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春回大地的第三年,药山的浮生阁主院中,一个摇摇晃晃走在草丛中的小姑娘,约莫两岁左右,咿咿呀呀唱着不知名的童谣,身上着一件暖绒绒的绣花小袄,许是太累,她一屁股在地坐下,衣服上就此染了一个大印子,正当她调皮地开始玩弄四周只没过她鼻尖的小花时,忽地一道声音,从屋里传出来
"巧儿!你又在顽了!"
林语端着热乎乎的糖水从门中朝外探头一眼而已,谁料竟见着药巧儿整个人滚在泥巴里,浑身脏兮兮的,新近刚裁的衣裳如今又要洗了,林语把瓦煲放到灶台上,佯装生气地抖抖手上的炉灰,冲到院子里,对着药巧儿做出要打人的势头
巧儿是林语为孩子取的名,她存了私心,望着有人能记着她那儿时最要好的,后来却因为天灾不过十五便葬身火海的玩伴,她以前总把碧瑕和师兄比作巧儿姐和闻人书,那是她童稚到如今都最向往的,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举案齐眉琴瑟和鸣,和林言一起,可这些,却都已经碎成齑粉,不复存在
药巧儿一点也不怕林语这只纸老虎,她虽年幼,然早已摸透了林语的脾性,林语每回挥拳掳袖,摆出一副空架子,结果都不过是喊她的名字大了点声而已,于是她一味地嘿嘿笑着,甚至伸出来手要林语带她回房,双脚一起一落,这下衣裙上沾到的尘土更多了,林语无奈地摇头,蹲下身一把将她抱起,药巧儿靠着林语的脑袋搂住林语的脖子,这时,她突然又揪住林语右耳,把林语扯得直叫唤,林语假意威胁道,"巧儿你做什么?快快放手,否则可有你好受的!"
药巧儿不为所动,径直往林语耳朵里头灌风,口齿不清地叫着,"师……师父……果……果脯……"
林语这才忆起,先前她陪巧儿躲猫猫,应允了能在一刻钟内找到她就给巧儿买山下的果脯吃,她本意是借口腾出空来给巧儿熬个汤水,顺便让巧儿在自家院子里乖乖溜达,因着巧儿总是无时不刻地缠紧了她,她一时半会不看好又会四处捣蛋,师父只会纵着巧儿,就连山上那些师兄师姐师弟师妹,个个瞧着巧儿娇小玲珑,粉雕玉琢般,即使林语再三申明巧儿吃太多糖会蛀牙,还是有人源源不断地拿了饴糖果糖和糖葫芦给巧儿尝鲜,谁料那回巧儿根本没有认真找多久,就闻着老鸭汤的香味追来了灶房,恰恰好阴差阳错捉住了林语,过了几天,林语慢慢地也把这事忘了,却没曾想她还记着
"好好好……",虽然林语天天抱怨药浮他们太过惯着巧儿,但其实她才是次次拿巧儿最没办法的那个,她抬起脚跨入门中,灶上蒸饭的火炉白汽蒸腾,水雾朦胧,台上放着她刚刚弄好的一煲红糖鸡蛋,给药巧儿补身子用的,林语一边给药巧儿换上新衣,一边想到,这该是碧瑕和师兄死后,她第一回下山,她这两年都陪着巧儿和师父在浮生阁虚度年华,宛若儿孙三代其乐融融,两人默契地对巧儿绝口不提父母之事,对外也只称巧儿是碧瑕死前生下的遗孤
巧儿自幼便是体弱多灾,没过十月就接连生了几场大病,林语和药浮为此劳心劳力,用了许多药山独有的珍稀药材,就连日常食膳都尽是药补,才从阎王爷手中把她抢回,当年药倾也是不足月便生下,与药巧儿现今的状况是一模一样,药浮自己有了带大药倾的经验,一切自然好办许多
小七死了
林语后来是从客栈中醒来的,元猎之完好无损运了她和碧瑕的尸身回来,可除此之外,没人会在乎一个毒物的生死,小七至此不见踪影,几月后她同元猎之归返药山,有人将一个木盒赠给她,她打开看了,却是小七断成两截的蛇皮……
几乎是林中村的重演,她一夜之间,丧尽所有
一次是天灾,一次却是人祸
林语是个天生的矮个子,身长才是五尺多一点,她牵着药巧儿的手,来到药山脚下的大门,倒像个刚及笄的姐姐领着妹妹,守山的弟子与她点头示意,还伸出手刮刮巧儿的小鼻子,把她惹得嘻嘻直笑,在山门口逗留小许,林语便带着巧儿去到山下的鱼城,有着果脯的小店在离得较远的另一头,两人穿街过巷,大道之上,人流如潮,摩肩接踵,风雨不透,林语紧紧地抓住巧儿的手,生怕一个不留神就让她被这人山人海卷走
这是家百年小档口,挂着陈旧的牌匾,飘逸的墨字入木三分,里面传来浓郁的果香,掺杂着各色桃李梨枣橘混合飘飘而过,巧儿踮起脚,小鼻头努力地耸动着,嘴角已经垂涎
林语却一把将她按在店门前的小板凳上
她心知,如果让巧儿进店,到时候她光买的可就不止是果脯了,其余杂七杂八的炒栗子酥饼黏糕可不都得来上一份两份,林语揣着钱袋走后,巧儿一个人起初还能安安静静地在椅子上坐着,可不过一阵她的眼就开始滴溜溜四处转,挥手去捉空中飞来飞去的果蝇——这是家多卖果制品的店面,自然引来不少这些虫子嗡嗡响,巧儿双手猛地一拢,悄悄了往手里打开一条细缝,偷偷伸眼进去瞧,这时一只比她的小手还要大的多的大手横到她眼前,一下捉住她的肩头,巧儿惊得把手一松,那枚被囚的小虫子终于振翅离开,重又回到广阔无比的天上,而巧儿,则是被眼前的人禁锢住了
那个人是齐岸
花木瓜被小七所害是他亲眼目睹,眼见为实,断无虚假可言,那蛇也是令人敬佩地执着,直到花木瓜被运回暗门,它还死死咬着那迸裂的伤口不放,任凭怎么敲打恐吓它都不愿松口,最后齐岸只能一叶将小七劈成两半,谁想它死后,那小小颗的毒牙还深深地嵌入花木瓜的手肘之中,接连一刻钟,那口子里流淌而出的,都是哗哗的黑血,齐岸得知师父武功尽废经脉重塑才有生机的那一瞬,已是下定决心为师要一个堂堂正正的说法,可药山居然三言两语就糊弄过去,而门主竟只有无可奈何,他心里哪能不恨,残忍将小七的遗体剥皮抽筋,扒骨剔肉,之后蛇皮亲自差人送到了药山大长老三弟子林语的手上,本是长年在外漂泊无定逍遥自在的他,为此不懈在药山脚下的鱼城,守了足足两年,终于让他等到……等到林语下山来了……
二
齐岸极为突兀地扯出一个笑容,手中变戏法似的拿出一只竹蜻蜓来伸到巧儿眼前,滴溜溜两指掐住它的手柄转着叶片,这玩意儿玲珑小巧,又甚是有趣,弄得巧儿放低戒心,忘却了齐岸一开始的可怖脸孔,双手跟着那旋起的木叶左右摆动,小脑袋一点一点,咯咯地一直笑着,齐岸低声引诱,“小姑娘,跟叔叔去玩可好?”
