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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卷 少年胡不归

又是一个三年白马过隙,药山刚刚下过一场大雪,雪珠子哔哔啵啵往下砸,铺白了瓦檐青砖石地,一界银装素裹,渺渺茫茫,三年前林语与净心拜别后,净心将小七赠给了林语,林语问及,他只说,"此蛇食肉,而吾辈不愿杀生,故只能交由姑娘……",林语这才忆起先前净心总是在他们喂食小七时远远躲开,心下自然欢喜至极,捧着小七左看看,右瞧瞧,怎么也玩不够似的,当日里正值春风和煦,苍黄坊中花草遍地,淡香轻轻一嗅便尽涌入鼻中,花开结缘,花落缘灭,而今百花尚且繁盛,续缘之人却是何在?净心说完话便转头离去,苍黄坊长长的走廊,长过人的一生,从幼年可以一直延续到死去,林语没有挽留,她想的是,大师和净心是周游列国,云游四海的世外人,一去便是有缘再见,无缘……相忘江湖

药山不能饲养毒物,因此林语都是偷偷摸摸养在碧瑕的禁苑,而今她正蹲在石阶下一个人逗弄着小七,小七正口馋眼馋着要吞食一块肉,林语就故意把这肉上提又放下,上提又放下,引得小七不断伸头又缩回,伸头又缩回,碧瑕在一边打着哈欠看林语沉溺其中怡然自得,"林语,师兄近况如何?"

林语不怎么睬他,依旧专心致志和小七玩抢肉,"你呀,说是闭关修习武功,却一闭就闭了三年,我也没见你能吞天吐气,吸风饮露,与日月同辉,与山河等寿啊,你和师兄这对夫妻也只能月余才见一次面,按我说,你就继续练好了,练到我说的那个境界,你们就不用怕……",林语忽地意识到自己即将说出那个秘密来,连忙捂嘴,正在她愣神这时,小七一跃而上,将那肉叼入腹中,林语把串肉的签子搁置一旁,"不玩啦,不玩啦,这个鬼东西可一点也不好玩!"

碧瑕心心念念着药倾,又从林语近来的只言片语中推测药倾身子最近愈发虚弱,两人便扔下小七一条蛇在禁苑,起步朝药倾住所而去

药浮的饭菜在林语离开那段时间里一直由元旺接手,然而据元旺所说,药浮在林语走去的第二天就已是接近疯魔,时常呆愣着一个人喃喃自语,药倾忧心忡忡想将她转出来,药浮却一反常态,一听到"药倾"这名字或是药倾本人出现在眼前,就一个劲地按着头,大声叫唤

"倾儿,倾儿,不是师父的错"

"师父……师父对不住你……"

"你不要怪师父好不好?"

诸如此类的话,并且一直赖在闭关的洞中,仿佛太过畏惧外面那一片阳光,只好在这里点几根烛聊遣寂寞

两人来到浮生阁西厢,一进门便瞧见药倾满脸病弱地倚靠在床上往一边的水盆中干呕,林语赶忙过去帮药倾舒着后背,碧瑕则是在脑海里快速搜罗了一遍有着呕吐症结的病因和药方,可是用药不是玩笑,他又不懂看诊,一拍脑子,决意去寻元猎之来,转身跑出房门,"师兄,林语,你们等我去找师伯来!"

林语看药倾几近虚脱,也顾不及那许多规矩,想着师傅这些年一副神志不清的样子,叹了口气,就三指按于药倾脉门,想一探究竟

嘀,嘀,嘀……

林语不确定了,再认真把一回

又是嘀,嘀,嘀……

林语几乎是抓着药倾的手了

仍旧是嘀,嘀,嘀……

她不信啊……

药倾终于开了口,“师妹,你……你能不要掐我吗?”

林语听话放开药倾的手,只觉得脑袋晕晕乎乎的,什么也听不进去了,你问为什么,为什么?为她竟然把到了喜脉!

林语下意识站起,对着药倾的方位退了又退,用看怪物的眼神把药倾打量了一遍一遍,她先前被碧瑕打得粉碎的认知更是在这一刻碎成了片片,一个初见时是姑娘,后来发觉不是,可他自己以为自己是,还嫁了一个人,她千般百般阻挠后,突然告诉她,他嫁的那人是女的!敢情他们俩阴差阳错还真就那么凑巧凑成了一对,而她就如一个小丑一般在那里蹦跶,她努力看着药倾的眼睛,想从中窥见哪怕一点心虚,可是药倾照旧坦坦荡荡,一副无愧于心身正不怕影子斜的模样,林语胸膛里一口老血闷住,想吐吐不出,想吞吞不进,难受到要死,就在这时,碧瑕拉着元猎之已在院外,元猎之匆匆忙忙衣裳都没裹好就被碧瑕带了过来,一路上都在嘟哝,"那么急干嘛,赶着投胎啊!"

林语现在对带"胎"的字眼可谓是敏感至极,碧瑕正欲推门时,她一把就从里面把门关上,干脆利落地上了锁,碧瑕不明就里,在外头敲门大喊,"林语!林语!你闭门做什么?"

林语眼珠子转了又转,妙计已出,她冷静下来仔细一想,药浮之前那种种行为,称药倾身中蛊毒不能有后,知晓药倾和碧瑕两心相悦时气愤至此,拜师时那最后的一答,她必是早早就明晓了药倾的身份,并且一直瞒到现在,"师兄是蛊毒发作,其他的任何药都不管用,得去找师父来才行!"

