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晨起,日头暖洋洋地洒遍了西洲大陆的每个角落,从炊烟阵阵的简陋农舍,到车水马龙的繁华街道,从荒无人烟的深山老林,到人潮涌动的庙会集市,无一处不铺满了金灿灿的阳光,泥泞的山路边,丛中一朵小白菇正伸展了尚且稚嫩的伞盖,懒懒地欲迎向外头烂漫的山花无限时,一只手猛的将它连根拔起,底下的菌丝还沾着未尽的土,那只手的主人就一下把它抛将到一旁,碧瑕一边毫不留情地开荒一手一片拔掉路边的许多野花野草,一边跟林语不满地嘀嘀咕咕,“要不是为了寻那劳什子失情草,我才不陪你走这一遭……”
林语知晓失情草在西蜀南芝殿,然而南芝殿与东洲这边的势力并无大的交集,若是硬要生拉硬扯凑一个的话,大概就是与闻人府总有些莫名其妙的关系,沈如诲与闻人庸交谊不错,只是终究是个人的情义,没牵扯太多各自势力间的大事,沈亦允这一辈却是专门同闻人龙闻人书对着干,好似对方上辈子害了自个的命一样,所以林语对南芝殿知之甚少,南芝殿与药山素无往来,更兼林语碧瑕一致认为沈亦允呆刻古板,能从他手里得到失情草之几率小之又小,林语便退而求其次,认为天下之大,黄泉之水哪里止第九湖一处,路上一遇到沼泽湖泊就四面搜寻,碧瑕本又是想拖延林语,不想她太早发觉林言的事实,便也由着她,到了西蜀更是如此,如今他们就正在城外的一片据说有着一眼古泉的林子里
林语靠在一棵树边看着碧瑕挑出的相似的药草,偶尔还出言提醒胡乱毁坏草木的碧瑕一句——他不仅拔掉那些相似的,更会拔掉一些碍了他眼的,尽管他总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林语倚住的那树干上呈淡淡的鳞片状,有着细小起伏的斑纹,一根枝叶摇摇晃晃低垂下来,一直垂到林语耳边,正在碧瑕除草摘花扔给林语,再由她一一细辨时,一条青色小蛇倏地从那枝繁叶茂的细条上蹿出,宛如一道细小的银针或是闪电自此处飞射而去,蛇口锋利的毒牙玲珑小巧,在离林语脖颈不到三寸之处迎光一闪,忽而一滞,一阵幽幽梵音静悄悄地浮动起,仿若是木鱼,又觉是钟鼓,渐渐趋近了才听出是诵经的人声,那蛇停在半空,像是被这音色镇住了一般,好似一弯拉长的弓弩,直直地落到地上坪间
林语和碧瑕皆是被这一阵忽起忽停的乐声所迷,两人止住手中的活计,调转去瞧,只望见两个遮带长纱斗笠,身着古黄色长袍的人一前一后地从林外走进,前面那人一身浓重的酒气,敞开了衣袍,手里按了一串紫檀佛珠,腰间一个盛酒的葫芦瓶,后面的人像是他的扈从,恭恭敬敬地候在他身旁,背后背着行囊,林语回头望了望地上瘫倒的小青蛇,知是得了对方的恩情才免于一死,一揖到底,“谢两位救命之恩……”
“呃~”,前面那人一来就打了个酒嗝,双手在挺大的露出的肚腩上揉搓了几个来回,慢慢地等肚里的美酒消磨殆尽时,才开口说话,“这条蛇我不知你们识不识,此乃怨蛇,剧毒无比,碰上了可就是你们倒霉,是我这师侄心善,见不得人命,适才方是让我相助于你,不然凭我这老眼昏花,哪里认得什么人命不人命的?”
看这人满口不将林语的性命放在眼中,只是凭别人的话语随手一救,碧瑕内心早便暴跳如雷,不过那人未近身几多就能震住小蛇,甚至那随从在数十尺开外就觉察到连自己都没注意的东西,碍于对方实力高强,不想多生事端,硬生生压下了火气,“不知两位还有何事?若无要事,碧瑕便先行告退了……”,言毕,拉着林语就欲走开
林语却一下挣开碧瑕的手,显然对先前那些话并无介意,再说了,她还要留在此处继续寻那失情草呢,做甚么要早早离去,于是大着胆子道,“敢问两位高人名姓?”
