫为他们的过失付出了这样残忍的代价，巧儿若是长大了，懂得了一切，会不会怪她，责怪她当初没有对自己和盘托出，没有让自己亲手将杀父弑母的仇人送入地狱，会不会呢？
她不清楚……
巧儿抬起头来看师父，看到林语正在默默地思量，细细地想恋，透过师父眼中，她见到那无限的眷念与不舍，她很是不解，她上一回看到向来面不改色的师父流露出这种情绪，还是在林中村的旧址，在那个据说是师父出生和历经儿时岁月的地方
林中村和药山，对林语而言，都是她的家……
两个分崩离析，四分五裂的家……
往昔故地重游，今朝何以把盏解愁，风声四面八方而过，杂着欢笑喜乐，忧思伤悲，那些草木一遍遍地低语，那些花鸟一次次地诉说，林语在讲的是她最后的遗言，“巧儿，师父不能陪你一生一世，恰如碧瑕他……一样，你且于二十前熟记师父教你这所有，师父便是死了也可安心离去，以后这人间，谁也别全信，也别想着去仰赖谁，须知动情只一念，却足悔一生……”
林语问她，“若有人负你，你当如何？“
那些往事一笔笔勾勒描画，那些前尘一点点回顾怀恋，往事如风，前尘似雨，人在风雨之中奔波劳累，一生便恍然已过，风是一吹即散，看不见摸不着，追寻来来回回的不过是天边的纸鸢，风的分身幻影，雨是一触即化，抓不住握不了，跟随去去留留的不过是海角的水苔，雨的足迹点滴，巧儿的声音是不带一丝的犹豫，不留一点的余地
她说，“我当灭一城，为他陪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