"师父?",碧瑕也是太过着急,没有细想林语话中的漏洞,把怀里抱着的药箱一把丢给元猎之,就急忙向药浮闭关的青霞洞去,独剩元猎之一个人迷迷惑惑了半晌,自己又晃回去休息了

元猎之这一走,林语就安心许多,赶紧把门打开,拔腿去追碧瑕,让碧瑕回去照顾药倾,而她去和药浮谈话,碧瑕暗自苦恼了一会今儿林语的不同寻常,然而他一门心思只想陪在药倾身边,也就没有再多想

林语来到青霞洞外,缓了缓,一步一步地走进去,直到洞的深处,她看到了坐在席子上对着墙壁发呆的药浮,药浮身上那件衣裳是元旺遣了山中的女弟子换的,原本元旺提议由碧瑕帮忙,但林语怎么可能让他如意,随便找了个借口便搪塞过去,林语不知从何开口,"师父,我有件事必……必须得……”,告诉你……

“讲!”,药浮已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临,不过是多拖了三年罢了

林语寻了个板凳坐下,可这事实在难以启齿,她只好磕磕巴巴道,“他们有……有孩子了,我说的……是师兄他们……”

“怎么可能!”,药浮这下反应不过来了,脸色尽变,“是谁怀上了?碧瑕还是倾儿?是哪个不要脸的干的好事!”

林语又吸了一口气,更加坚定了自己原本的猜测,“是他们俩……的孩子……”

原来,昔年的药浮不过是上一任大长老身边的一个药童,本唤作浮香,同时有一个平起平坐的师兄,名沉香,而那任大长老姓药,名铭,据说是死在夜犬手上

可这与药浮给林语说的却是有着天壤之别

"小姐是当时许芩垠许掌门的关门弟子之一,天资卓绝,在一众子弟中可谓是凤毛麟角,十二岁小姐便顺顺利利拜师,颇得许掌门宠爱,我记得那是慈慕九年,季夏,正是荷花开也开不败的时节,满塘荷花荷叶簇拥着山上的燕山亭,一浪过一浪,千层万层漫天掩地,我给小姐斟了茶水,是清水湖畔产的新茶,叫做三城白雪,入口甘甜,一点即化,我和沉香一道侍奉着小姐品茶赏荷时,沉香提到许掌门的至交好友——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阵宗神算子,到药山做客……"

药浮微微一叹,"我只未曾想,这日却是小姐本该平平淡淡一生的折点……"

"我们从神算子聊到许掌门,又从许掌门讲到荷,沉香惯会拍马屁,说是许掌门高风亮节,好比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我却硬是想与他争个不死不休,我们正在论着荷的品性如何时,忽听得'扑通‘一声,有人落水,我们仨一道被这水声惊住,就回头往声源处瞧,只看得一个小少年,身着青色衣袍,从水里湿漉漉黏糊糊露出半个头来,攀着亭子旁的石阶梯,连打了三个大喷嚏,那副模样是惹得人不得不发笑,小姐见了此情此景,不由掩唇匿笑,沉香便依小姐的吩咐过去把那少年从水里拉起,那少年冷的瑟瑟发抖,抬头一眼瞅见了小姐,大约是那日荷香四溢,水汽蒸腾,燕山亭迷迷蒙蒙宛如仙境,能误把凡人当仙人,他别过脸去不看,显然是不好意思了……"

药浮望着林语的双目,缓声道,"那小少年便是你的棣叔……"

不顾林语惊讶与否,药浮始终不紧不慢地往下说,"你棣叔是阵宗神算子的师弟,天机子,那日与神算子一同来到药山,他与我家小姐虽是年纪相仿,辈分上却是差了一辈,许掌门又怎会认同这等伤风败俗,辱没门楣之事,可神算子貌似并无大的反对,从此还隔三差五到药山来,给小姐和你棣叔见面的时机,于是许掌门一气之下,立下药山后人不得与阵宗来往的门规,并且,与神算子断情绝义……"

"我们也从你棣叔口中得知不少关于神算子的事,其中之一就是神算子年少时曾与闻人府中夏荷有过一段露水情缘,还生下一个女儿,神算子那个女儿听说前些年也过世了,倾儿的蛊毒我谎称是白菡萏,其实最初就是源于夏荷的荷字,以及那日的荷塘,风光无限,绝世芳华,一见如故,二见倾心,三见终身定……"

"是不是美得像话本中的才子佳人一样,你该说,接下去就是两人摈弃世俗,仗剑走马,相约天涯……",药浮眸子里含着泪,"可谁承想,小姐她……怀孕了……"

"小姐她为了这个孩子,在沉香协助下离开了药山,许掌门震愤,迁怒沉香,把他贬出药山,我原先说过,你长得像我师兄,就是沉香,他当年逃走时,只带了几颗麻果,也不知去了何处,他虽看着不甚靠谱,始终还是忠心耿耿的,小姐得你元师伯暗中帮忙,东躲西藏,朝不保夕地撑到生下来,是一个男婴……",药浮不等林语质疑,就立刻接下去,"我知道的,我知道的啊,小姐是想用这个孩子让许掌门回心转意,你元师伯也是这般想的,可是当猎之向掌门禀报了这一消息,掌门让我去悄悄接小姐回山时,我来到下林观——我清楚,小姐肯定是先来找那个负心汉,那天下着大雪,天地间一片迷迷糊糊,遮得人眼都睁不开,似飘絮盈盈,似撒盐蒙蒙,我拼了命地赶到那里,在城门口找了个拉炭的老头载我,下了牛车后,我跑得太急,一下儿跌进门口,满眼是雪,爬起来后,我看到,一个姑娘躺在门前的竹枝上,浑身上下都是血,手腕上绑着一条红绳,一条宛如大蛇的血红色长鞭横置一旁,我一眼就认出那是夜犬的所谓之分流的武器,因此后来提及小姐的死因,我灵光乍现便安到了夜犬头上以护住小姐的清白,我听那姑娘仿佛在说着梦话,'师叔,师叔,孩子,孩子,救救孩子……',她大概就是小姐那么大吧,她身边的襁褓里有一个婴儿,我以为那就是小姐的,便抱了去,我来到竹屋里……"