约莫是林语不恼不怒,那人这回仰天长笑,畅快淋漓,直说,“这个女娃子倒是挺合我心意……合我心意……”,他一处抚着圆滚滚的肚皮,“我观你年岁不大,我且就以长辈自封好了,我是这天外天,山外山的来客,半生悔错良多,可谓是错上加错还要错,悔了又悔终不回,单字为错,排辈为玄,你可以叔伯相称……”
“林语不敢……”,林语正客气时,一直跟在自称为玄错的这位深不可测的高人身后的那位弟子突地走上前来,然而是正眼也不瞄林语,直接与她擦身而过,敛了衣摆蹲到地上,双手轻轻拢住捧起那条抽搐不已的小蛇,放进了袖中藏着,林语好奇地凑过去,看着他小心翼翼慢拿慢放的呵护状,不由得笑了,玩心大起,扎了两个马尾的小脑袋踮了脚往他的袖袋里探,对这蛇有十二万分的新鲜,大约是这人生性温和腼腆,见林语觉得稀奇,也不发一言,便直接再将那小蛇放出,由林语看个够,林语上瞧瞧下望望,树林四处的光芒映射在这巴掌大的小蛇身上,熠熠生辉,林语瞅着这条刚刚险些送了自己到阎王爷面前的小蛇,竟有些爱不释手,玄错接着方才的话道,“心中本清净,万事自无扰,我这小师侄正是如此,故而名为净心……”
“大师……”,林语对待玄错还是极为尊敬的,“我俩决意西行,过西边那座城,向苍黄坊南芝殿,林语明了,大师是世外高人,来去无踪,只是斗胆请教大师,此向何方,所为何事啊?”
玄错对于林语是越发赏识了,林语说的这话,分明是早就知他们是一路的,“小姑娘,你可是机灵得很哪,如何知晓的?”
碧瑕古怪地看着和玄错净心打成一片的林语,如同从未认识过她似的,只听她道,“我不晓得大师二人目的何处,可但凡过外头那条道路,大都是得去前面城池里歇脚的,因此随意一说,并无什神机妙术,大师可莫要再笑话我了……”
“哈哈哈哈!”,玄错放声大笑,“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你我即是有缘,那便同行几日好了……”,他对向默默竖立不声不响,一心给小蛇调养的净心,“师侄以为如何?”
林中熹微,午后薄薄一层光仿佛笼住了抱着小蛇的净心,林语觉得,那光就有如一股挥之不去的哀愁,成年累月,随日落月生,经久不息,雀儿欢叫叽叽喳喳,静悄悄地他张口,平静翻不起一丝波涛,“但凭师叔主张……”
二
天边上的西方,长空间晕染了一抹淡淡的靛青,黄昏,晚霞边一条细细的瑰丽长虹,世间纷纷扰扰起红埃,雨后半点无尘垢,四人一行自东城门入城中,苍黄坊在城池南部,路上,林语不时顽皮打闹几句,都能哄得玄错常常大笑不止,两人或有结为忘年交之势,就余碧瑕听着两人的对话与自己面面相觑,唯独净心,在一旁一直悉心照料小蛇,仿佛独立世外,一点也没在意他人,碧瑕有时刻意与他搭话,他也不回亦不应,要不是那日他出声答了玄错一句,碧瑕恐都要怀疑他是个哑子,那条小蛇其实大约当日就已经清醒没有大碍,但林语对这蛇的热乎劲貌似怎么也过不去,常常围着净心去逗弄那蛇,还给蛇取了名字叫小七,小七经了玄错出手一通教训,似乎就有点怵着林语,林语初初伸手摸它,小七总把头扭扭,钻回净心的袖子里去躲着,林语也不气馁,再接再厉,一回他们走到半路,粮草耗尽,想着到林中打几只狍子,奈何碧瑕不是猎人,几次都让猎物逃之夭夭,半天无一所获,就在他们肚子饿得慌时,却见到许是农户落下的几只死掉的山鸡野兔,点火生烟时,碧瑕便唆使林语先挑几块肉悄悄喂给小七,之后他们再前行,又诡异地遇到许多次这样的状况,碧瑕也总是任林语给小七尝鲜,慢慢地小七对林语也亲近许多,甚至一到时辰就自行离开净心,绕着林语打转,净心却像是不愿与他们为伍,每每林语和碧瑕聚在一块吃着饭食,他多是寻一处僻静无人之地啃食野果草草了事