齐岸清楚,师父待在暗门继续守洞并不会出什么大的乱子,门主与师父毕竟有着往昔的恩情在,故而是放心得很,没有回暗门照看,他和花木瓜虽两年不见,却仍有书信往来,每每花木瓜寄信,都会谈及让他归谷,放下这段旧怨,然而从师父字里行间隐隐约约窥见一斑半点的厌世和不甘的他,始终是越陷越深,这事是由他开端,小七是他当年糊涂一时帮了林语,也必须由他结果,他刚刚想好,这小家伙想必就是碧瑕的遗孤,以碧瑕死时林语那般的痛彻看来,她怎会不把这孩子当成心肝儿去疼爱,报复一个人不是只在肉身上杀他伤他折磨他,是要让他生不如死,齐岸倒是没有想过害人性命,但是,他要带走药巧儿,让林语后悔一辈子!
然而巧儿的回应却出乎齐岸的意料,她几乎是立即摇了头,跟个拨浪鼓似的晃来晃去,断断续续地道,“不好,不好,巧儿……等果脯……”
齐岸蛰伏了这几年,就为了在不触动药山和暗门这两大势力彼此互不相干的共处局面下,向林语明明白白地讨回这笔债,因此并不想让林语发觉是自己领走的药巧儿,使得药山暗门起什么不必要的纷争,店里,林语还在同小贩子讨价还价,那老板敌不过林语伶牙俐齿,已然快要败下阵来,齐岸心里越发着急上火,生怕林语提前出来撞破他,抬头一看药巧儿,这孩子正紧紧盯着店门口阶下一个端着糖葫芦棍的老头子,眼珠子就像被粘上去一样不得动弹,小孩子对甜食总是情有独钟,加之巧儿被林语看得紧不许常吃,这馋念只多不少,齐岸忽地明悟,三步跳下石阶,对着那老翁道,“我全要了……”
一贯抠门的他难得豪爽一回,却不想是在这般情境之下,齐岸不由得苦笑,但又是莫名雀跃,他候了足足两年,终于能够为师父报这废武功,断经脉的深仇大恨了,他永远不会遗忘,花木瓜昏迷不醒那一段日子,他是有多自责多煎熬,师父是有多痛苦多难受,半辈子混迹江湖的人物,做到了暗门的五长老,突然之间成了一个废人,无异于断肢割舌挖眼,换成谁能一笑置之,泯尽此仇
齐岸左手棍子,右手拔出一串糖葫芦放到药巧儿跟前,故意上下提了几提引着巧儿小手抓空了几次才给到她,巧儿拥着糖葫芦,一口吞下最顶上那一大颗,拉出长长的糖丝来,心满意足惬意地闭眼享受,齐岸另挑了一串成色最好的,再点点她的鼻尖,一块小小的糖渍抹在上头,衬得巧儿更是天真烂漫童稚无邪,她嗅到这股甜腻腻的气味,再瞧瞧那插满糖葫芦的棍子,顿时把师父和果脯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傻乎乎就随同齐岸,攀着比她低不了多少的台阶一级一级下来,漫入人山人海之中
“巧儿,有没有乖乖地啊?”,林语腋下夹着装果脯的罐子,一处把散银置回贴身的兜中,一处转身出来,未想药巧儿却已不在她本应呆着的原位上,反而是遍寻不见,林语起初强迫自己定下心来,巧儿天性玩闹,跟碧瑕是一个德行,指不定是在哪家新鲜摊贩前驻足或是在哪个杂耍匠人那磨蹭呢,她这样安慰自己以期片刻平静,从城的这一边一路大喊着巧儿的名字到城的另一边,齐岸被药巧儿这走得极慢的短胳膊短腿绊住,才不到一会林语的叫声已经追了上来,齐岸连忙一把抬起药巧儿躲到一面酒旗之后,用手捂住药巧儿的耳朵,药巧儿些许的不适应,摆摆头甩不掉,终究还是小孩子心性,只顾嘴里的糖葫芦咂吧咂吧,也就由着齐岸去了
齐岸望四周人多眼杂,待得林语擦着旗子过去,他拉了药巧儿就径直朝北城门奔,那是现下出城最快的路径,谁知巧儿虽被齐岸带着,终于还是跟不上他的步伐,摔倒到地面,手中抓着的晶莹剔透糖葫芦裂开来,沾满了泥灰污垢,哇的哭出声来,齐岸正觉小孩子难搞,不耐烦之际,前头却忽地瞧见林语迎面走来,他赶紧拽住药巧儿往一个胡同里藏起,药巧儿仍在哭诉着,一把鼻涕一把泪都抹到齐岸的下裳上,“赔我……糖葫芦……糖葫芦……”
林语绕着城池转了一圈,仍是不见药巧儿,其实她也晓得,巧儿若是真被什么新奇的事物迷住,即使听到了她的呼唤,估计也置若罔闻,可她就是忧心如捣,就是心急如焚,就是死马也想当做活马来医医,她忽而又想起碧瑕和师兄来,这两年她已经无数次梦回当年,碧瑕似乎牵住了她的手,他们那些鸡零狗碎的往事一一重现眼前,雪地上那一串脚印渐离渐远,她明明知道真凶实犯,明明知道那人还在这世上苟活残喘,那截凶器至今还存放在她床头的木盒里,可是她竟然没有一点法子为他们报仇泄恨,她下不了手,亦没有决心
碧瑕最后说,“你只管等就是了……”
自此一别永恒……
她的泪又是如珍珠断线般的,颗颗坠地,噼里啪啦碎掉,石砖上开出一朵朵水痕泪花,下蹲在地,被人群推挤,一下倒在街边,离那个胡同不过一丈距离,然而,林语只剩了一味地呜咽,“我没用……是我没有用,一直都是碧瑕护我,可他一出了事,我连巧儿和师兄也保不住……”
林语软弱了只一阵,便直起身来,拭干泪眼朦胧,她心知自己早已不是那个有人会哄劝会宽慰的小姑娘了,双亲外戚死尽,兄长形同陌路,碧瑕药倾亡故,照看师父和巧儿的重担落在她一个孤女身上,可纵使是万斤,她也不得不扛起,她嗓音发哑,继续一边走一边大声地喊着巧儿的名字,就快要经过齐岸躲着的那个胡同口,齐岸屏息凝神,一把捂住正在哭泣的药巧儿的嘴,强迫她不再出声,巧儿的泪花四溅,沾染齐岸的手上,湿湿的,模糊一片,只听得“唔……唔……”的微弱之响,齐岸正专心致志留意林语的动向,突兀耳边却插进一个大哭的童声,“哇!”