药浮的话音已是哽咽,"我瞧见,小姐和那负心汉分别趴在案几两头,屋里燃着竹香,浅浅的,安人心神,我却怎么也静不下来,两块玉掉落桌下,一面铜镜碎在一旁,一股子淡淡的腥味,上面用着可能是牲畜的血写了破破碎碎的三个字:神算子,我上前一探鼻息,你棣叔还算平稳,可……可小姐早已没了气,到此,我已明白了一切,那镜子是卜算用的,你棣叔是占卜了他师兄的命程,然而那之后不久,神算子被徒弟苏别活活气死的事就席卷整个江湖,神算子自此绝迹,他定是算出了这事,凡修炼阵宗的功法,都是窥天机,稍有差池便是走火入魔,其实阵宗有门规,不算同门,我也不晓得你棣叔为何明知故犯,自讨苦吃,反害了我家小姐,总之他必是因此心神动荡,我甚至怀疑,那个竹枝下的姑娘也是为他所伤,小姐为了救他,动用了荒玉里的功法,一命换一命,小姐这一死,药山与阵宗的关系更加无法缓和,愈来愈形同水火,我背着咽气的小姐,拥着孩子出去时,原先躺在那的姑娘已经不知所踪,我出了城外,给孩子喂奶换布,才发觉……"

林语猜到了,"那竟是个女婴?"

"对啊,这便是倾儿了,为顺利继任药山大长老,我只好谎称倾儿就是小姐生下的,可是元猎之早早便同掌门说生下的是个男孩,并且在脖颈处有个蝴蝶形的胎记,于是我用药伪了一个胎记,让倾儿一直男装示人,也没有告知她实情……"

"因为我一己私心,委屈了倾儿这许多年,我如今想来,也是极为后悔,倾儿是个好孩子,那些……是我对不住她……",药浮讲到这,已是泣不成声,涕泪交零,"好在……没有酿成大错,是上天护佑,碧瑕……碧瑕竟是……",她再也说不出话来,林语不停地细声安慰,青霞洞中,两人既是哭又是笑

却不知这正是噩耗前夕

傍晚,日沉西山,林语带着药浮到了药倾所在的住处时,暮色已苍苍茫茫点染了整个院落,角落里的花草随风摇曳生姿,黑漆漆的瓦头上长满了苔草,硬生生把它化成了青绿,古老的四合小院,镂空的窗户木架子,药浮由林语带头在前,她用手揉了揉双眼,努力挤出几滴泪水来,迫不及待地打开门

屋里,药倾正坐在床边,脸色苍白无力,碧瑕在一边看顾着,眼里满满是心疼,药浮一到房中就跑过去,占了碧瑕的位儿,将碧瑕推开,“呜呜,我可怜的儿啊!”,药浮拉起碧瑕和药倾的手,一把鼻涕一把泪,扭捏着似不愿言明,却终究是透露出来,“乖倾儿,师父没和你讲,那白菡萏,其实也有可能有后的",在林语一脸不可思议中,她不慌不忙地说下去,"只是……倾儿你阴盛阳衰,这孩子会……落到你身上来了……”

林语是怎么也没想到,药浮在洞里给她说的办法竟是这个——哄骗他们男人也可以生娃娃!好拙劣的演技,好离谱的借口……会被拆穿的吧……

林语只见碧瑕惊得“嗖”从木条凳上站起,她一个不慎就差点儿被吓着,碧瑕握住药倾的手,“这怎么是好,师兄一个男人要生子,得多难受?不会有危险吧?这本应是我的事呀……”

药倾担忧地摸摸自己的肚子,浅笑嫣然,“不妨事,让阿瑕省点苦痛也好,我原后悔着,嫁与我这般人委屈了她呢,如今恰报还她待我的情深义重,不离不弃……”

“师兄才待我好呢……”,碧瑕顺势趴在药倾肚子上,“让我听听我们的儿子……”

“我希望是个女儿,长得像阿瑕,多好啊……”,药倾很满足

“不对,常言道,子肖母,女肖父,生儿子好……” ,药浮高兴得像个孩子,“我要当外婆了……不,是奶奶,碧瑕快让师父也听听我的乖孙砸……”

林语扶额,她早该想到,这两人是多好骗啊……

她也忍不住去凑热闹,“轮到我了,我也要看看我的小师侄……”

之后林语陪着药浮是一通闹腾,妥妥当当给药倾备好了各项事宜,药浮自然不再闭关,住回了原本的主院,与药倾毗邻而居,便于照看,碧瑕却不知是为何,仍然赖在禁苑不走,对此药浮颇为不满,但在林语和药倾双双求情之下,她也就睁只眼闭只眼过去了

傍晚,暮霭苍茫,雾气氤氲,山下三街六市尽是西风残照,遍地寒凉,透着山上林语的小院,天的另一边五光十色,斑驳陆离,地面石砖上倒映出五彩缤纷的幻影,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这是文启四年的冬季

林语正准备收拾东西也搬去主院帮忙,却猛然瞥见了桌案上装信件的小盒,那些是林言的来信,她三年前于闻人书大婚上让齐岸将忆苦给了林言,并称是为报答赠草之恩特意为林言调制的药方,至于这药的作用嘛,她胡乱说了个"强身健体,通筋活络",反正是有百利而无一害,而林言也恰巧就在当天饮下忆苦恢复了记忆,可是林语等啊等,只等来了他一封"事急,不能面见,致歉"的亲笔信笺,往后她再递送,大多也是类同的回答,她不晓得他有什么脱不开身的事,竟整整三年不能见她,林语从八卦的元旺口里探听到,林言每到这时候过年,都会陪他师姐前往闻人府小住个一段日子,相思之情难却的林语便向碧瑕提出到闻人府一趟,本以为会被拒绝的她,竟得到了碧瑕的肯定,而且碧瑕还要抛下药倾与她同行,这下可惹恼了药浮,药浮把碧瑕从里到外,从头到脚训了一遍后,严令他留在药山直到药倾生完孩子,碧瑕这回却是犯了犟脾气,跪在药浮门前整整一天,不吃也不喝,直到昏睡过去,药倾心里为此难受,当晚呕得更加厉害,药浮只好顺着碧瑕,但还是不解,"你有何事急得过倾儿现今的?"