天色将暗,冷冷清清的街道上唯剩了几片树叶迎风而动,面摊粥铺的布旗招展,远远地传着钟声鸣鸣,飘起的是去了又回的雨丝,凉凉浸在脸上,仿若是五更秋霜寒,四人在街上寻觅良久,所有客栈都已满了,不知去哪里熬过这一晚上,最终净心敲开了一户街坊的门,一个老掉牙的白头翁,头上盖了一顶儿破帽,颤颤巍巍从阴影里出来,许诺收留他们一夜
正在几人围在仅仅点了一盏昏暗油灯的桌边品着老翁好不容易翻出的一点冷饭残羹,玄错嘟囔囔酒壶空了时,又是一阵敲门声响起,惹得老翁嘀嘀咕咕,"哪些个兔崽子大半夜的还不让人安生?",老翁慢吞吞挪到门边,拉开门上的栓子,随着门一下打开,一阵狂风突如其来地席卷了整个屋子,摇摇欲坠,松松垮垮,碧瑕反应极快地拦在林语身前,风渐渐停下来,一个清瘦的人站在门外,宛如一柄竹竿,裹着一条风衣,风尘仆仆,是寻常江湖人的装扮,嗓音沙哑,"不知可否借宿一晚?"
"可以可以……",老翁状不经心,口气中却有了些许无奈和埋怨的意味,"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老汉我今天,就当是行善积德了……"
那借宿人似是没想到这么轻易就能进了来,一时愣在了外面,正当他回过神准备踏进门,向着碧瑕和林语的方向迈出才一步时,碧瑕却一下儿挡在林语和那借宿人中间,"你到底是哪里来的妖魔鬼怪?竟把主意打到我们身上来了!"
那借宿人还想装糊涂,"小姑娘可不能胡说八道……"
"哼,你以为我瞧不出来吗?",原来碧瑕一路早对那次他们在林子里开始不断捡到猎物起了疑心,只是见小七每回"试毒"后都活蹦乱跳,也就没多在意,刚才却偶然瞄到这借宿人的食指,上面结了一层奇怪的茧子,碧瑕左思右想,终于记起娘亲之前给自己讲武功时,红夜握着他的手在上头画了个形状,说,"长年累月用圆石子使这套功法的人,食指上就会结出这种奇怪的茧子来……",当时娘亲眼里的眷恋和悲哀,他到现在仍是清清楚楚,而之前他分明看出,那些猎物中招的部位,正好暗合了此功法的招式,"你敢说那些个离奇古怪的猎物不是你的杰作?"
"不是那样的,孩……孩子……",苏别揭下面具,尽管他明白,无论是他本身这张面孔,还是之前所见的那张假面,于碧瑕而言,都不过是个陌生而从未相识的人罢了,可是他还是决定以诚相待,他来之前,有过千千万万种怀疑,小夜当年被他一刀误杀在尸山中,他与她的孩子是怎样无父无母,无亲无伴地长大的,他醒来后,把他那一瞬清醒时听到的小夜同他说的话与小离讲了,这几年便一直希望渺茫地寻着这个女儿,可他心里是那样清楚,这孩子多半已经中途夭折,如今突然有了消息,他反而不敢相信了,直到他看到碧瑕手腕上的绝命鞭,一切彷徨无措都消弭不见,这鞭子,这鞭子同小夜的相差无几,不是小夜留给孩子的还有谁,这是他的孩子,是他与小夜的孩子,平平安安完完整整地在他的面前,怎能让他不雀跃,来时的千言万语哽在喉间,出口也只剩,"你这些年……可怎么过来的啊?"