三
齐岸一时不查,还以为是巧儿,不自觉一个放手,直接松开了药巧儿,低头看去,却见她也是迷迷瞪瞪,不知所以,顺着药巧儿的眼望去,原来是另一个小姑娘,年纪不大,在一旁扯着齐岸的衣角哭得稀里哗啦,齐岸却见这姑娘很是眼熟,仔细回想,眼前人逐渐与记忆中的花花完完全全地重合,可是怎么瞧怎么不对劲,从他初次与花花相见,如何算来都过了七八年,他记得沈亦允曾说过花花是十二的年纪,如今都该是一个大姑娘了,可是花花仍旧是小孩子的模样和脾气,甚至连说话都吞吞吐吐,宛若出生不过几载的幼童,花花可不会管齐岸想了什么,她指着呆呆愣愣的药巧儿,质问齐岸,“她……她是谁?”
齐岸没缘由地心虚了一阵,也不再想花花的那些个可疑之处和离他才不过一个摊子的林语,花花见齐岸不作回答,把她的话都当耳旁风一般,眼里含着大滴大滴的泪,狠狠瞅了瞅药巧儿,巧儿被这小姐姐一盯,连忙往后退了一大步,整个人窝在墙根下不敢动弹,直到一抬头看见林语从巷子口经过,下意识向林语跑去,把头先那个字拖得老长的音,“师……师父!”
药巧儿不足三岁,呼声极小,却胜在齐岸被花花分去了大半的心神,竟也顺顺利利毫无阻碍地冲到了林语身边,直到林语又是哭又是笑地抱起巧儿,齐岸才堪堪回过神来,心知计划败露,两年等待只怕已经付诸东流,一股丧气感萦绕脑中徘徊不去,他慢慢地回想起巧儿向着林语刚才那句呼唤,着了魔似的低语,“原来……是她的师父哇……”
他是个孤儿,是花木瓜当年游历在外收下的徒弟,也是唯一的一个,那一天,他的师父,拿着一串烤鱼到他面前,他饿极了,不顾一切就接过啃起来,花木瓜笑道,“吃了我的鱼,可就是我的人了,来,叫一句‘师父’听听……”
他满嘴的油腻,不明不白地就乖乖喊,“师……师父!”
林语失而复得的欣喜过后,自然是要好好地训一顿不听讲的药巧儿,而今正在询问之际,药巧儿支支吾吾,言语尚有不通,没法将前因后果和盘道出,最后往齐岸和花花这边胆怯地一眼,林语有所觉察,朝齐岸这块寻过来
花花缠着齐岸道,她的话能够说得完整了,“跟我去……随我回家……”
“好……”,齐岸恍恍惚惚间,已经被花花拐走
林语来到那个巷口,人影却是半只都无
鱼城,一家不甚起眼的小破院子
门上牌匾挂着扭扭捏捏的“凝露”二字,虽是风雅的名,却无奈落了个俗人的笔法,若是稍微苛刻的书法大家路过,怕是恨不得投笔不干,抡起大锤也要把这院子砸个稀巴烂
谁能料到,南芝殿的沈殿主却在这等破烂不堪之所
沈亦允来药山是隐密,所带随从本就不多,何况那些下人个个都是知晓沈亦允对这怪异总也长不大的小姑娘的纵容,不敢阻拦,故而花花带着齐岸障碍全无,长驱直入,齐岸不知怎么了,竟也由着花花胡闹,倒似个孩童乖乖跟从,来到后院,花花低头钻进一垛草丛里,齐岸只好也跟着她穿狗洞一样俯身下去,拨开一团团乱糟糟的叶片,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还没有来得及起身,抬头却见一人,遥遥站在庭子中央,一袭青白色长衫,轮廓瞧不真切,只道是清风朗日,丰姿卓绝
那人右手里一柄南越环泛着银光粼粼,抬臂向着庭对面一排排木桩,那些木桩成列成行,各自都长着一丛丛木杈,其上似乎是涂了什么汤剂,引得一群鸟雀停留不去,远远望去像是毛茸茸一棵棵斑斓叶片的小树,那青白人影抬腿冲入木桩阵中,那些个本静止不动的木头桩子霎时不停转起,木杈宛如一条条触手,四处挥动,南越环忽而扩成大圈,忽而又缩作小状,利刃磨过木桩,大大小小,变幻莫测,那些鸟儿上上下下,起起落落,遮迷了齐岸的双目,待得他再定,那影子已然出了木桩阵,地上铺满了一片薄薄的羽毛,随风一直吹扬到齐岸这边,而桩子上的这群鸟儿,竟是一个个皆被拔掉光了羽衣,成了秃毛
那人练完一遍,仍是泰然自若,一点想要喘气的预兆都没有,衣裳整整洁洁,光风霁月,潇洒不羁,转过身来,齐岸看清了他的面目,不是沈亦允还是谁!