"实是不能告知师父……",碧瑕只道药山与阵宗不睦,若是师父明白他是为了苏别的事要去闻人府,非得将他五马分尸,千刀万剐不可,他许诺,"群芳凋敝那日,我一定赶回来……"

闻人书义女林沫患重疾难愈,闻人书虽本身略通医理,在南方也小有名气,仍旧是束手无策,求医问药告到了药山,掌门推出元猎之去应对,元猎之对阵宗可谓是全无好感,自然是三下两除二婉拒了,闻人书却坚持不懈,一点也不气馁,自己身有残疾不便进山,便派了春兰成天在元猎之住所旁时时刻刻跟个木桩子似的杵着,不言也不语,定定在那处让人心烦,碧瑕和林语决意说服元猎之去为林沫诊治,这般他俩便能跟随一同前往,林语软磨硬泡了一番后,给林书找了个借口,"师伯是给小沫看病,又不是给闻人书,小沫一介童身,哪算得阵宗中人,闻人书也早早入了闻人府,要知阵宗可不允许另投他门的,否则便是逐出,闻人书现今也算不得是阵宗弟子了,况且师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何不发发善心,也让这位闻人书欠咱一个人情……"

元猎之被她说动,"医人可以,只是你不许再同闻人书有所往来,否则先师立下的规矩都成虚影了……"

林语与闻人书已经几年未见,她仍是怪罪林书另娶,然而那火气过了这么久也消了大半,她已经三年与林书不通音讯,也不知林言和他在闻人府相处得如何,有无相认,这般想着,恨不得日行千里赶到闻人府,也越发期盼与林言邂逅,就这样行了几月,终于回到了洛城

一行人入城,城门口照旧有人盘查询问,当从春兰口中得知元猎之是闻人府请来的药师时,守门的官员是毕恭毕敬送了几人进去,与此同时,一个披着厚衣,低垂着脸瞧不清面目的男子紧跟其后,只见他掀开一角布,偷瞄了一眼前头,手中紧紧握住似在隐忍,他轻声细语,"闻人府……竟是闻人府……"

离开洛城多年,林语对此地已有些陌生,她对这座城的回忆大约还停留在幼时,有一年的元日,爹爹娘亲大伯领着她和林言来到城中,一家人欢欢喜喜四周闲逛,她牵着娘亲的手,觉得娘亲真不是一般的高大,她得把手伸直才能堪堪够着,林言被林芊拉在另一边,扭着脑袋到处乱看,从摊子的桂花糕到街对面的水饺,一口大锅烧开了水,蒸汽萦绕,在冬季里暖洋洋的,而她只全心全意地盯着她的二哥,她觉得,那些花花绿绿,纷纷扰扰都比不过她的二哥好,她细心记下他的一举手一投足,直到现在还如昨日重现眼前,她甚至能数出他惊叹了多少次"哇",又对绊到他脚的小石子吐了多少个"呸",她想着等她长个子了,到了娘亲那样的年纪,还能如这般一样,可是……

一切都变了……

她恍恍惚惚行至闻人府前,仿若自己仍是旧日里那个会有娘亲伴着的小姑娘,直到碧瑕唤了她一声,她才算是醒神,闻人府上的牌匾古老而凄凉,成年累月孤独地望着来往过客,那是九幽旬当年的题字,他没有像九幽存那样的豪情壮志凌云意气,亦没有英雄气短儿女情长的话本故事百世流芳,但却是他让"九幽一剑,天下闻人"的传说延续了三百年光阴,日暮苍山远,天涯何处寻,归程路迢迢,林语抬手一揉,惊觉眼角满是泪花,元猎之已然走进,而春兰还在一旁伺候他们进门,"今日家主还请了暗门的客人来……"

林书道梨花泪是暗门秘宝,故又大动干戈去向董素行求一个会使梨花泪的长老过来和元猎之商议对策,奈何其余长老大都看不太起林书这黄口小儿,最后董素行也只好遣了守奇玄匣的花木瓜过来,并美其名曰是放他出洞见见闻闻,花木瓜又是众长老中势力最弱,根基最为单薄的,况且他也在第三洞待得无聊,正想出去透个风

碧瑕大概猜到林语的心事,然而也不知如何安慰是好,一只脚踏进了门槛中,去抓林语的手欲将她带进来,不经意捉住她的袖子往前一抖,忽见一团东西骨碌碌从林语衣服里滚落到地上,舒展成条,小七迷迷糊糊伸了个懒腰,倒头又睡,可耐不住春兰眼尖,一下便看出了那是只小蛇,碧瑕心知自己闯祸,别说闻人府给不给林语捎这毒物,单是她一个药山弟子随身携有蛇类,被旁的人瞧着,已经够她喝上一壶的了,春兰眼观鼻鼻观心默不作声,碧瑕瞥视林语,但见她也是愣在原地,不知今夕是何夕,只想找个地缝往下钻的神情,一时周围静得连根针掉下都能听得一清二楚,就在此时,一个笑声莫名其妙掺和进来,齐岸自来熟把一只手搭到林语肩膀上,把冷得卷起的小七一下儿跟个皮球似的踢进门去,"林姑娘许久不见,我数数都快三年了吧?我这个小师弟也是个呆子,不解风情得很,但别瞧他那样,成天对那些痴儿怨女嘴上不屑,你要是让他认真起来,就是上刀山下火海他也能为你去闯……"

"刀山剑树龙潭虎穴么?",林语一提到林言,又是好一阵出神,她小声嘀咕,"我不敢妄想太多,我只望他还能像从前一般,其他的我尽可以无所谓……"

齐岸并没有听清林语后面的话,他一味推着林语,碧瑕后知后觉地跟上,三人入了闻人府内,碧瑕趁春兰一个不留意,捡起小七藏进衣袖,齐岸话痨个不停,"我师父恰巧也是到了这府上,刚好你们又撞上了我那两个师弟师妹回府,他们现也正住在随衣院",他摆出算命那一套,"说起来都是缘分呐,能同时同地相逢相知相识相遇,这么看你们俩可谓郎才女貌,佳偶天成,将来必定是神仙眷侣,比翼双飞,花好月圆,羡煞旁人……"

