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闻人府的这个秋季,极是萧条,西蜀两大派接连灭门绝户,却无人得知背后的主使是谁,是为报仇雪恨或是争权夺利,这些是一概不知,总之近一年来,西蜀的上空仿佛都蒙着一层肉眼可见的阴霾,挥之不去,没有辛夷宫和南芝殿主事压制,闻人府又山高水远,西蜀的江湖局势顿时乱成了一锅粥,有不少人趁此良机,做那拉帮结派,打家劫舍的勾当,害苦了黎民百姓,最后还是朝廷派人镇压,才稍有缓和,但又是极大地引起了许多人的不满,江湖之事朝堂不许明目张胆插手是众所周知,大家伙都心知肚明的,就连前朝有心涉足,也用南芝殿来做了个幌子,最后还是闻人府出手——毕竟闻人府名义上还是顶了朝堂的爵位,吃着朝堂的俸禄,闻人书遣了李荆等人过来西蜀,在朝廷协助下,历时两年平定西蜀动乱,自此东西无论庙堂江湖均归于一统,短时再无分裂
齐岸和花花的尸体是两年后的今天才运返暗门,他自那渔翁手中,扔到城外乱葬岗,花木瓜寄信过去,齐岸却再没有回,齐岸无有音讯的第二个月——他与小徒儿往来信件从来不会这么久不见回复,花木瓜一时急躁忧虑,掌门叮嘱的接脉药送到第三洞洞口他都忘了喝,只一个人在洞中喃喃细语,心有预感齐岸怕是已经出事,这一忘记可就出了大问题,当天晚上花木瓜已经快要接好的脉络寸寸断裂,疼得他哀鸣嗷嗷,痛不欲生,可是第三洞中除却一个死物的奇玄匣,就再没有其他的人,他躺在床上,成了一个血人,浑身浴血像是从血水里被刚刚打捞上似的,直到第二天送饭的弟子久不闻五长老应答之声,偷偷摸摸进到洞中才察觉这事,然而为时已晚,董素行求了药山的人来,之前林语一事药山明显有所偏袒,驳了暗门的面子,如今也想重修旧好,一口便应承下来,妙手回春总算是吊住了花木瓜半条命,董素行也应允花木瓜让几个弟子去找寻齐岸,翠姑怜及花木瓜师父已逝,唯一的徒儿又可能早死,真真白发人送黑发人,世间最是伤心不过,请命而去,而今兜兜转转,才算将尸首归了暗门,可带来给花木瓜的,只剩了一个骨架子,仅有那身衣物可以依稀辨清这具尸骨就是他的弟子
花木瓜在翠姑陪同之下,来到停灵之地,见到许多暗门弟子围着那口棺木是一片哗然,他一来,那些弟子皆是怯怯地让开一条道,口中议论纷纷,花木瓜经脉寸断,早已是彻彻底底的废人,若说先前他还能做一个普通人,现在是连一个平常人都不如了,他看那尸骨上被蚂蚁啃食,为烈日灼烧,破碎得不成样子,心里一窒,悲愤交加,忽而一口血“噗”地喷出,把齐岸和花花搂抱在一起的遗骨都染成鲜红,血迹渗入骨髓,骨血相融,花木瓜趴在棺边缓缓弯下腰,按着胸口一起一伏,翠姑上前欲相搀扶,却终于还是迟了一步
花木瓜砰然倒地,自此便是与世长辞……
第三洞奇玄匣的下一位守洞人,董素行与众长老商议过后,选了现今可以说是最无所事事的林言
林言却想拒绝
不是因着守洞枯燥无味,单调没趣,而是听雨身衰体弱,他要时时刻刻伴着,寸阴亦不能耽误,正当他说明了其中缘由,翠姑却同他讲,“听儿如今得回闻人府了……”
林言不解,“这又是何故?”
“闻人书送了口信来,言明是近来稍感不适,命刀主回府一叙……”,翠姑不慌不忙道,“我适才将此事告知了听儿,估摸着她现今已经动身……”
听闻这话,林言先是一愣,而后也没有跟翠姑这个名义上的师叔拜别一二做做起码应有的样子,便已越过她跑出去,头也不回地赶往他和听雨的屋子
果然是人去楼空
听雨并没有那么断然地离开,她思虑许久,知林言若是跟从,不免会知晓刀剑的秘事,要因此而为她抱不平,耍了脾气,惹恼了闻人书,不亚于自掘坟墓,故而只留书一封,讲清了大致的因由,就匆匆而去
“听儿又不是大夫,他偶感不适,为何偏偏得要听儿回府!”,林言忿忿不平,不止因觉着林书无理取闹,更觉着听雨凡事都不与他商量便自己主张,从始至终不肯把他当作依靠,心里是拔凉拔凉的,他料定听雨走不了多远,就驱车去追赶,谁知太久不出谷,一时竟也忘了具体的路途,他又是太过着急,只身一人上路,中间是曲曲折折迷了几趟,比听雨足足晚了半个月才到了闻人府
林言一跳下车前板儿,就把手里的马鞭一甩,砍得地上一条清晰露骨的鞭痕,没等那扬起的尘土尽数落下,他人已经蹿进了闻人府中,也不管闻人府户门大开的古怪,急急就往随衣院而去,他七拐八弯,假山一重重,水池复又复,路上遇着偶尔经过的下人,还忙里忙慌地撞倒过几个,匆匆道了歉后继续往前,很快,随衣院那棵银杏就近在咫尺,他冲进院子里,一片银杏叶,轻轻飘飘,突兀落到他跟前,他视线不自觉随那叶子晃到地上,一抬头,一个女子正站在银杏树旁
不是听雨,是月季……
"来找听儿的吧?",月季从面对那棵银杏到转过身来,那双眼似看透了一切,"她去祈雨台了……"
林言气喘吁吁,然而只是听到这话不过一会,立时扭头就走,朝祈雨台的方向奔去,他是完全不懂祈雨台对他的听儿有何紧要至极的意义,可是这几月不见,他已经什么念头都抛下了不再细想,只愿快快与他的听儿会面
祈雨台在洛城已是弃置许久,这十数年来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就连白龙神的香火都跟着惨淡了不少,林言来到这里,只见到一个白石砌成的圆台,东西南北四方各竖立一根灯柱,中置石灯,因着久久不用,灯里的油芯早已生潮,不是从前灯火通明的模样,林言望见一个人坐在祈雨台边上,双脚不着地面,默默地呆在那处,单是那背影就平添一股寂寥,他亦是一眼就认出来了
那是他的听儿……
二
听雨不会忘记的,这辈子都会,记得清清楚楚,那几乎是变了她整个人生——前半生的一天,她被抛弃在这个祈雨台下,那个小少年从台上伸出手来,她一抬头就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迷迷蒙蒙似烟气四溢,遮挡了双目,她不知道脸上淌的是雨水还是泪水,那个人的声音模模糊糊夹杂在雨声中,听不真切,他说的是什么呢?是什么……她一时居然想不起来了……
林言在她身后大叫,"听儿!"