碧瑕神经大条,没怎么察觉苏别话语里那一丝激动不已的震颤,听人提起自己儿时的经历,他也不遮不掩,大大方方地承认,"我自幼即丧母,拜入药山,得师父师兄教习成人,就是如此过来的!"
"果真是药山吗?",苏别喃喃自语,"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他堂堂七尺男儿,自谓是心如铁石,如今却是潸然,泪水滚落而下,"是爹爹我的错,是爹爹没能护住你,是爹爹没能……没能……",他后面的话再也说不出来,说什么呢?说他被无谓的仇恨蒙蔽了双眼,说他杀父弑母抛妻弃女十恶不赦,怕到了地府都要受尽折磨,不得往生,他从脖子上扯出挂在上面的一个小盒子来,"爹爹……",刚要继续讲下去,碧瑕却一眼认出,这个小匣分明就是他送给药倾的那个护身符,一把夺过,对于眼前平白无故自称是自己爹爹的人,碧瑕觉得,他才不上这个当呢,"我便告诉你好了,我爹爹他早早就入土为安,化作一捧黄泥",他娘亲的信里就明明白白地写着,"你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我先前确实诈死……",苏别已认定碧瑕就是自己的女儿,"那我可问你,你知你娘亲使的是一条红鞭,名为……",他刻意压低声音靠近了碧瑕的耳朵,不想让屋里其他人听闻,轻轻吐出字来,"分……",然而碧瑕不等他说完,就将他推开,"分流?你怎会知道这等事?你究竟姓甚名谁,意欲何为?"
三
"苏别……",他表明身份,"你既懂得分流,必然清楚了自己的娘亲是谁,我再给你瞧个物什,你便会信我了",他左手抓住碧瑕拿着护身符的右手,就那样一转,碧瑕只觉着手根本不受自己掌控,十指忽地一松,苏别眼疾手快,袖子一挥便将那匣子收为己有,碧瑕都没来得及牢骚一下,只听"咔哒"一声,苏别不知怎的已将盒子打开——要知道它先前在碧瑕手里鼓捣了十几年也是封着的,苏别翻开盒子,碧瑕只见那盒盖内里竟刻着两个小字,赫然却是:苏别
苏别话语里悔痛不已,"这护身符是我赠你娘亲的,我刻着我的名上去,是盼着她能将我记在心口,我那时年轻气盛,不肯跟她服软,也没有让她明晓此事……"
"你……",碧瑕怔怔地看着那个小盒,突然一下儿甩出手上的鞭子,打得门外地上尘土飞扬,一条深深的黄沟露出,他情绪几近失控,"不是……不可能!这绝不可能!定是你换了我的护身符!"
苏别望着他,神色哀戚,缓缓道,"是不是先前的符,你当真不明白吗?"
碧瑕自然是认得出来的,这个盒子原原本本就是母亲留他的遗物,可他是一点也不能接受自己的父亲抛下他们母女在外自在了二十几年,而且还是一个声名狼藉的恶人,他自欺欺人道,"那……那就是你后来刻上去的,就是你不知从哪儿找到了这盒子的钥匙,就是你……",他再也编不出骗自己的理由来了,林语见他接近崩溃,因着离得远,况且苏别故意小声不想外人听清,她也不知这奇奇怪怪的人和碧瑕说了什么,只能走上前去,狠狠剐了苏别一眼,把碧瑕拉到自己身后,小七待在林语的肩上,凶恶地对苏别吐了吐信子以示威胁,有着明显的敌意,林语睁圆了眼睛瞪着苏别,重重地把门掩好,外边冷风飕飕不止,苏别仍旧站在那里,合上的门,凄凄然的街道,破烂的元岁旧灯笼,是日落西山,月上枝头,古道踏别路,人心遍离愁
次日阳光照临,碧瑕从简陋的席子上恍恍惚惚醒来,扶着泥砖地,想着是自己昨夜过于冲动,以至于现今是头痛欲裂,林语趴在他身边整整一夜,裹了张破薄被单,"哈啾!",碧瑕着凉打了个大大的喷嚏,林语耳朵动动,迷蒙着睡眼,"碧瑕,你起了?"