"借你吉言了……",林语口头上客气了两句,权当齐岸是在与她玩笑,三人就此分开,齐岸熟悉闻人府,就直截了当往随衣院去,林语和碧瑕则是跟随春兰追上先行的元猎之,到空置的院落里住下

三人跟着春兰弯弯绕绕曲曲折折,林语一边尾随一边暗自感叹闻人府之大,道旁稀稀疏疏栽种奇花异草,有长着人头那样大的叶子的层层叠叠的矮树,有根茎稍稍显出墨蓝的异草,有蕊心多得把花瓣都挤开到看不见的红花,行了一路,林语见识了不少,正当她兴致勃勃时

终于,他们停了下来

这个接待他们的院子不大,只一间正房,分在两侧的偏房成双,俱是红泥黑瓦斜顶,没有植树,石砖地上浅浅一层雪是刚刚铺下,连着后面一串脚印,可见先前必是派了人扫过这一带的雪,连檐顶上的苔都依稀可见,雪落得扬扬,为这再平淡不过的小院平添一股荒凉寂寥,初春的风仍是冷冽刮骨,林语站在外面,恨不得立刻冲进去藏入被窝

元猎之一点也不跟两个小辈客气,直接就大踏步过去占了主屋,语气里夹杂着对林书的不满,叮嘱道,"快些歇息吧,明儿个,我们可都要听那闻人书差遣了……"

林语和碧瑕一起朝另一间走去,两人推开门窗,只见房中摆着炭炉,炉子里哔啵哔啵清脆声响,两张床铺相对,中间一纸隔帘画着一幅山水图,床铺都收拾齐整,被子已经熏暖,现正是乍暖还寒时候,一来到这热烘烘的屋子,林语就连踏出门一步都不再做想,情愿在此赖到天明

谁料,一放下行囊,安排好物件,碧瑕一时一刻也不多待,就径直往门外溜去,仿佛多呆在屋里一刹都会要了他的命,林语佯装生气,一下子拽住欲跑出去的碧瑕的袖子,不满道,"碧瑕,你这着急忙慌的,又要赶去哪?"

碧瑕支支吾吾说不出来,"我有要紧的事,早点解决可早点脱身……",他玩笑似的眨了眨眼睛,做了个嘘声的动作,"你先不要告诉师伯我离开的事,千万瞒着,这回就当你欠我那八百多条命减了十条,如何?"

林语嘟着嘴叽叽咕咕,"去就去呗,那百十条人命我看我是这辈子也还不完了……",很不情愿地松开他,碧瑕在门前蹭了一下鞋,"知道啦,知道啦……",说着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林语走到槛前,远远喊到,"你什么时候回来啊?"

深深的鞋印留在越下越厚的雪地上,一排一排惹人注目,碧瑕跑得飞快,只适才林语愣神那会,他已到了院门,碧瑕听得林语叫他,在墙边止住脚步,回头给她做了个鬼脸,吐着舌头,"你只管等就是了……"

说完这话,他就再也不见踪影

林语一个人在房间里转转悠悠了老半天,碧瑕平日里几乎是无时不刻陪在她身边,即算是在禁苑里呆着的那段日子,她也天天翻山越岭去给他送饭送衣,故而碧瑕这一会儿消失,她便已觉无聊透顶,了无生趣,等得心里难受,在房间踏步来回了一阵,还是决意出门去找

林语不识路,闻人府占地又大,走着走着也迷了路,长廊回转弯折,一环连一环,飞雪蒙蒙,铺天盖地,四周都是白茫茫,她看得每一个水潭,每一棵梅树,每一扇门窗都是一模一样,到最后她彻底糊涂,也放弃了起初来找碧瑕的念头,就四处乱晃,这边看看,那边瞧瞧,荡了很久,天色已经昏暗,林语估摸着时辰,应该是黄昏时分

此时来到一个院子门口,林语只瞧着门前挂了字迹,却是"间里院",她也不知这里是哪处,何况本也是任性闲逛,心下好奇,就欲进门一窥究竟,就在她的目光从门上三个字下移时,一个小身子突然向林语撞过来,林语不慎被扑倒在地,"什么鬼东西?",她正欲起身,却见来人紧紧抱住她,使她动弹不得,这是一个九岁左右的小姑娘,头发两端上仔仔细细打了两个小结,耳边整整齐齐几缕发丝披散,最要紧的是,她的脖子上就挂着一个长命锁,而这锁一眼就是当年林语带林沫两姐弟去镇上打的那两个之一,"小沫?",林语认出,林沫却仿佛很是痛苦,双眉紧蹙,牙齿咬着下唇,可双手仍然牢牢按住林语想阻止她起来,事实上林沫个头娇小,气力不大,林语完全可以一把将她推开,可林语又怎会这样做,风吹得林沫的衣裳猎猎作响,她的身子单薄得似是可以被风刮走,林沫突然抬起头来,极为痛苦地仰天长鸣

"啊……"

林语搂着林沫单薄弱小的身子,亲眼目睹了梨花泪在暖煦的春风中烟消云散的模样,从手到脚,四肢百骸,五脏六腑,寸寸成灰,风吹尽了她手里最后一点尘土,“小沫!”,她大喊着已经唤不回的人,追随着散落的遗骨飘飘洒洒,她视线终于落到间里院内

只见在间里院门槛上头,皑皑白雪映衬下,搭着一只她无比熟悉的手,手上绑着那条红绳,亦是红鞭,“碧瑕?”,林语脑子里只"嗡"的一震,一时之间竟不知自己身处何方,那手的主人一动不动,安安静静,宛如……死尸,她隐隐约约猜到,泪水不自觉已颗颗坠落,湿透眼眶,她颤颤巍巍,每走一步都如腿上缚着万斤重担,短短几丈路途,让她走成了千里,她走近了,看到那人朝下趴着,全身沾满血污,可那张脸分明就是碧瑕,距离还有约三尺时,她忽地扑上去,涕泪纷纷下流,纵横交错,"碧瑕……碧瑕……",林语呜咽着,翻过他的身子,脖子上一条清晰而恐怖的勒痕,上下挣扎时抓挠留下的血痕,触之僵直而寒凉,以及不远处的凶器,掉落在那处,明明白白告诉她谁是真凶,她费力地摇晃他的身子,眼泪不争气地往下滚,一遍又一遍地呼唤他的名字,“碧瑕!碧瑕!红夭!你醒醒啊!你这是怎么了……怎么了……师兄怎么办?孩子怎么办?”