记忆重重叠叠,听雨回头看去,她的眼中,是一片朦胧泪光闪烁,那人影向她奔过来,她闭上眼,是梦吗?她一直追逐着,等他转头,可他从未……从未回眸,不知不觉,听雨手上一滑,整个人竟向祈雨台下跌去
风呼呼地在耳边吹着,卷起她的衣带飘飞,那带子掩住了她的眼睛,四周只剩下一片无力的苍白,她觉得这样似乎也好,再也不会有人拉住她的手,当年他无意的一个举动,连着夺走了她一颗心,如今再以这样的方式结束,又有何不可?
她的身子忽地一滞,原来有人牵住了她的手,她手上的袖子往上卷落,露出细小的手臂上那斑驳的创痕来,不只是以前的旧伤,还有新近才受的,听雨抬起头来,那带子垂下,泪眼婆娑间,一滴顺着脸颊滑到下头的石板砖上,"嘀"散成水花,她原存着侥幸,以为是他来了,不想……却是林言
林言拉她上来后,就躺倒在石台上不停地缓着气,他很累很累,舟车劳顿日夜兼程,又跑了这么一大段路,他终于寻到了听儿,刚刚却差点眼睁睁看着她在面前掉下台去,心里是一阵后怕,他总算坐起来,却瞥见听雨胳膊上那一串伤痕累累
"谁干的!",林言怒火冲冲,风师兄在世时曾告诉他,之前听儿是为了闻人息把自己弄成这副惨状,虽没有言明具体因由,但也足以使他能猜出此次多是因为林书,他瞧着那新伤狰狞,难受到不行,林言也是听风师兄说过刀剑不和,却没想是如此势同水火你死我活,可一个是自己的大哥,一个是自己心上的人,让他如何抉择,他这几年每每与林书相见,都是依着听儿往日为闻人息过年回府的旧习——这本就使他心神黯淡,即使两人碰面,也是避开了听儿,没有三两句话便已经散场,他是无法在找回当年在林中村的热热闹闹嬉嬉笑笑,事实上从他知晓自己是一厢情愿,从他一次次身边的人,风师兄,齐岸,师伯,接连殒命,他就不再是原来的小少年了
他的话少了很多,一句什么其他的都没说,就很是强硬地把听雨拉回闻人府,到随衣院房中按她坐下,听雨有点呆呆地在榻上,瞅着他翻箱倒柜找出了一瓶外敷膏,林言拔开塞子,甚至是有点粗鲁地顺起听雨的衣袖,默默替她上药,下手不知轻重,第一回一抹下去,听雨顿时疼得往后缩了缩,他这才反应过来,动作也轻柔不少,听雨看着他似有点生着闷气,偷偷瞥了他两眼,见他极是认真地在盯着那伤口瞧,好像一个匠人在做手艺活一般,不由得一笑,"这次我不告而别,是我的错处,小师弟大人有大量,就原谅听儿这一回吧?"
听雨话中带了些打趣或者说是哄孩子这样的意味,却到底是不想林言知晓其中的隐秘,望着他尽快将这事翻篇,而林言本来是极为恼火的,可经听雨这一句,他那些火气又突地全都消弥于无形了,宛如一泼冷水呲呲地灌倒,瞬时便浇灭了烈火炎炎,但他不想这么快就败下阵来,显得他在听儿面前太过弱势,他撅着嘴老高——足以挂得上一个油壶,倒像是在耍小孩子脾气一样,"那我可得好好考虑一会……"
"好好好……",听雨抬起另一边手,轻轻一掩,笑道,"小师弟且慢慢思索着,听儿在此静候佳音……"
林言不经意回眸瞥到听雨难得展颜——以往她总是为了闻人息或是林书愁眉苦脸,满面哀伤,如今算是为他笑了一次,他突而觉得一切似乎都值了,脸也有些发红,他低头自语,"听儿真的理应多笑笑的……"
"我既不能哭,也不能任性地与人玩笑……",听雨复归了那戚戚却又是淡淡然的神情,"我是闻人府二公子的弃妇,亦是最最无用的一代刀主,乃妇孺皆知的事实……"
林言从听雨"弃妇"一词出口开始,心上就好似被人拿刀狠狠地划拉一下,他没等听雨继续把话说完,覆上听雨的手,“你才不是那劳什子‘弃妇’,他不要你,我要!”