沈亦允想扳倒闻人府不是一天两天了,西蜀有辛夷宫与他争来抢去,虽始终低他一头,却也不是轻易就能压制住的,闻人府在东乔,可谓是一家独大,暗门与闻人府交情颇深,这一时半会羁绊是斩断不了的,阵宗功法逆天而行,足可以一当十,也只有阵宗中人有望与九幽剑匹敌,但却也是人丁凋零难以抗衡,何况林书本身就与阵宗牵扯不清,所以……他选中了与阵宗相看两厌的药山
此来本是为同药山掌门叙旧,拉拢共同对付闻人府,九幽掌权世世代代深入人心,要想彻彻底底取代九幽,仅仅有灭族一条路可走,现这一代只剩了闻人书和闻人息两人,他先前已探听到闻人息最后出没在北方天山上林寺附近,要不是上林寺出手阻拦,他也不至于查了几年还一无所获,但现在循着这丁点眉目,再给他一点时间,无论生死,他都能找出闻人息来,只要这两人一走,九幽无以为继,东洲的势力,南芝殿也可分得一杯大羹,再不用为辛夷宫所制衡
沈亦允对花花的执着很是无奈,她只不过出门一趟,又偷偷逃离画眉,又撞上这成日里不务正业的齐岸,自花花与齐岸无意相识,似乎就为他着了迷,在他身边是三天两头嘀嘀咕咕,这当然不是指的男欢女爱之情,而是正如林言所比的那棵失情草一般,在花花眼中,齐岸即那举世无双千金不换的玩意儿,沈亦允招人来准备将他锁起,毕竟他破了沈亦允的谋划,坏了沈亦允的计策,齐岸见势不妙,总算回过劲来想要逃掉,沈亦允却是一环挥出,正正劈在齐岸下一步的路径上,重重包围之下,退无可退,齐岸这才意识到,自己已是入了狼窝虎穴,他只好与沈亦允讲道理,“沈殿主,你这样做,可是不厚道啊……”
沈亦允将花花护到自个身后,花花眼里则是明明白白写着天真懵懂,压根听不懂他们在说的话,沈亦允满脸不屑,“我从来就不是什么好人,我们这些所谓的武林正统,有几个手上没有沾过因果人命,我幼时曾亲眼目睹两个姐姐一个兄长在我面前丧生,血流成河,自此我便看淡生死,也决意不做好人,这事告诉你也是无妨,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反正你现在仅有两个抉择,一是一死了之,让我稳稳妥妥封了你的口,但想来你也是个聪明人,不会自寻死路,况且我若杀了你,芳华恐怕又会与我吵闹个一两天,万一她赌气不吃不喝伤了身子,岂不是不划算,二是你脱离暗门,做我南芝殿的人,看在芳华对你这新鲜劲过了这么久还不削减的份上,你平日里只须陪她就好,不需要做其他任何活计……”
四
齐岸本听得第一个是死路一条,已是暗自咕哝,“傻子才会不走第二条”,可当他知晓了这一个的明细,自己又是立即下定决心做了那个笨蛋,“虽我四海漂泊,时常自感身若浮萍,可生是暗门人,死了我也要做暗门的鬼,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今儿我就是慷慨就义,也绝不落后人口舌!”
再说……他要是应下了,那他于花花不就不过是一个用完可以随时扔的物什吗?他虽则说……对花花也……并不反感,但这算得哪门子事?
“你还挺有骨气,可不过是有勇无谋,一看就是早死的命,想当年夜犬受人之托,前来刺杀我的兄长沈亦非,那玩意是你师父那一辈的人,你铁定不识,他是个出了名的贪图享乐的公子哥儿,手段却又是残忍狠厉,你可不知道,他看不起我们这几个庶子庶女,只觉得我们污了他的血脉,从小动不动就对我们发脾气,轻则小打小骂,重则棍棒伺候,我如何都是个少爷,他对我下手总是有所顾忌,可我的两个姐姐怕是活得都不如畜生,娘亲早死,父亲从来不管不顾,嫡母又是一贯的纵着……”
他缓了一口气,“我也是太久没有和人说过心里话了,你个将死之人,不如勉为其难听我发发牢骚好了……”
也不管避在墙边的齐岸有没有在认真听,他就径直往下说
“我甚至不晓得自己,该不该把这档子事怪罪到夜犬身上,我还能忆起,那日是在一个夜晚,殿中一座宫楼,唤作三井室,沈亦非就在那里,照常是饮酒作乐,歌舞升平,好不快活惬意,我和三姐伺候一旁,呵,可真是就如他的奴仆一样,端茶递水洗衣做饭任劳任怨!夜犬和苏别交好,大概是从那心狠手辣处学的机关,那台上的舞跳得如何如何,我是根本没有记住,我只知道,那乐声一停,一张罗网立即从天而降,毫不拖泥带水,我被三姐拉着只管跑,四周是一片狼藉,杯盏倒地,酒汤泼洒,仆人乱冲乱撞,那些小箭四面八方朝我射过来,三姐紧紧捂着我的眼睛,拖着我出来,最后我看到,阳光缓缓从她的指缝中泄出,那样刺目,却又是那样温柔,我抱住她,望着她浑身的箭矢凛凛一片,原来……她已经断气了……”
“沈亦非去世,是他得罪了人,咎由自取,死有余辜,算起来,我或者理应多谢夜犬,要不是他,我也不能继位……”
齐岸突然开口,“那……我记得你还有一个四姐呢?她又是如何……”,齐岸只记得他之前说排他前头的那三位去世都是他亲眼所见亲身所历,可没等问完,齐岸便乖乖住嘴,如果沈亦允想言明,自然不用他催促,况且现在又不是让他专心听故事的时候!
沈亦允却不再答他,仿佛他的四姐是一道他难以开口的旧伤疤,揭开了便历历往事在目,淋淋血肉模糊,他低垂着头,看了花花只一刹,就别开脸去,她笑靥如花,干净得不掺和杂污一点,灿烂得日光都为之一凛,沈亦允却是,仅剩了缄默无言
齐岸眼珠子已是不安分地开始转溜,瞅见有一处的墙头低矮,大约七尺多高,轻功一跃就能极容易地跳上,沈亦允虽说恍惚一时,但又怎会不对齐岸留个心眼,齐岸脚步挪动才一点,沈亦允的南越环已然扎到他眼前,齐岸回身一抖衣袖,顿时一大片一大片花叶倾泻而出,漫天飞舞,把齐岸完完全全遮挡住,卷成一个风柱,花花见那形形色色缤纷五彩,拍手笑了一下,就欲伸手去抓,沈亦允怕花花误被这些尖利的暗器割伤,圆环脱手而出,于空中渐变渐宽,套住了整个风阵,齐岸耳中只闻唰唰啦啦的声响吵闹,同给鸟儿剃毛一样,南越环把上上下下打着圈儿的树叶撕成碎得不能再碎的小片,可沈亦允收回南越环,却发现本应处在阵中的齐岸,已经不见踪迹
齐岸脑子里乱作一团,只觉是天旋地转,被人揪住衣领往外一提,再看时已是出了自己造的风阵,他醒醒神,沈亦允朝他瞥过,却是不再盯他,反而是眉头不展地瞧着他的后头,“是何人在此,偷偷摸摸,不成体统?”