"是呀……",碧瑕搓搓鼻头,状不经意,"昨夜那人后来如何了?"
"那戴着面具的人吗?",林语见凉席边放了一盘粉薯,猜想是老翁给他们留的早饭,挑了一条徒手掰开,大的一半递给碧瑕,"我半夜小解时透窗看了一次,他还留在那儿,靠着门外粥档的避风处闭目歇息",她一口啃掉一截紫色的薯头,含糊不清地说着话,"你说那人一路跟我们至此,到底是有何意图,不过嘛",她一手转着圈儿把皮剥下来,"我瞧着他也不像个坏人……"
"你若是听过他的传言,便不会这么说了……",要说碧瑕对苏别没有怨恨,是假的,可讲他当真厌恶苏别到了极点,也绝不是实话,毕竟在他看来,那无论如何都是他的生身父母,血脉相连,亲缘难断,打碎骨头接着筋,他从小到大未得过来自爹爹的关怀,于这一面甚至乎是隐隐有些憧憬,然而倔强的个性和对苏别多年不管不顾的不满、苏别名声上的那些恶行,这些缘由让他不愿承认这点,他很是别扭地压抑住自己打听更多的欲望,和玄错净心会合时一脸的心不在焉,收拾好行装,第一个跑到门前,蹑手蹑脚推开了去,外面却没有预想中的人,一片空荡荡的荒凉,碧瑕突如其来的苦涩,心下道,"我还以为他能坚持多久,不过一夜就继续他的逍遥快活去了,真是枉费我娘亲等他十一载,到了黄泉都念着他……"
四人拜别老翁,转向城南进发,待到他们走后,角落里站出一个身影来,却正是苏别本人,苏别觉着孩子不愿见自己,翻来覆去了一整夜,从前那些往事一一涌上心头,他半生没有对自己的妻子说过一句动人的话,还亲手将她葬送,他是把给红夜的愧意尽加诸于碧瑕身上,更别提他本就认为自己对碧瑕有所亏欠,这愈演愈烈的负疚感使得他越来越无颜面对碧瑕,对啊,他一个双手沾满至亲至爱鲜血的人,有什么理由能祈求孩子原谅他,但他还是克制不住自己,双脚就像被蛊惑了一般不由自主地悄悄跟上碧瑕,他想着,这样也好,只要碧瑕能顺顺遂遂,遇难成祥,他就远远地看看,大约已经足够
玄错和净心是受人之邀前来苍黄坊,林语和净心谈得颇为投合,净心便提议林语两人到坊中瞧瞧,还提到里头花草众多,说不准有失情草遗漏其中,林语念有寻到此草的机会,欣然应允,碧瑕还是时常走神到苏别之事上去,况且他以为林言并非是忘忧所致的失忆,也就没有多说,至于净心,他对小七的关照恐怕都要多过对林语二人的注目,自然不会有疑
林语没想到的是,她居然在此重逢了林言
在苍黄坊中庭,隔了一地的石板,阳光倾泻四射,四面砌起的砖瓦泛着清辉,四人恰恰是刚刚进到坊中,碧瑕走在最前头,他也是最先瞧见了林言,可他对林言是半点好感也无,正欲挡住林语的视线时,林语已然发觉,"二哥?",她激动不已,却仍能牢牢记住师父因着她脚伤的叮嘱,没有很快朝林言奔过去,而是慢慢地,一步一步来,每与他接近一点,她的心跳得快上一分,直到与他不过咫尺,她终于说,"二哥……",你还好吗?