“小师弟,你……”,听雨一个不察,被林言一把拉过搂起,林言就那样,静静地抱着她,一句话都不说,但又仿佛已在她耳边道遍了万语千言,听雨一时之间也是怔怔的,竟也任由他拥住,林言见听雨并没有推开他,想着或许听儿已忘了闻人息,有一点点……哪怕只是一点点接受他了也不定,竟大着胆子说了下去,“听儿,我……我心许你……”
这几个字透过听雨的耳中,她只觉脑子里头轰地是一下一下敲着雷声,狂风肆虐横行,暴雨倾盆如注,震耳欲聋,她是无论如何也没想过这话会出自林言之口,她回忆起从前的点点滴滴,初识林言时,便晓得他是个童真童趣的人,会调皮捣蛋,会作鬼作怪,常常说自己是天下第二,之后的之后,即便林言早就已经是不复当初,她也仍旧以原先的眼光看待他,她总认为,她的小师弟是个顽劣的品性,该不懂事一点,该孩子气一点,便纵着他一味胡闹,却万万没想过他存的是这般心思
听雨总算回过神来,双手撑着床榻,朝后一退,从林言怀里避开,“小……小师弟……”,她看得林言眼里渐渐有些受伤,竟无法把那干脆利落拒绝的话说出口,但她这一躲,林言心下已是明了,气氛是一阵尴尬,最后还是林言主动打破了这沉默,他眼里仔仔细细明明白白地透着她的影子,"听儿……你渴了吧?我去替你倒盏茶来……"
听雨别过头去,只道,"好……"
三
观子是药山第四位长老座下的弟子,姓伊,碧瑕去世那年,便是她同元旺无意向药倾透露了消息,今年,即文启九年,嫁于元旺为妻,她和元旺脾性相投,是夫妻,亦是知己好友,林语知他们没有坏心,并没有怪罪他们的无意之举,有时还将药巧儿托给这对小夫妻照看
浮生阁前院里,林语正在灶房中准备待会儿的饭食,元旺和观子这两人又是新婚燕尔,浓情蜜意之时,看着巧儿恨不得自己马上生一个同样乖巧懂事的孩子出来,念及此处,元旺恶作剧的心思大起,拿了一只花花绿绿的布老虎逗弄巧儿,巧儿伸长了手去抓,他偏偏挪远了不给,巧儿试了数回,皆是无功而返,垂头丧气之际,元旺终于露出本来面目,"巧儿……巧儿,叫声爹爹听听?"
巧儿睁着一双大眼睛,紧紧地盯住了元旺手中的布偶,晃了晃脑袋,似是不懂元旺在说的是什么,她改坐为站,才刚刚好有蹲着的元旺那么高,她整个人扑向元旺,双手一抱,想将玩偶直接据为己有
"吁",元旺把手里的家伙什一扔,在空中划出一道弯弯的弧度,顶端足足有三个巧儿那么高,巧儿一个劲地往上跃,却见观子把手伸长了就是一接,她蹲过去,手里摇动着布偶引诱巧儿,"巧儿,娘亲……喊娘亲……",她张大了口做出"娘亲"二字的嘴型来,可巧儿仍旧不知她说的是何物,只会咿咿呀呀喊着要小老虎,她又朝观子奔来,再接再厉,观子下意识将那布玩具一甩,老虎仔又回到元旺手上
"哇!",翻来覆去的戏耍彻底惹哭了巧儿,元旺手握玩偶正想丢回给观子,却因着巧儿突如其来的哭泣,出神了一小会,用力过大,一下子将那只布老虎抛出了围墙之外,巧儿见此,跌跌撞撞着出了院子,总算在墙根底下找到了那灰扑扑的物什,拥入怀中,只顾着傻呵呵地笑
突然她一回头,见到那两个抢夺自己宝贝老虎的坏蛋叔叔婶婶喊着她的名字追出来了,巧儿连忙携着小老虎逃开,一边跑一边哭,支支吾吾叫着林语道,"师父……师父救我……"
浮生阁外有条浅浅的小溪,长年鲜草嫩花陪伴,掩藏其间,药巧儿如今向着的方位,就是那条小河
"巧儿,不要去水边!",观子话音刚落,巧儿已是一脚踏进了水中,湍急的河流迅速把巧儿的小身子淹没,她感到自己被一股强大的力量向下游不断推动,水花浸湿了她的头发和衣裳,灌进她的鼻子嘴巴里,她摔进水中,只能任由它把自己带远,无力反抗
元旺和观子顺着溪涧一路搜寻,终是在一处河滩上发现了昏过去的巧儿,巧儿腹中被迫喝下许多水,扶她起来时还在哗哗地朝外吐着,巧儿就此大病一场,更兼她原来就身体虚弱不已,这一病就病得起不来身,药浮差点就将药山的药材库搬空了来医治她,可终究是眼看着她一天天衰弱下去,药石无灵,正当药浮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时,林语却对她提议,"师父,既然试过这么多药均是无用,那不如尝尝用毒的效果?"
药浮立即回绝她,"药山弟子不准用毒,是本门规矩,你莫不是安分久了,又想试试被逐出师门了?"
"非也……",林语只堂堂正正答药浮,"所谓是药三分毒,用错了地方,补药成了毒药,能用对,毒药也是解药,师父不若让弟子一试?"
药浮虽然担心药巧儿,终归还是有着理智在,林语一通解释非但没能说服她,反而使她愈加坚定,"不行!",她为了说的话更有力,补充道,"到了万不得已的地步,我还有办法!"
然而药浮的反对亦未能磨灭林语一探究竟的决心,看着药巧儿一日又一日地如花朵枯萎下去,她开始收集需要的药草,并都藏去了人迹罕至的禁苑,决意自己一个人苦心钻研
闲暇时,她打扫起碧瑕从前的住所,不由得怀念起旧日的时光来,可惜却是欢声笑语虽犹在耳畔,门前草木年年如新,奈何旧人只剩她一个独自怅望,她用掸子整理了半天,突然发觉了不对劲的地方
这儿装茶的小竹筒,炕上的被褥,软枕头,就连盛饭夹菜的碗筷,都是成对的,她又想起禁苑中不止有一张卧床,她给碧瑕送饭,也奇怪过一阵子他饭量比以前大了足一倍,却被碧瑕一句"练武练得勤了,自然吃得多了"给搪塞过去,也不及细想,如今再看来,似乎有什么模模糊糊间被她忽略不计的东西
比如……同碧瑕一道死在间里院的苏别……
她翻遍禁苑,终于在一张废置床榻的缝隙里找到一本已经有些发霉的笔记,笔记封皮上写着小字,注明是苏别的所有物,被滚滚尘灰呛到,她咳嗽着打开
上面讲了一个传说,正是阵宗世代相传的关于荒玉的传说
"起死回生吗?",林语不信,棣叔当年被药铭长老救回时,估摸着也是未有断气,就算世上真有这种奇术,所付出的代价必定是难以承受,为荒玉的传说迷惑双眼的人,结局当悔恨终生,或是不得好死
她把那本笔记扔在一边不屑一顾,转眼却又鬼使神差地拿起揣进兜里,傍晚天色昏暗,林语在禁苑偷偷配药时,心思总是不由自主飘到荒玉一事上去,以至于手上误抓了一味,她去找元旺帮忙煎药——她于最最简单的煎药一事上仿若是鬼怪附身一般,常常出各种乱子,这回却不止是煎药的问题了,药材一进药炉,注水,元旺点起火,一股青烟悠悠然从炉嘴飘起,累倒了趴在灶台上歇息的林语丝毫没有察觉,而元旺虽在这不寻常的烟雾缭绕一起时就深感不对劲,慌里慌张就逃出去喊人,却唯独忘了林语还在屋里
元旺领着观子等几个弟子回来时,整个房子已经是青烟弥漫,窗户的白纱都隐隐透出一股铅青色,门户大开,地上淡淡浮起一阵雾气来,众人一时皆是踌躇不前,待得烟消云散,元旺方才想起林语,急急忙忙进去,发觉她正昏倒在台面上,众弟子纷纷挤过去凑热闹
人群中突起一个声音,"让开!"