“沈殿主也是好雅兴!大老远地跑来我东洲做客,也不招呼一声!”
树干后的那一块,走出两个人来,齐岸回身,其中一个他凭那腰间佩剑,一眼便认出是辛夷宫的琥珀,另一个略矮一头的蒙着面纱,只依稀由着身形猜测是个女子,齐岸开始怀疑是辛夷宫的少宫主辛锦柔,后来却越看越不像,那姑娘说话就甚是嚣张,“沈殿主以为这世间的处事,当真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便无人再知吗?你须晓得,上有苍穹日月,下有川河湖泊,前有诸神佛魔,后可还有……我这天机神算……”,那女子右手自怀中摸出一个罗盘,对着庭中各处方位比划一二,另一边左手五指看似随意地拨拉几下,忽地探入袖中,揣出八枚木镖,甩手分别使没入东南西北四面八方的墙垣,沈亦允把花花护在后头,齐岸也恢复了那股子机灵劲,见机行事,顺势同花花一道匿入沈亦允背后,寻求庇佑
那姑娘眨眼间已布置好一切,如今慢慢悠悠跟他们耗时间,“沈殿主屡屡碰壁后,会从药山着手,这傻子都能瞧出来……”,她口气虽是狂妄自大,但齐岸也必得承认,这可真不是一般人能随随便便算出来的,东洲势力众多,光是一流的大宗门就有五六个,是和小势力合作蚂蚁多了咬死大象,还是和药山这种大家伙结盟分而食之,不是摸准了沈亦允脾性的人,谁能轻易看透,“再来只要探听清楚你在药山的居所就够,你来这并不能带太多随从引人注目,更不能领走你殿上那些武功高强的长老多生事由,你又端得是个自尊自傲的性子,练武时从来是独身一人,不留仆人照看,也不知是不是怕人偷学了你那些个蹩脚的招数?”
她不过一笑,“这样……岂不是灭了你南芝殿的绝佳时机?”
“这个小姑娘的身份我是始终不明,但也不妨碍将她纳入我的妙计之中,你对她可说是太过放任,那唤作画眉的侍女,糊涂软弱至极,你却只是因着花花欢喜,数次犯错都没有驱逐她,我埋的眼线来报,南芝殿沈殿主近来言行有少许异处,我占了一卦,就明了那不过是你安抚人心的替身,我守在鱼城,料定花花不过两三天定要出门一转,果不其然给我等到,那两人都不是会刻意隐匿行踪的人,你派的在暗处跟随的侍卫,凭我的本事三两下就可解决,我稍一用刑,那丫头就什么都吐出来了……”
沈亦允险些被她气得吐血,“你……你竟然利用芳华!”
五
那女子也不知是不是谦虚,“实是你太过不谨慎,做事漏洞百出,而恰恰遇上了我这鸡蛋里也要挑骨头的敌手,如何能赢?”
女子抬手拍了两下,接着才闻得声过,霎时从那八支木镖里,一轮过一轮射出无数只小箭来,遮天盖地,最奇异的是,无论沈亦允打落多少,那掉在地面的箭矢像是认准了方位,在地上弹跳几个来回后,又能重回到木镖之中,是源源不断,滔滔不竭,庭中除却靠墙一棵大树,无遮无拦,正是布此阵的绝佳之地,女子话语里透露着隐隐的自傲,“此乃我苦心钻研,自行创的阵图,还未有名,然而今日,我决心称它为枯枝阵,寓为南芝殿的衰败枯竭,自它而始!”
“口气不小……”,沈亦允虽觉这箭密密麻麻,无休无止,却仍在他可控之内,身居高位多年,他怎会认输给这不值一提的无名小辈,正当他决意破阵之时,阵外的女子身子猛地一跌,整个人软倒在地,她向着琥珀,“这……可是软骨散?”
琥珀不为所动,“你不尽全力,这仅仅是小许惩罚……”
“你故意放水,是算准了沈亦允会追查闻人息的下落,欲借他的手去找那闻人息,虽说推衍之术,可算因果轮回,万事万物,然始终得有所凭借,否则光是明天的一件小事,都要算到猴年马月,又有何用,故而凭你现今,是推不出闻人息的所在……”
“是那人告诉你这许多的吧?”,那姑娘屈服得彻底,齐岸也是惊讶于是谁能让她这等高傲自大,目中无人的家伙甘愿称臣,“我也是千算万算,偏偏却忘了,他才是那真真正正的……”
女子话音未落,沈亦允突而一喝,手中环刃如狂风暴雨中,电闪雷鸣,撕裂风雨云月,女子这时身中软骨散,且未尽全力,沈亦允忽地发力,就欲趁此良机,破出阵外
女子双手撑着地面,袍袖一扬,那八根木镖如听懂了这手势,纷纷变易形体,改换头面,深深扎入墙砖石缝之中,箭雨稍顿,新一波又起,密如罗网,遮天盖地,原先的若说是风雨加交,这便是飞蝗过境,沈亦允踉跄几步,手中刃环又快,齐岸只能看得清虚影,如此这般,方才是堪堪守住
阵外,女子被人算计,早便大不乐意,冷冷对琥珀道,“解药!”