雪花一片一片轻轻悠悠坠入人世,从稀稀拉拉,逐渐密集,到后来噼噼啪啪,一大块一大块砸下来,义无反顾撞上檐角,粉身碎骨,零零落落,朔风寒烈,卷起松散铺在地面的雪砂子漫天蔽日,飞舞盘旋,以往我是凡俗一过客,从此却成世间伤情人

林语悲拗大哭了许久,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竟一下笑了出来,她紧紧拥住碧瑕,想把他的身子捂热一点点,哪怕一点点,"你一定是像师父那天一样对不对?你要装也换个法子啊,这脖子的血是涂上去……涂上去……",她微微发颤着伸手欲抹净碧瑕颈上淋淋,但是那血受着她手的挤压,反而越摸越多,到了最后已一塌糊涂,林语再也抑制不住,她一口咬住自己的手,涕泗滂沱流涟,如决堤之水滔滔不绝,绵绵不尽,只能听得她微弱的呼喊夹杂在抽抽噎噎声中,"碧瑕……碧瑕……"

正午的光芒把人的眼晒得生疼,林语呆坐在间里院的正房中,脸上的泪已近干涸,手掌上被咬出了一个深深的牙印,险些就掉了一块肉,鲜血模糊,可她都不在乎了,心里只剩一片空落落的,宛如被人活生生割去了一块,她先前不知道,不知道碧瑕对她而言重要至此,遇见他之后,她根本没有想过会有一天他会不再陪着自己,他几乎代替了她全部的眷顾安慰和思恋,享有她一应的欢喜忧愁与烦闷,她可以活在没有林言的三年又三年,可是碧瑕……才不到一刻,她居然起了不止一次轻生的念头,九泉之下黄沙遍地寒风刺骨,他该是走得多艰难,小七似乎也心有灵犀,晓得主人凄入肝脾,呕心抽肠,蜷缩在一旁拉长了发出一叫,"嘶……",这一声似乎是替林语把那些无法言说的哀痛尽皆唤出,有千言万语汇入其间,足以闻者伤心,听者落泪,凡是生灵,无不肝肠寸断,而神鬼驻足,不欲往生

外头老季凑巧运了载牧草的车路过,为这鸣声一惊,猜想这先家主的故居是否有生前不得如愿的魑魅魍魉游荡,他好奇心驱使,伸头过去一探究竟,只见一个姑娘怀抱着一个人坐在正房的门槛上,两人静静地仿佛一座雕塑,亘古及今,他心里没来由地慌张,一步一踉跄地跨进院子里,"姑娘,姑娘,这是先家主的旧地,寻常人不可擅……啊!",猛地老季的草鞋踩到地上一摊红血,而细看源头,就是姑娘的怀里,被抱着那人脸面苍白,脖颈处的血约已凝固,在地上结成一条恐怖的有如小路般蜿蜒曲折的幽迹,老季定下来再瞧,那女娃娃是有影子的,非是鬼魅污物,那尸体躺着,却是望不真切,一时他只道是这女娃娃被那尸体上附的妖魔控制了心神,连忙穿过庭前,去拉林语起身,林语却任凭他怎么拽都无动于衷,沉浸在怆伤中无法自拔,老季只好再次站起,去另寻门道

老季入门,随手拿了个书架上的掸子,正战战兢兢进到里间时,突然脚踢到一个物什,他低头一看,顿时吓得魂不附体,七魄呲溜纷纷出窍,原来这儿居然还有一具尸体,这尸体的主人身披厚衣,面目完全被遮挡,如何看得清楚,老季只好大着胆子去揭开,黑布掩盖下露出一张沾满血痕的脸庞,但老季还是认出了这人,虽然时过境迁,年代久远,可他的面貌并无大的更改变动,这明显……明显就是十几年前在闻人府掳走小少爷的苏念红!

老季这下已经顾不得林语了,他两步并做一步匆匆忙忙出了院子,把这事告知了孙女月季,月季又去找春兰李荆商议,几个人来到间里院,大概了解状况后,团团转乱成了一锅粥,主事的闻人书遍寻不见,就连秋菊也不知所踪,这苏念红是暗门中人,赶巧了暗门的五长老现正在闻人府中,三人就决意去请花木瓜来做主,几人在间里院来来去去,林语却恍若未闻,依旧同个石头人似的,中途月季倒是余光瞄了林语一回,但很快又视若无睹

花木瓜听闻此事,亦是讶异,他在李荆引导下走至间里院,查看了一遍苏念红的死尸,留下李荆三人悄悄运了苏别的遗体出去,轮到碧瑕时,院子里唯剩了花木瓜和林语两个活人,他见林语执拗至此,轻轻叹气,“发生这等惨事也非我所愿,只是死者为大,还是让二位早入土为安的好……”,他说话时,眼是瞅着紧抱尸体不放的林语的,林语却一丝一毫的反应也不给他,反而搂得更紧,他走上前,手运上气劲,想分开林语和碧瑕

“啪!”,林语终于有了动静,她打掉花木瓜的手,红了一圈的双眼恶狠狠地盯着他,宛若护食的老母鸡,对,就像碧瑕从前护着她的样子,他们之前许下数不清的诺言,在这一朝之间,顷刻化为了灰烬,林语把碧瑕的头抱住,她开始自言自语道,“我的小师侄就快要出生了,他等着娘亲去抱他呢!”,她抚摸碧瑕血色逐渐褪尽的脸庞,嘟囔着,“你还活着,你还活着……”