这一句中气十足,硬生生在拥挤的人头攒动中开出一条道来,元旺回头一看,"药浮师叔?"
原来刚才观子去请来了药浮,药浮只见林语整个人晕死在案上,她一看林语的状况,就知是毒入五藏六府,无药可救,这世上唯一能从鬼门关前拉回魂魄的,大概便只有……
荒玉的功法了……
她挥手让其他人退下
四
林语迷迷蒙蒙中,只觉得手中似乎被人塞进了一块硬邦邦冰冰凉的东西,下一刻却又有一股热流从掌心传来,走遍四肢百骸,林语渐渐清醒过来,睁开了双目,见师父与自己面对面坐在一张席子上,药浮的手和她的手共握一块玉石的两端
药浮张口便道,"其实,得知巧儿落水那时,我就在想这是否是天命如此,倾儿旧年也是一次贪玩落水引出了所有堆积的毛病,我为了保下她,用了荒玉,虽然侥幸未死,却白发早衰,如今我又用一次,来救你,恐怕命不久矣,我也不是那般舍己为人大义凛凛,我有着私心……"
到此,林语已然明了,为了救自己,师父居然动用了荒玉,一命换一命,她想要挣脱,却发觉自己的手被牢牢吸附在那块玉石上,无法分离
药浮继续说,"我多想陪着巧儿,瞧着她一天天开开心心长大,可我又是清晰地知道自己的身子,这是一个万万不可能完成的心愿,所以我宁愿用我这条老命,换你一个承诺!"
"师父你说……",林语眼中含泪,"但凡徒儿能做到,必定赴汤蹈火替你分担……"
"不需要你的不避汤火……",药浮很是艰难地摇了摇头,她的长发如白雪一般,让人想起一年之暮的腊月季冬,莫名的凄凉,她一字一句铿锵有力,"我要你立誓,但凡你还在这世上活一天、一时、一刻,便得待她……待巧儿如心如肝如五脏六腑,疼她似珠似玉似奇珍异宝,不许教她受一处委屈、一丝痛楚、一点辛苦!"
"好……",林语向前捂住药浮逐渐冰冷下去的手,药浮吃力地撑开眼皮,竖起耳朵听她的誓言,只闻得林语的声音道,"林氏语儿在此起誓……",她按药浮所说讲了一遍,指天道,"有违此誓,罚我亲朋离散不归,爱人阴阳两隔,子息男盗女娼,世世受此无尽折磨,不得超生!"
林语说完之后,望向药浮,却见她已经歪倒在席子上,面无血色,白发胡乱披散,双膝依旧屈着,手中那块荒玉下落
"铛!"
她已然是……含笑离去
文启九年,药山大长老药浮逝世,其三弟子林语继位……
林语事隔多年决心再回林中村旧址,一探苏别亲笔中关于梓木和荒玉的传说真假,荒玉中的功法能救回濒死之人是她亲身所历,断无虚假,但起死回生……她失去的所有所有……那么多的亲人,友人,真的能回来吗?她心知那可能微末到不足万分之一,但林中村灭村,除了他们三兄妹和林莫,再无一人生还,如果非得要村中血脉灭尽,她难道要连二哥和小莫一起……甚至是自杀?她不敢往下想……
那起死回生的传说一而再再而三诱惑着人一步步走向深渊,也许一辈子都会深陷其中不能自拔,而林语也在慢慢地濒临那一片悬崖,双足悬空,天上的云在她身边环绕,淹没了万丈谷底,宛如仙境,仿若平地,迷惑人眼,林语透过云层,看到从前,直到天边一个亦梦亦幻的童声穿过她的耳朵
"师父!"
是药巧儿
药巧儿对林语而言,寄托着身处人世的最大的意义,她天真得如同一张白纸,如同旧日的自己,林语醒神,俯下去仔细听药巧儿说话
巧儿拉拽着林语的衣摆,指着街对面一个人,"看……看……",她只是一味地叫林语瞧向那边,嘴里重重复复说的都是同一个字,林语大惑不解,却也照她所说望过去
她们现正在药山脚下的鱼城,收拾行装准备去林中村,巧儿的病症尚未好转,两人雇了马车,林语在前鞭马,巧儿则在车里歇息,隔着人山人海,林语瞥见一个很是熟悉的影子,头带遮面斗笠,站在一群小乞丐前,那些孩子有点怵他,挤在一块,也不知是害怕还是天寒,一个劲地瑟瑟发抖,那人从怀里揣出十数个铜板,分别放到前面缺口的几个破碗中,他手里还抓了一串糖葫芦,伸过去给领头的一个孩子
那大孩子先是慢吞吞地举起手来,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就在快要触碰到那还滴着糖丝的一串时,他忽地又缩回来,眸子里依旧是含着恐惧,这时后头有几个贪吃的孩童已经在不断地推他上前了,个个垂涎欲滴,那手拿糖葫芦的人掀开布纱,林语离得太远,只觉得那样貌似曾相识,却又仿佛从未谋面,他大概是对着几个孩子笑了一笑,带头的大孩子愣了一会,立刻扑上去捉住了糖葫芦,转过身来,几人匆匆忙忙,分而食之
他把手放下,重又掩住了面目,林语却是莫名的,急切的想知道他的真实容貌,她不放心药巧儿,不好将她一个人抛在车上,正在犹豫之际,那人却掉头,走向林语这处,林语清晰地听见他的脚步,她回过身,她在等待,或许是期盼,她认识那个人,从很久以前,她笃定,在梦中,在真真切切的人世,她邂逅过,偶遇过,她见到他越过人海,离她渐近,她忆起来了
是净心……
曾默想无缘相忘,有缘再见的净心和大师……
她不知怎的轻声喃喃,"原来是缘分未尽啊……"
两人对面,皆是规规矩矩唱了个喏,林语内心里踯躅许久,也下不来决心从何说起,她与他不过是同行过一段日子,之后她又多年长居药山,两人未见一面,甚至算不得友人,要不是净心不明缘由偶然在药山脚下,撞上了才下山不久的自己,指不定真的一别再不逢,她刚想问及大师的去处,以化解这两人都不讲话尴尬透顶的氛围,净心却抢先开口了,"还愿与我一路吗?"