琥珀并不多做解释,手上不知何时捏住了一颗黑乎乎的药丸,两指合拢一弹,但见那丸子凌空一跃,不偏不倚落入女子的口中,女子也不饮水送下,干巴巴地就一吞,那药也是奇效,不过一炷香时间,她已能扶着树干,缓缓起身
齐岸转头看沈亦允,却听他在喃喃,“谁能想到,沈亦非那个……猪狗不如的畜生!让一个又聋又哑又痴的流浪儿奸污了我四姐亦华,我四姐后来怀上,不堪受辱,却又不忍打掉孩子,生下了娃娃之后就自尽,我搂着那孩子,和三姐一道跪在四姐的尸首边哭了足足一天一夜……”
“她是一日一日地长大了,可是,芳华身上流着一半那该死的傻子的血,所以居然……居然长到十二就不再增个,智力宛如三岁幼童,实际上她比你……小不了几岁,我明明知道,芳华是两个姐姐唯一留给我的东西,可事实上,我不止一次打心底里厌恶过她那始终无一处……不衬着她父亲血脉的影子,她无时不刻不在证明是那个低贱的货色脏污了我姐姐的清白,我……我甚至是恨她,其实我……并非完完全全是真心实意待她……”
沈亦允转过话头,却是道,“可你不一样,我瞧得出来,你对她是不同的……”
齐岸原本还想问,“你瞧出了什么烂七八糟的?”,“我又有什么不同寻常?”,可扭头一见花花正睁了双大眼无知无觉地盯着面前的他和沈亦允,对眼前那两人的威胁毫不察觉,一时竟没法张口
沈亦允已经近乎是祈求,“你应允我,带芳华走,离这江湖远远,隐匿世外,天涯海角,随意哪处都好,总之不要……”,他的声音里透出的,是在这尘世游荡执着了数十年的疲惫,“不要回这人间了……”
齐岸牵起花花的手,沈亦允放下挥舞的南越环,不再防备自己,那些机关箭一支支射过,他毫无抵抗,以至于才是一会儿工夫,那些箭已刺得他的青白衣裳,像是一簇簇绿叶中泣出了鲜红的杜鹃,他强忍伤痛,一挥手折断一片小箭,纷纷下地,在密不透风的箭雨上砍出一道大口子,齐岸顶着那漫天席卷而来的箭簇,抓住了这沈亦允拼死争来的一线生机,拽着花花径直往前,头也不敢回
沈亦芳沈亦华本是双生姐妹,分别行三和四,与沈亦允是同父异母,然三人的庶母俱是早逝,幼时相依为命同甘共苦多年,沈亦芳昔日以身挡箭保下了沈亦允,如今沈亦允却终是葬身在这机关箭阵之中了
齐岸逃出后院,见外面四处狼藉一片,原本进来时见到的那十几个仆从皆是七躺八歪于房柱边,屋檐下,门窗旁,个个都是死得不能再死,齐岸心里暗骂沈亦允掉以轻心,自己赔了性命不说,还得搭上他和花花,花花跟着他一路小跑,一脚刚刚踏出这以凝露作名的破院,不经意回眼一瞧,琥珀和那女子已是追了上来
“你不是南芝殿的人,我可以放过你,但那小姑娘绝对不行,辛夷宫之人已在路上,南芝殿没了沈亦允,不过是一个空壳子,大约明日,你若还能苟活于世,便能听闻辛夷宫吞并南芝殿的消息……”,女子从从容容劝说齐岸交出花花,“我家主人有令,只南芝殿中人,一个不留!”
齐岸却觉他们是丧心病狂,“她不过是个弱智儿!你又何必苦苦相逼?”
女子嗤笑一声,“你还真是活得不明不白,世道不古,人心险恶,你怎知哪一日她不会被医治痊愈,再来报复于我们,斩草除根,是傻瓜都懂得的道理……”
“看来我是别无选择……”,他拥着花花,院旁正是一道堤坝,一条滚滚大河从乌冥湖穿城而过,他的手紧紧牵着花花的手,望向身后波涛起伏,下定了决心似的,齐岸转头,对着依旧是迷迷糊糊不谙世事的花花,花花嘴里含着右手的食指,亦是无惧无畏地看着他
那女子和琥珀已渐渐逼近,齐岸和花花一退再退,退无可退,以齐岸的手段是断无脱身的可能,花花的手柔弱又单薄,他用力地握住,忽地一个转身,抱起花花
花花的眼里,完完全全装着他,只有他
面前是浪花汹涌澎湃,对岸遥远得仿若是天国的土疆,两处风沙迷茫,失掉了的,又是谁人的轮廓和描画?
他轻轻笑了一笑,突然释然了,“我们再不归这人间了……”
次日凌晨
一个渔翁在乌冥湖畔捞起了两具尸首,一大一小,一男一女,衣带缠绕不清,双手牢牢相扣,如何都分不开来,这二者皆是溺亡,疑是从上游双双投水,有人谈起,便说是一对私奔的男女,更有甚者还编了诸如书生越墙,小姐留窗这等话本艳事,后来的后来,也没人再会想起,其中那个女童看来,才不过豆蔻年华……
六
霜娘在辛夷宫,寒来暑往,冬去春回,数数已有四十个年头,她自幼伺候辛紫霖,是宫主的亲信,辛夷宫门下虽也有茶档当铺这些正经生意,但也仍是以花楼居多,而这些青楼楚馆无一不是霜娘在打理,时日一久,她举止之间都是招客那一套风范,闻人龙那一场丧礼,就是她代替辛夷宫前去送行
此时的霜娘正走在前往宫主正殿的路上,身后跟着少宫主辛锦柔和琥珀,三百年前辛夷宫自南芝殿分离,自立门户,并在三百年中逐渐成为西蜀胁制南芝殿的主要势力,而今南芝殿被辛夷宫趁虚而入遭此灭门之祸,得利的自然是辛夷宫,辛紫霖大喜,将南芝殿经营多年所得尽收入囊中,辛夷宫一再壮大,一跃成为西蜀最大的门派
可笑的是,先前幽冥岛不过死了几十个弟子便逼得闻人书亲自出马,如今南芝殿上下数百条人命,却是无人敢出面说辛夷宫一句恶言
霜娘引着辛锦柔来到宫室之中,但见一个女子背对几人,寒风卷起她的长袍,拖拖沓沓却不惹尘埃,她手里拿着一把剪子,正在修剪一盆花草,“咔嚓”毫不留情地砍掉那些长歪的枯枝败叶,此人便是辛夷宫现今的宫主辛紫霖,“来了?”