花木瓜摇摇头,这姑娘十成十是打击太大,魔怔了罢,他心里既是惋惜又是怜悯,正当他再度想将这二人分离时,林语心头涌上一阵火气,恨不得这人立刻消失眼前,小七似感受到林语的怒意,从隐匿的一边朝花木瓜忽地一蹿,对着他的右手一口咬下,花木瓜没有一点防备被这毒蛇盯上,下意识甩动手臂,小七却仍是紧紧连着,不愿松开,他一时情急,竟也忘了用内力先将毒逼出,渐渐地他只觉手脚虚脱无力,眼前一黑,不省人事

就在花木瓜倒地那一刹,齐岸正巧也闻风而来,刚刚好冲进院庭,这下可不得了了,齐岸亲眼目睹小七致使自己的师父昏迷倒地,而小七的主人却是自己之前帮过的林语,并且小七还是在他暗中协助下才带入府中,“怎么是你?你怎会……”,他说不出话来,慌张失措扶起花木瓜的身子,发觉人还是有着呼吸,但脉搏凌乱,时缓时急,时停时续,小七依然不肯张口,齐岸顾不上理它,袖里滑出一片叶子,"呲"割开花木瓜手肘上一道口子,马不停蹄立时运功替花木瓜排毒,可他平日里整天吊儿郎当,哪积攒有多少内力,转了一个周天才堪堪挤出一星半点的毒血,不著见效

春兰几人又不肯漏了风声,苏念红尸骨没有根由贸然出现在闻人府,虽之前早有传闻他已归西天,但李荆身为暗门中人,对其中的内幕还是了解一二,也轻易看出苏念红去世距几人发觉尸首绝不过半个时辰,为免去更多麻烦上身,三人来之前已将间里院四围除林语外闲杂人等尽数驱除,一个不留,齐岸现今是求告无门,空自狼狈

正在他急得火烧眉毛时,跟在齐岸后面不远的林言也进来了,林语隔了那么远的一个庭院,也能一眼就认出了他,一下子竟破涕为笑,只是笑中总带着股凄凉,林语总算放下碧瑕,爬着爬着跌过去,扯着林言衣摆,软弱无力地哭诉,“二哥,二哥,他死了,他骗我,他说过不会先我而去的!”

齐岸本欲同林言一道出手助花木瓜排毒保住性命,如今却是忆起了林言与林语不可明说的关系,他复杂地探寻地望着林言,而林言面对齐岸的目光,一时半会竟不知如何是好,半天才从牙缝里扣出一句,“小语儿……”

“我在,二哥我在……”,林语直勾勾地望着他,从好小时候开始,他就如她的天一般,如果他愿意回头,他能看到她的眼里满满地,只有他

林言将衣角从她手里抽出,简单的几个字听在林语耳中,如同晴天霹雳,“你先放手……”

“为何要放手?你告诉我为何要放手?”,她垂下眼眸,已经干掉的泪此刻又不断涌出,她不停地问着,声音却越来越弱,"为何啊?为何……为何……"

为何要如这般待我……

她哭得直晕了过去

一朝一夕之间,闻人府中大变,本是众人前来医治林沫,林沫病发身亡,药山的一个随从弟子被勒死在间里院,暗门的长老身中剧毒性命岌岌可危,三方势力牵扯其中,一时众说纷纭,事实到底如何,反而愈加扑朔迷离

药浮向闻人府讨要说法,闻人府查验证据,最后只能搬出苏念红来,称这苏念红竟就是几十年前无恶不造的心狠手辣苏别,如今再度诈死逃离暗门,在闻人府与这名药山子弟无意碰面,不知何故打了起来,两败俱伤,同归于尽,对这回应,药浮终归也是无话可说

与此同时,花木瓜中毒不浅,待到李荆回来救治,已是入了骨髓,回到暗门,董素行为护住他的性命,只得使废除武功,断尽经络重塑,暗门也据齐岸的见闻朝药山寻个公道,可药浮态度强硬,只说药山子弟不可能擅做主张饲养毒蛇,怨蛇出没只怪花木瓜运道不好,硬是保下了林语

药浮自然没有告知药倾一星半点碧瑕的死讯,且为了她,药浮让林语返药山,却严令不许她与药倾再见面

个中因由,一则是碧瑕再不能醒,若独独林语归山,而碧瑕不见踪影,药倾必然怀疑,二则林语的伤心怕是一时难以消解,若在药倾面前,容易露出蛛丝马迹,三则林语现只有药山一个名正言顺的家,若是不接她归来,又不知她该落脚何处,四则药浮日益老迈,为救治药倾长年劳心伤神,药倾怀孕之事又不便败露,实是需要一个信得过的知情人在一旁看顾

春风吹尽,换季,阁前的树木长了一茬又一茬的新叶,天上挂着一抹弯弯的月牙,把大地洒得亮亮堂堂,月华是凄清又惆怅,水池上泛着金光粼粼,漫长的岁月里,从生到死,从呱呱坠地,蹒跚学步,少年白马,到柴米油盐,家长里短,须发皆白,终于,一捧黄土

药倾月份大了,起身已有些艰难,她从床榻上扶着边沿渐渐挺直了腰,眼看向窗外,新芽初露,嫩枝抽条,欣欣向荣,每当她问及阿瑕,师父都道是闻人府山遥水远,路途悠长,来去脚程有个大半年也是寻常,药山里大长老一脉又是只有三个弟子,住得也是偏僻,极为闭塞,药浮言没有消息,药倾也懵懵懂懂地信着,只是心上似乎总悬了一块大石,担忧挥之不去,转眼已是季夏,入秋前最后一月,近来她精神困顿,常常昏昏沉沉就又是一天过去,躺在藤椅上浑浑噩噩,模模糊糊出现了很多影子,在她耳边很是温和的呢喃,仿佛在远方呼唤她过去,药倾恍恍惚惚中,向着那柔柔的幻境迈开才一步,顿时那些个虚影皆雾廓云除,冰消瓦解,她从睡梦中惊醒,外头的风已有些秋凉的意味在,天高云淡,层林尽染,远山寥寥,逝水幽幽,许是怕她冻着,有人悄悄地,替她铺上了一层毛毯,她起初猜想是师父,然而又忆起从前,有一回的寒露前后,阿瑕也为她偷偷盖过,她醒来后发觉,还曾因此心悸不已,夜里辗转反侧难眠,药倾暗自嘀咕,"莫非是阿瑕和师妹回来了?"