林语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净心在说的是什么,这一恍神间,她透过经纬稀疏的纱布,仿佛看见净心眼底隐隐约约的笑意,不禁有些恼怒,"你连我目的何处都未有问,就要与我一道作伴?"
净心似是没有觉察她的不忿,不急不缓到,"听街上的流浪儿传闻,药山大长老易位于徒后归天,又探得如今大长老的首徒身患重病无药可医,大长老一脉鲜少与外界往来,此去必是求医问药,闻人府家主闻人书略通黄岐之术,于南蛮之地小有声名,昔年大长老又于择剑会上助闻人书一把,因而猜测大长老是去寻闻人书,是也不是?"
这分明与先前林语和玄错初见时的言语几乎毫无二致
林语无话可说,净心所言并非完全属实,但他的猜想却是一语道破林语前往洛城的心思,她亦是觉得,净心一口一个大长老听得她稍稍别扭,但也随他去了,她不好再问他跟从的因由,这时,巧儿从车里钻了出来,见净心就在车外,她打开手,一把搂住净心的衣裳下摆,孩子气地叫唤,"糖葫芦……糖葫芦……"
林语总算明白,药巧儿对着净心不停呼喊并非是什么心有灵犀,单单是她对糖葫芦的执念在作怪,林语瞪了药巧儿一眼,见她缩了缩脖子自己躲回了车内,转而向净心,客客气气道,"自然是没有拒绝的道理……"
五
三人便结伴前行,路上常常是借宿于坊市人家,赶路得紧时或干脆便睡在车中,其间一些用具吃食皆由林语下车购置,药巧儿贼心不死,几度趁林语不在朝净心索要糖葫芦,起先净心都一一婉拒,到后来有一回,净心实在架不住巧儿软磨硬泡,给她买了一串,叮嘱她在林语归来前吃完,巧儿自然是一通欢欢喜喜狼吞虎咽,谁知当夜她就开始嚷嚷牙疼,林语初初不知是何故,只让巧儿张大了口给她瞧瞧,巧儿依言"啊"努力将小嘴巴撑开,林语却望到她牙缝里夹着糖丝,这下事迹败露,林语一边端着茶盏一边狠狠把净心和巧儿通通训了一顿,说得舌燥,便饮一口茶,两人耷拉着脑袋听林语把茶壶里的酽茶从浓加沸水喝淡,从淡加茶叶喝浓,自此事之后,药巧儿安分不少,净心也再不为巧儿所动
一路无话,终于来到洛城外
林中村的旧址依然是掩在重重叠叠苍翠树木间,可时过境迁,物是人非,林中村外的小路不免有些许更改,她也多年未回,对前往林中村的途径亦不如昔日那般熟记于心刻印在骨,林语只依稀认得,哪棵树下他们曾嬉笑打闹,哪条溪边他们又追逐玩耍,她惊觉,或许她离开药山,不是为了荒玉那渺渺茫茫的希望,而是想逃走,避而不谈那些处处都带着旧日影子的去所,而现今她不过是从一处勾起她伤心往事之地到了另一处罢了,碧瑕使她短暂地忘却了林中村的种种,而她害死了师父和小七,如今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该轮到她来尝尝这世上至苦至悲的滋味了
她来到村头,那棵梓树已经完完全全逝去了往日的踪迹,林语对着木神早早便被填平的坑洞行了一个大礼,村头的井上长满了树根,硬生生把井口给堵死,她俯身过去查看,发觉其内散发着一股隐隐的寒气,村口石头雕成的棋台还在,这是铁叔给成爷爷做的,她记起爹爹和成爷爷常常在这里下棋,两个老顽童为了一子半子争得脸红耳赤,倒有种不死不休的赶脚,现如今石台上那些纵横相错的棋盘中是堆积满泥巴和碎叶,石台亦是焦黑了一半,可见当日的火势是多么猛烈,她和两个哥哥侥幸逃脱,是幸运,但福祸相依,谁又能说这不是不幸
从村头到村尾,不长也不短
她从前上下学堂,或者去找巧儿姐玩,把这条道走过无数遍,她牵着药巧儿,如同和旧日的林巧儿手拉着手一样,药巧儿歪着脑袋看师父,见她眼里不时流露出怀念与思量,眉头不展,四处张望,看着周围于她而言和之前的景象一般无二的郁郁葱葱的树林,正疑心师父是不是生了怪病时,一直默默跟在一大一小身后不说话的净心开口了,"天暗了……"
林语这才发觉,树丛遮掩之下,那天边的月牙晚晚已然升起,三人身处荒山野岭,马车又因驶不上小路而暂置在镇子上,他们是徒步前行,如果返回镇里,按林语现在对路径不甚熟悉的状况看来,估计得走到半夜,正在林语犹豫不决之际,天工却又不作美,稀稀拉拉,滴滴答答——竟是下起了小雨
林语的脸上一片湿润,清新的雨水掺和着冰冷打在人的面庞,林语和净心分别掀起自己的衣摆一人一边为药巧儿挡着雨,林语暗自喃喃,"这该如何是好?巧儿若是再淋着雨,恐怕又要旧病复发,到时候可真真是韩茸茸前辈再世都不一定救得回来了……"
林语一边伸手为自己收效甚微地遮着雨,一边还要顾及巧儿是否无恙,只能漫无目的地跟随净心走来走去,在林间穿梭不停,突然她察觉到头顶上的雨势略有减弱,渐渐从大到小,从有到无,林语眼前是一片黑暗,伸手不见五指,她牢牢抱着巧儿,巧儿亦匍匐在林语身上不哭不闹,两人紧紧相拥,仿佛世间只剩他们相依为命,这时候,净心介入进来了,他从怀里掏出还未被水浸到的火折子,轻轻一吹,突如其来的光亮把四周照得堂堂,反着强光的石壁,脚边一条浅浅的水沟潺潺,他解释着,"看来此处是一个洞窟,我们可以在此稍作歇息,候得明早雨停,再做打算……"
"不……",林语却拉着药巧儿有些怯怯,"这山洞我在村里多年从未来过,鬼晓得是不是凶禽猛兽的洞穴,万一我们误闯,惊扰了其中恶虎之类的,岂不是死无葬身之地?"