辛锦柔上前,指着花草的一枝,“宫主,这儿还剩了一茬……”
辛紫霖没有理会她,许是觉得她插手过多,不愿听取,或是本就认为那一枝无关紧要,算不得必须除尽
“是呀,如今沈亦允一死,辛夷宫独霸西蜀指日可待,宫主理应高兴,又怎能愁眉不展坏了大家伙的兴致呢?”
霜娘听辛锦柔这话阴阳怪气,似是嘲讽,刚想喝止辛锦柔这等不敬之举,眼瞥过来,却见到她对着宫主迈开一步,手中一挥,袖子长长向着辛紫霖似是游蛟舞去,辛紫霖却是丝毫没有觉察
“宫主当心!”,霜娘扑身过去,辛锦柔的长袖如刃,穿过她的腰腹,“哗”的又拔将出来,辛紫霖耳闻此声,回头却见在自己看来一向乖巧懂事的女儿手里长袖沾满红血漓漓,而自己视若姐妹的霜娘双手扶住地面,虚弱地靠柱躺着,脸色苍白无力,再也支持不住,整个人往下一沉
“霜娘!”,辛紫霖抛掉了宫主仅剩的那一点威严,搀起倒地的霜娘,那伤口极大极深,血流如注,辛紫霖只一看,便知已是无药可救,她的话语中尽是难以置信,对辛锦柔,“你竟……竟想要杀我!这可是大逆不道!”
“我的娘亲……”,辛锦柔这一句叫得颇为讽刺,“你怕是已经忘了,我六岁那年你说过的话?”
辛紫霖几乎变了脸色,“我对你说了何事?”
辛锦柔娓娓道来,似在温声细语哄人入睡,然却是讲着这令人心惊胆战的话,“我那年六岁,那老太婆老死,你便承了她的位子……”,她言下不敬之意毕露,所谓的老太婆指的自然就是辛紫霖的再上一任宫主,辛锦柔她自己的外婆,“你那日将宫中至宝轻舞袖传给我,命我为少宫主,但在那之前,你却对我说……”
辛锦柔走至窗格边,孤独与落寞仿佛笼罩住她全身上下,她柔和的面容中透着与世隔绝的哀伤,“我得先替你杀一个人……”
“那个人便是……我的父亲……”
辛锦柔拉上帘子,一时房间内阴暗得只能依稀看清她那朦朦胧胧的绝美的皮相,仿若是漆黑的夜中透着静寂的月儿晚晚,她说着与她的柔弱的外表极不相称的话,“你总不会把这都忘得一干二净吧?毕竟那是与你有过肌肤之亲的男人,你也对我承认,他是你这一生唯一真心待过的男子,虽早就已是恩断情绝,爱恨皆空……”
“你看着我的眼,对我道,这世间最最无用的便是‘情’之一字……无论是何种‘情’……”
辛锦柔抬起手,琥珀会意,突地拔出剑来,一剑刺向辛紫霖,辛紫霖还沉浸在辛锦柔的话里,她没想到自己不过一句发自肺腑的言语竟让辛锦柔养成这六亲不认的性子,让自己葬身于亲生女儿之手,可她哪里明白,不是一句话造成的如今的局面,是经年累月的忽视与一次一次的失望透顶
辛紫霖到底是没有回过神来,就被琥珀的剑直直捅入肩胛骨,她似乎清晰地听见骨头断裂的声响,随之而来的是足以令人麻木的巨大痛楚,那把剑硌在她筋骨之中,生生使得她疼晕了过去,她倒在华丽的屋柱旁,和霜娘尚有余温的尸体相邻,鲜血从伤口中不断地涌出,她靠着柱子,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辛锦柔走近了她,蹲在她身边,“不知你可还记得我那个死鬼父亲的名姓?”
模模糊糊间,辛锦柔的脸像极了那个人,渐渐重合,她咬牙切齿,“沈……沈亦非!”
辛锦柔伸手掰过她的头,强迫她抬起脸来,“你可恨他?你可怨他?”
“我?”,辛紫霖满脸鲜血淋漓,头发散乱,她冷笑道,“我只知,他是夜夜入我梦中,宛若挥之不去的诅咒,我一遍又一遍重忆起那些短暂如昙花一现的过往,每想一回,我便多一分怨恨,我自然是恨他,自然是怨他,我恨他句句欺骗于我,我怨他无心无情无爱,我……”,她忽地泪如泉涌,潸然而下,“我确实……确实是忘不了他啊……”
“耽于情爱,无用之人!”,辛锦柔站起身来,吩咐道,“琥珀,给她一个痛快吧……”
一个月阴雨连绵后,中和节,天终于放晴,西蜀大街之上人潮涌动,春酒香气四溢,勾人心魄,摊位上摆满了青囊瓜果,一个小贩正在使了劲地吆喝,却始终无人帮衬,他垂头丧气抬头看了看,突然见到一双手掠过他的眼前,那手肤如凝脂,好似上好的白瓷,修长的十指衬着她殷红恰到好处的薄纱,姑娘一举手一投足亭亭玉立,如出水芙蓉,清香淡雅,恍若那天外的仙人,他不由得看痴了,一股冷风吹来,冻得他一惊醒转,那仙子降世一般的美人已是踪迹全无
辛锦柔随同琥珀来到城外一座小庙
白净的帘纱之后,一个人坐在椅子上的影子投射出来,帘子前站着的是那日带着面纱的女子,坐着那人开口,声里透着温和,帐幕之下露出一双雪白雪白的鞋,“你就不怕么?事迹败露后,像苏别那般,遗臭万年?”
辛锦柔却是答非所问,“你为何……不点灯?”
神秘人只是轻轻一笑,放下手中的茶盏,“你我这等罪大恶极之人,难道还希翼这些萤火之光吗?”
七
“那就同你燃灯是毫无用处一样,我……既已杀父,又何惧弑母?”,辛锦柔出言点明他的杀心,“你也不必再藏着掖着,我自进了这屋中便觉察到房顶上,屏风后,梁柱边,处处都是你的埋伏……”
“但我也是早有准备……”,辛锦柔胸有成竹,她早有预料,“我辛夷宫中人已围住此地,虽只有我和琥珀在内,但凭我俩武功也绝对能撑到他们攻入”,她玩笑似的,“我俩本就是利益纠葛,半点真心实意都无,你此番落在我手,可别怨我不讲情面……要怪就怪你来了西蜀,现今这里可都是我辛夷宫的地盘……”
那人却从容不迫,似乎早有预料,辛锦柔也知眼前之人于推衍一道上,怕是天下无人足以匹敌,就连那跟随他的女子,虽是天资出类,也比不过他万分之一,神秘人淡淡地,不知是在对谁说话,又拿起案上的杯子,呼了两口热气,待酽茶稍凉,“你此时还不出手,更待何时?”