风从一片静寂中沙沙卷来,她听见两个极轻极轻的脚步声,向着她的方位,慢慢地靠近了,药倾仔细竖起耳朵,她数着步伐,估摸着距离,那一步一步,好像都踩在她的心上,她以为一定是林语和阿瑕在后面等着吓她一跳,药倾迫不及待,想等阿瑕过来蒙住她眼睛时,告诉阿瑕,她等了他那么久才等到,一日三秋,海枯石烂,天荒地老,他承诺只需她等到百花谢,如今不是快了吗?三丈……两丈……一丈,就在房屋墙根后,近在咫尺,可那声音,却倏地停了

"这儿只住了我一个师兄,师兄身子骨虚,人也文文弱弱倒像个女儿家,成天只能呆在屋子里,药浮师叔最近连住得也不远的林语都不让来此处了,只有师叔自己常常在这里进进出出,我刚刚瞧见师叔在督促几个童子焖鸡汤,不会有人的,你且安心……"

药浮心下一沉,这分明是元旺

而且林语?师妹不是还同阿瑕滞留在闻人府吗?

另一个是小姑娘,应该是药山别的长老门下的弟子,话语里不时透着些俏皮可爱,想来该是个顽劣的小丫头,只听她道,"我们莫要往这僻静荒野之地来了,前几个月药山的一个师姐不是就客死在闻人府一座空院里了吗?"

元旺如是答,"对呀,说来我还挺熟,这碧瑕走得,也是冤,撞上了前些个年江湖上出了名杀戮惨无人道的苏别,但她拼死为武林除了一害,想必泉下阎王爷也会给几分薄面……"

于是春尽秋来,花开又谢

自药倾怀了身孕以后,药浮大小事宜一律亲力亲为,从来不会离她太远,这回只是去取个饭食,她之所以刻意将灶房移走,是为不让灶火的烟气坏了药倾的胎气,药浮提着食盒,忧心忡忡地走在小道上,她心知碧瑕的事不可能瞒得太久,但起码……让她熬过这段日子,能看得孩子平平安安出生

药浮抬脚进了院门

潇潇风起,衣袂飘摇,她望到,药倾呆呆的坐在藤椅之上,眼中映着自己的模样,但仿佛并不在看着她,那双瞳孔,似在隐忍,又似解脱,药倾是早有预料,元旺这一戳破,她反而是松了一口气,心上的大石"砰"地落了下来,摔碎在地,四分五裂,七零八散,药浮心中莫名忧急,或许她已猜到几分,她来到药倾跟前蹲下,掂量了一阵,轻言,"倾儿……你要顾及着身子才行……"

她就此伸手,欲扶药倾回屋

药倾却按住了她的手,开口,嗓音略带哽咽,如同刚刚大哭过一场,药浮明明知道,她的眼圈已经红透,她的手紧紧地抓住自己,"师父,干娘,阿瑕她可是……可是?",药倾拉起药浮,她见药浮眸里先转过惊异愧疚和失落,最终缄默不语,心里已经跟个明镜似的,她低下头去,暗暗地,却是一滴泪也无,药浮闭上眼一会,这一关是早晚得过的,如今既是意料之外更是情理之中,她睁开后,说道,"倾儿,世事无常,人生百态啊……"

"我明白……我明白……",药倾自己对自己说着话,她原本抓紧了药浮的手此刻无力地低垂下,转而掩住脸,她阖上眼皮,心里头一回对一个人——苏别无比的厌恶,他好好地,无冤无仇,为何要带走她的阿瑕,她以往听阿瑕说起那些旧事,他的娘亲如何如何痴心不得,他遵母遗训本是前来药山寻亲,却至今不知亲人是谁,那些颠沛流离,药倾曾经以为,离自己很远,而她亦能使阿瑕从那些不幸的过往中挣脱,可是所有的不甘,不平,不公,离她,竟不过寸毫……

她的身下,开始漫血,药倾只觉一股眩晕之感直冲上脑门,她全身的力气似乎都在一瞬之间被抽空,紧紧靠在躺椅上,她用劲直起身子,又软弱无力地瘫回去,药浮已经慌乱,手上的食盒应声而落,那盅补汤四溅飞射,一滴不剩,腾腾热气弥漫开来,在空中泛起白雾,水流渗透进石砖缝中,渐渐地,一片都是虚无

药倾的事不能败露,故而这场接生始终只有林语和药浮两人忙里忙外,不能假借人手分毫,可是这孩子月份不够,是早产,又因着药倾伤痛过度,昏迷不醒好一会,这孩子被接下来,堪堪才三斤重,地上的血来不及擦干,一个劲地漫延开,宛如一朵明艳的大红花,药倾虚弱极了,她只能问出一句,“师妹,是……男孩还是女孩?”

林语抱着赤身的孩子,握了药倾的手,把孩子放到她眼前,说了谎,“师兄,是男孩……”

药倾搂着孩子,疲倦不堪,眼角还是往常那样柔和,带着对这尘间最后一点眷恋,“男孩好,肖母,像阿瑕……”,她的手渐渐落下了,"阿瑕她终究……是回来接我了……"

隔山海,离万重,每度秋来,小炉起,红埃过,提笔摹君颜,眉间有倦色,风骤停,雨点滴,各处春尽,墙头越,青冢枯,渺茫不知处,一叶是孤舟

秋风瑟瑟,众艳阑尽,群芳凋敝,这世间,开败了它最后一点斑斓

光阴荏苒过,少年胡不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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