净心听她此话,似有些愣愣,转而却语气含笑,道,"不会,如若真有猛虎,我将它擒住就是了……"
林语到这时才忆起,净心虽从未在她眼前出过手,但初见时,他便隔着数丈开外,发觉了要袭击她的小七并让大师制止,碧瑕也……曾说过,净心的功夫想必还在他之上,念及此处,她心下稍定,手不自觉扯住净心的衣角,环顾四下,洞不深处仍有大片积水,无处落脚,林语弱弱地问,"那……我们便往洞中去罢?"
两人便一左一右护着药巧儿往洞的尽处缓步而去,洞并不是很大,林语初始始终防着可能有的栖于洞顶的吸血蝙蝠和伏卧一旁的老虎的出没,但许久没有动静,渐渐也放低了戒心,那水流漫开,洞中四处竟没有一片足够大的供三人停歇的处所,三人一行一直来到最深处
借着火光,林语却见洞中最里头只有一个凸出的石床,再出来点一个做工不精的石案,案上置一个小盒,还有一面布满青苔的墙,墙下零零落落一堆白骨,墙上面是一个通向外界的洞口,雨丝带着缥缈的月光,轻轻悠悠地洒落,恍如仙境,林语不禁有些恍神,净心把巧儿抱到石床上坐下,林语迷迷糊糊仿佛被诱惑住,径直向那石桌行去
她触到那盒子,顿时一股熟悉的暖流涌上心头,怀着不可言说的激动,她轻轻翻起盒盖,盒子里只有一封信和一支木钗,经年累月,那只木钗上刻着纹路,一条精致的小蛇缠绕在上,她拿起信
信并未封口,林语取出信件,展信而阅,只见那字迹凌乱潦草,毫无工整美感可言,信的内容也是前言不搭后语,甚至能说那写信的人不过一个脑子糊里糊涂的疯子,可她竟然一一看懂了,净心站在一旁,端详这一小洞,却有着莫名的伤心,有些时候,以为自己已忘得一干二净,哪知前缘不断,悲欢相通,觉得是天道不公弄人心,谁说却是前因后果相报应,净心摇摇头,"大长老可看出信上所说何事?"
林语把信叠好放回信封之中,"信上言,这写信的人要赠后来的有缘拆解此信之人一把兵器,是写信人生前随身携带,此兵器便藏在暗门世代相守的奇玄匣中,另外,我们还要为这人办一件事……"
净心蹲在药巧儿身前,药巧儿对这怪异的洞府兴奋得脚晃来晃去,踢踢踏踏,四周探头探脑怎么也瞧不够,净心只道,"何事?"
林语缓缓开口,"灭九幽……"
静默良久,净心总算问,"不知是谁人写的信?"
"三百载前,暗门的前身万洲门,三弟子飞鱼……"
六
正当林语和净心说话之间,四周忽的刮起一股阴风,净心手里的灯火摇曳一暗,"吱吱嘎嘎"的转轮声在石壁之后响起,似乎有什么机关被几人无意间触动了,净心连忙抱起药巧儿来到石案之前与林语汇合,巧儿一味挥舞着双手,相比起净心和林语的慌乱,她反而是不知者无畏,初生牛犊不怕虎,显得很是兴奋,林语一下拿起那个盒子,拉过净心的手就欲向洞外走去,谁料就在那木匣子离开桌案的一刹,所有莫名其妙的声音一下便静了,对比先前的轰鸣,这一阵忽如其来的静谧反而更使两人心中发怵,呆在原地不知所措
突地"咔嚓"一响,地上的泥土像是齐齐往下陷去,三个人只觉一脚踏入了无底洞,被不知名的东西牵扯住,一上一下,忽左忽右,林语害怕得闭上眼,紧紧靠着净心,净心搂住药巧儿,空出一只手来按住林语的头,待得那四面摇晃的眩晕感消散,林语才敢睁开瞳眸,但见一道亮光从前方照进来,那光芒呈圆孔状,像是一个洞口,林语松开拽着净心衣服的手,先蹲下将药巧儿仔仔细细瞧了一通,看她并未出什么大事,心里略微安定,药巧儿甚至还拍手叫着,"好玩……好玩,再来一次,再来一次!"
林语疑惑,显然他们已不在林中村后山那个神神秘秘的山洞中了,她低声呢喃,"这里是何处?"
两人一左一右带着药巧儿走向那明亮之所,这儿果然是一个洞口,外面已经是清晨,清清凉凉的阳光照得人眼有些花,林语伸手挡了一会,方才慢慢适应,她回头望净心站在一根石柱前,听他一个一个读出上面刻写的大字来,"曲水谷第四洞……",怕林语不知此间含义,净心补充道,"飞鱼信中提到的暗门至宝奇玄匣,传闻便藏在曲水谷第三洞中,就在邻近……"
林语进到那洞穴后,那无处不在的熟悉感使她原本就有为飞鱼解开心结的打算,可也没想到会这么快就面临这一处境,"我们怎会来到这儿?"