听得这话,辛锦柔心中不安愈甚,原本的算盘被全部打乱,她不知不觉靠近了身边的琥珀,琥珀看着她这下意识的动作,心里犹豫了只一瞬,右手袖子里落下一把小刀,他扔掉手里的长剑,拔刀出鞘,一刀……扎向辛锦柔!
辛锦柔转过身来,整个人再站不稳了,她无意中拉出轻舞袖,对着琥珀甩过去,一下打掉了他长年带着的那个斗笠,在场众人皆是倒抽一口凉气,琥珀是从来没有在任何人前放下过这个遮面斗笠过,甚至是进食也一贯如常地带着,所有人只见,琥珀的半边脸上,长了一个极大极大的胎记,几乎盖住整张脸,在这状况下,即使是五官端正,貌若潘安,也可谓是丑不堪言,怪不得他竟从来不让人见他的真实面目
琥珀没有理会这副模样给四周的人多大的震撼,斗笠落地的那一刻,他甚至内心是毫无波澜,他眼中有爱恨交缠,痴怨两难,“我自那场大难后为你所救,你早早便见过我的样貌,却始终愿意真心待我,我本该感激涕零,终生侍奉左右……”
“那你为何又……另投他门……”,辛锦柔捂着哗哗流血的伤口,声音已是有气无力,她低着头时,眼睫一颤一颤,似有一颗晶莹的泪珠,随时会落下,惹人怜爱,就连跟在那神秘人后的曾伙同琥珀逼死沈亦允的女子都觉得不忍心,也感慨辛锦柔遇上的是琥珀那样一个不懂怜香惜玉的人,丝毫不带水拖泥就将她一刀毙命,送入轮回
琥珀握着刀没放过手,辛锦柔往后退,刀就拔出,抽起一片血花,她抬起头,忽而看到对面他的右眼里,划下一道泪痕,缓缓流着,慢过这时间,她说,“你……你原来也会哭的……”
他那把刀“哐当”掉到地上,“我……我哭了?”
她笑着看他,然后……瞑目……
外头是洋洋洒洒下起了大雨,溅到地面仿佛云雾缭绕,倾盆泼入人间,是恍恍惚惚,如梦似幻,人生是匆匆忙忙十余载,却终究不过一场戏罢
琥珀双膝屈下跪倒,他趴在地上,喃喃自语着不知什么,而后捡起掉落的那把由他亲手结果了辛锦柔的小刀,猛地插入自己腹中,断气前,他似乎想去拉住辛锦柔的手,然而踌躇了许久,仍是只有向她的方向挪动了一点便作罢,他不知是他不配这样做还是怕辛锦柔不愿,总之离着不过寸许,他到死也没有牵过来
那和琥珀一起前往鱼城凝露小院的女子走了上来,女子对辛锦柔不说是交情笃厚,却也并没有深仇大恨,甚至对这绝色的美人有着些许的怜惜,对那神秘人的话中已有了些质问的意思在,“你究竟为何对辛姑娘下手?”
那人一副理所应当的语气,“为何?她心思计谋了得,手段恶毒残忍,想我见过天下英豪许多,竟难有人能与她相提并论,她若不死,对你家少爷将来如何都是个难料的威胁,我怕是……活不到他独当一面的那日,没有什么能帮他的,不如趁我还在,由我为他除了这祸患是好……”
“你可知琥珀的身份?”,那人开口便问,却好像并不指望女子回答,“他是当年侥幸从夜犬手中逃离的一个孤儿,流落到辛夷宫,你须知夜犬接活后,会赠一棵狗尾巴草作为信物,这也是他外号为‘犬’的缘故,这辛锦柔与夜犬似乎有过交集,琥珀来找我,讲明了他在辛锦柔闺房发觉过夜犬独有的一株制成干花的狗尾巴草,被细细保存完好无损,他只记得自己似乎被人下了忘前尘,还有和两个哥哥一道在那恐怖的逆龙鳞红鞭之下苦苦挣扎,而兄长尽皆丧命,有所怀疑,求我替他一算其中因由……”
“辛夷宫的忘前尘是初代宫主叛逃南芝殿时带出,估计过了这三百年,效力有所削减,所以他还有些许记忆留存……”
“我设坛布阵,却只算出来两件事,第一件,辛锦柔昔日得了辛紫霖的令前去暗杀沈亦非,却屡屡受挫 ,后来求助于夜犬方才渡过,第二件,这琥珀,便是秦阿蛮与钱玟的第三子,我便知他真正的仇敌,是已死的骨朵儿……”
“我并未告诉他这真相,而是编造说他和印象中那两个哥哥都是沈亦非身边伺候的一个童子,而辛锦柔……让夜犬害死了他们……并灌他吃下忘前尘……”
那人混不在意,疏离陌生的口气让女子不禁怀疑,他是不是这一生都不会对人动情,“我只不过让他知道,辛锦柔并非想救他,不过是在捉弄他,让他为仇人忠心耿耿一味卖命却不自知,觉着好玩罢了,我看他知晓这‘事实’时,那心必是碎了一地吧?”
那人把玩着手里一个木偶人,如同把玩着这世间众生的命运,木人的额间,刻着歪歪扭扭的“慧”字,这是自辛锦柔房中搜出的物什,但见她极是珍视地锁在一个檀木小盒内,摆在卧房主位,却又是落满尘灰久久不曾打开,那把上钥的小锁已生遍了锈迹,即算是拿来钥匙也无计可施,好奇里面究竟摆放了何物,便遣了下人将这盒子砸开,却不想是这个做工粗糙不精,长相丑陋不堪的玩意
那双手抚摸着这已有一些年月的物件,几不可查地轻轻“呵”的一声,眨眼间,木偶人已经被抛出窗外,在月光残照之下,碎成一地的木块
再也无法拼合……
辛夷宫第十七任宫主,姓辛,闺名锦柔,寓繁似锦,柔情似水,系上任宫主紫霖独女
文启七年,死于……心腹之手……
却原来情之离尤,最是不晓眼前人……
继南芝殿后,辛夷宫竟也,满盘皆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