净心轻轻摆首,"不清楚,这机关不知是出自何等能工巧匠之手,能使人不过几刻便跨越山川江河,堡垒城郭,移步到数十里之外……"
闻人书病好之后,林言和听雨早早便回到暗门,翠姑请听雨劝说之下,林言应下了守洞人的差事,其实第三洞的看守并非那么要紧,毕竟洞处曲水谷中,从后山的小路曲曲折折七拐八弯难以进洞,唯有自山谷前的隘口,绕过机关楼,沿阶梯拾级入内,然而谁也没想到,在第四洞中竟会有一条机关密道通往外界,让林语这三人趁虚而入
听雨给林言送来汤饭菜肴,自林言表明心意,两人之间的话也少了很多,林言应承守住第三洞,一方面也是想避开听雨,免去无谓的尴尬,这时二人正在洞外不远处就食,林语不知守洞的竟是自己的二哥,把药巧儿交由净心照看后,偷偷摸摸踱步来到第三洞中
林语看到,一个与林中村后山石洞一般无二的摆设,石床,石桌上的匣子,同林中村不同的是,那匣子上刻着精巧繁复的花纹,她来到那木盒前,想用手打开,却发觉盒子上扣了一把锁,她左思右想不得其解,突然灵机一动,从怀中摸出那根木钗来,往上一合,果然可以扭动,她正欲掀开那盒子盖,背后却传来了林言的声音,慌得她忙把木匣盖好,手拿起就藏到身后
林言已经瞧得一清二楚
"你是来盗奇玄匣的?",林言望着她的眼睛,些许的为难,"你非要这样不可吗?"
她想起下林观来,虽然碧瑕劝说凶犯不一定是闻人府,但她还是耿耿于怀,不得解脱,如果那封信真是飞鱼所留,那这匣子里的宝物不出意外便是兵器谱上名列第一的流光扇,是她唯一敌得过九幽剑的把握,她不愿放弃,林语亦是堂堂正正瞅着林言的瞳孔,那里倒映着她的影子,她出口,字字铿锵有力,"你说的不错!"
林言没有再阻止,暗门对他本就无什么大的恩情,他对暗门也无什么大的担当,暗门既然选中他,他也应下了这职责,他理当尽力,但这不代表他可以对小语儿下手
"虽然不知你是如何进来的,但洞外机关楼住着成千弟子,你不大可能逃得出去,可……总之……",林言话里话外是难得的狠绝,“从此我们互不相干,两不相欠……”
林语却是已经泪目,她的声音几乎是颤抖的,她并不期望他真正回答这个问题,因为答案他们二人,都是心知肚明,可她到底是问出来了,“你是不是心里没我,所以让得这般快?”
听雨从未和林语见过面,听他们对话亦是糊里糊涂,不知她的小师弟同眼前人有何瓜葛,林语拿着奇玄匣正欲离开时,听雨张开双臂拦下她来,"不行,奇玄匣不得离开第三洞!"
林语被林言伤心透顶,也不再答话,袖子里一扬,一扑粉末洒出,林言眼看着听雨在林语面前跌跌撞撞后退几步,就向一边软下倒过去,慌得什么也顾不上,就跑过去扶住,他慢慢摇着听雨的身子,轻声细语叫着,"听儿,听儿,醒醒……醒醒……",他突然想起,听雨是吸入了林语的药粉才昏死的,转而向着林语,语气不自觉带了一点恶狠狠,"小语儿,解药,快给我解药!"
林语忆起来了,林言失踪离开她的前一天晚上,他手里揣着一个香囊,对着她说了一堆她听不懂的话,支支吾吾,闪烁其词,那是什么啊,是喜欢,只有欢喜一个人,才这般喃喃自语,期期艾艾,而那个像是钱袋的东西上绣着的,分明是一个"听"字!
她继续听着他慌乱无措的声音,一遍遍在她耳边喊,宛如挥之不去的魔咒,"听儿……听儿……"
林语定了定神,嘴角扯出一个笑容来,她对林言道,"我没有解药……"
林言闻得此话,终于不再叫唤,他的言语里满满是难以置信,"你说的……何意?"
"这是药山门下唯一一种毒药,名唤有虚……",林语觉得,自己的声音是说不出的可怕,她一字一句极为冷静地讲下去,"此药三月不解即死……"
林言几乎是吼出来了,"解药到底在哪!"
林语依旧是笑着看他,眼底却是一片悲凉,"七十七第十五湖畔长有山休木,取根叶熬水可解,但想来从暗门到那里,昼夜兼程,至少也要两月,你的听儿身子虚成这样,必受不得舟车劳顿之苦,若跋山涉水风餐露宿,指不定毒药早早发作起来,她就一命呜呼了,若安步当车缓缓前行,你三月之内绝对赶不到巫泽,她还是得死……"
林言彻底被她激怒,唯有最后一点理智牵绊住他,话语里竟有着掩藏不了的凶狠,"你就不怕……我恨你一辈子吗?"
"当然是不怕的……",林语的脸掩在阴影里,音色略带哽咽,"你能把林语这个无关紧要的名字记上一辈子,我求之不得……"
七
净心陪同药巧儿在第四洞前侯着林语,净心眼看着林言和听雨相继进去,知林语多半已经露了踪迹,心内焦急,脚不慎踢到了洞口的一块小石子,林言正在怒火中烧之际,听到这声,想也不想就一把飞刀划过去擦着地面下了死手,欲把来人的双足削掉,净心没有防备,闻得破空之声,单靠直觉一个侧身避开,却漏了手无寸铁的药巧儿,待得想起,他连忙拎起药巧儿的领子将她提上来,飞刀险险过药巧儿的脚下,可终究还是迟了一步,衣领裂开,药巧儿着地,摇摇晃晃向后跌去,山洞口是一个斜坡,巧儿一下踩空,整个人就将要往山下滚去
林语抱着奇玄匣跟出来,向前猛地一跃,捉住了药巧儿的手,净心立刻上前帮忙,两人合力很快将她拉了上来,林语拥住巧儿,却发觉她已经吓晕过去
净心知她忧心,只得劝道,"巧儿自有福气傍身,你且先宽心……"
林语望得药巧儿出事,怎么可能冷静,"出生父母双亡,孤苦无依,身患重疾,没药可医,这孩子……哪里来的福气啊?"
她一探脉,果然,药巧儿旧病复发了
她自从药浮口中得知荒玉可以救回重病之人并且药浮藏着一块荒玉之后,就知道药浮先前说的到了万不得已的地步她的办法是什么了,她是打算用自己一条老命换药巧儿平安一生,如今师父却为了救她而死,她为救巧儿死去又有何不可,林语本就是恐她死后巧儿没有依靠才迟迟不用荒玉,现在巧儿病发,她手头什么也没有,还能如何,林语掏出紧紧贴着胸口的那冰凉如腊雪的荒玉来,将它塞到巧儿手里,期间巧儿咳嗽得厉害,几次拿不稳当,林语只好用自己的手牢牢握住巧儿的手,她眼里现出决绝,奇玄匣就松松地弃置一边,林语对净心,"我与你并无太深的交情,但盼你应允我一件事……"
净心听她似交代后事的语气,心里渐渐不安,却还是回道,"好……我何曾拒绝过你……"
"你要带巧儿回药山,交由三长老元猎之的独子元旺和其妻观子,你替我告诉他们……",她闭眼,慢慢地流下泪水来,"我这一生活得真是失败,亲朋散尽,独身一人,真可说是天煞孤星的命数,最后,竟只剩了你们这两个一点也不靠谱的友人,巧儿就唯有托给你们,望你们待她如亲子,如再有上回巧儿落水这种事出,我就是做鬼也不放过你们……"
"你呢?",净心语气不明,"你要去找闻人书,灭九幽吗?"
"不可能了……",林语看着他,泪水无声无息淌满脸庞,不知不觉她的衣裳全沾上了深色的泪痕,净心心下一疼,正想再问清楚,却见林语扎着长长双马尾的发丝,从发根开始,缓缓染上了一点点苍白,渐渐地,寸寸化霜,尺尺成雪,一直铺到发尖,最后那一片青丝竟完完全全,彻彻底底变作了锥心刺骨的白,净心不知是出了何事,他一下子抓住林语的手,"林语!林语!你怎么了?不要做傻事好不好?"
林语仍是紧闭双目,不发一言,那满头花白的头发衬得她悲哀又酸楚,净心慌张极了,他眼一下瞄见药巧儿手中那块玉石正发着淡淡的微光,不知怎的竟一下明白了过来,他立刻双手包住林语按着药巧儿的那只手,运功把自己的内力顺着经脉流进去,他只觉一股吸力将手吸附在那上面,他并未挣扎,他说,"你不会死的,你会带巧儿回到药山,你会等她长大,你要看巧儿嫁人生子,我不准你死……"
一察觉除自己与巧儿的内息之外还有第三人混杂其中,林语总算徐徐睁开了双眼,她与净心离得极近,不过寸许,净心反而闭目,耐心引导内力流动,隔着那并不厚实的布纱,她瞧见一张曾经在她身边路过而后又消失无影的面庞,上边的牙齿紧紧咬着下唇,似在隐忍不言,她些许讶异,"怎么会是你?"
说话间三人合握的手一松,那块荒玉在地上翻滚几趟,终是停了下来
巧儿的脸色逐渐红润,她身边的二人却向两边分别趴去,手抵着地面,林语一披惨白惨白的花发就如同昔日她的师父那般,骇心动目,净心嘴角挂血,一滴垂落在地,晕成彼岸花样的艳红
晨晓极是静谧,山那边飘来了鸟鸣,依旧如画
净心踉跄着起身,"我还光了欠你的债,是时候走了……"
四周寂寂一片,是连根针落地都能清清楚楚听闻的情境,净心的说话声显得格外地大,听雨朦朦胧胧间半开双目,只觉得自己仿佛又出了幻觉,听见了不可能在此处的声音
林语仍是呆愣原地,待得净心艰难地转过身去,她也是晃晃悠悠站起,几不可闻地小声道,"口是心非……"
净心抬脚将离
听雨已经醒来,她恍恍惚惚心知那人声不过是适才的一场梦,又因中了林语的药,迷迷糊糊间心下一窒,扶着林言的手就是一口血吐出来,林言以为是林语的毒药起效,再也抑制不住火气,"你既不仁,便别怪我不义!",他往腰间一摸,两指便夹住一叶飞刀
林语终于站直了来,对着净心背过去的影子,她脱口而出,"不!不许走!"
凛凛风声划破长空,林语腿上本就有成年累月积下的明伤暗伤,不得擅动,又是没有一点戒心,林言的飞刀忽忽已至,那刀一整把直直插入林语右小腿的皮肉之中,血肉模糊,林语被逼得单膝下跪向前一摔,膝盖一下子在斑驳石地上磨出惨不忍睹的伤痕累累来,她却是咬着牙不喊一点疼,回首对着林言,林言亦是总算,将视线从他的听儿移到林语身上,瞅见林语那一头白雪,连同那刻进骨血的飞刀,是白发沾满映上红血,触目惊心,他说不出话来,"你……你怎么不躲开……"
净心一转过来,便听见林语呜咽着的嗓音对林言说,"我曾心许,要一直为你白了头……如今我……我不欠你什么了……可我不避是因为……",林语拉住林言要来扶她的手,指甲狠狠地抓进皮肉里,显然是用了极大的劲力,她开口却是有气无力的,好像已放弃了所有,拼死最后一博,她牵住林言的脖子,在他颊边落下一吻,然后说,“但是……我要你生生世世,永远记住我!”
净心失望至极地回身,林语同时转过来,她只看到净心是毫不留恋地,沿着小路渐渐远行,仿若是从未停留
于是,他以为她唤的不是他,她以为他根本就不想回头
消融去眉眼,抛却尽愁伤,本是今生恨,恍若往世恩……
血潺潺流了一地,拖拽着勾画出林语的足迹,从第三洞前一直到暗门后山,林言看着她远走的艰难的背影,心上好似积了一股闷气,他们都知道,此一去,他和他的小语儿,终究已经……形同陌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