碧瑕见林语一遇上林言,简直是能将剩余的所有都扔掉,林言却对林语无情无义,心中为林语鸣不平,想着上前教训林言两句时,手上猛然传来一阵凉嗖嗖的触感,碧瑕惊得一甩手,原是小七爬了上来,小七借着碧瑕的力一跃,跳到净心肩上,碧瑕回眼看净心,净心伸手让小七缠上,平静无波一如寻常,也不知是不是劝解,碧瑕只觉得,他的话里好似藏满了沧桑无奈,"痴字无解……"
林言是昨日和听雨齐岸一同进到苍黄坊的,听雨被林书唤去,他现正与齐岸一道在廊间游荡,林言依稀记得林语这么个人,"你莫非是?",他脑子转了好几个弯,才模模糊糊忆起眼前人来,在他印象里,这比自个小不了多少的小姑娘曾拦着他质问闻人息,而他着急推了她一把,她弱不禁风一下就瘫倒在地,却不曾想她还认得自己,他心里到底是对那日的无礼有着歉意,面上不好表露得太过嫌弃,顶着林语满是希翼的目光些许不适,压下不耐烦道,"姑娘叫住我可有什么要紧的事吗?"
四
林语并没有在意他说的话,只一味地专注地盯着林言,如同怎么也看不够似的,一边的齐岸早早就察觉了林语眼里的倾慕,那情绪过于明显,就只当事的林言未曾发觉,齐岸是知晓了林言对听雨那点不可告人的心思,但也绝不赞成林言在听雨这一棵歪脖子树上吊死,瞧着林语一个劲地沉浸在相逢的喜悦中无法自拔而林言已经快要磨光耐心,齐岸决意由他帮林言照看好这朵来之不易的桃花,毕竟以林言的臭脾气,除了林语还有哪个姑娘会瞎了眼的看上他,齐岸咳嗽两声,见林言扫了他一眼,方才娓娓道来,指着林言,"我这位师弟,嘴笨不会说话,也没有多少眼力见儿",林言斜斜瞥他,他不以为意地回望,"你呀,总该先问问这位姑娘贵姓,如何称呼啊?"
林言在外人面前总也不好拂了师兄的面子,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那你姓什么?我怎么叫你为好?"
林语心里溢出阵阵苦楚,明白他是完完全全忘却了她,"我和你是同姓,我们自幼相识,青梅竹马,家住林中村,村在林中,所以姓林,你叫林言,我唤林语,是千言万语,心口难开……"
林语一番话思念绵绵,情深义重,但在林言,简直听得浑身起鸡皮疙瘩,他急忙摆手,一连后退几步,"不不不你认错了才是,我是暗门中人,亦是闻人府的人……",他现今只想尽快摆脱林语,唯恐再生事由,"我自幼在暗门长大,除开上次和今次,从未有见过你,而且我也不是什么林言,你可以喊我……喊我小椰子……"
这话一出口,齐岸几乎是"扑哧"立时笑了来,林言一直牢记这个烟给他取的名字为耻辱,怎会将这事与听儿风师兄和齐岸细说,然慢慢想,至今为止,这竟是他唯一能说得出口的仅仅归属于他自己的姓名,林言跨出右脚过去踩了齐岸一下,齐岸吃疼,却笑得愈加放肆,到后来捧着肚子,上气不接下气,"你就算灵光乍现,现到没了,也不至于起个这般的破名吧?"
齐岸无意之间已是明挑了林言在说谎,林语也早探出林言的心虚,她与他相处了那许多年,有些事情又怎会认错,她笑了一笑,就像在说什么调皮的话一样,"你骗不着我的……"
林言愣了一刹,心里好似有什么东西被堵住了,憋得极为难受,他以为自己不会因为听儿以外的姑娘动容,可他突然发觉,他亦不想眼前这个小妹妹泣涕,或是用这种凄凉的神情看着他,就仿佛经年以前,她许是也在他心里占过一席之地一般,他不自觉软下声来,"你……你莫要哭就好了……"
甭管林语是不是心甘情愿热脸贴林言的冷屁股,碧瑕总之是看不过眼了,在他看来,林语个性温顺,长相不错,要什么样的人找不着,偏偏还在为一个混蛋耽搁,碧瑕一时宁愿是林语跟自己抢药倾,也好过对这段孽缘梦寐不忘,他急得宛若热锅上的蚂蚁,只想把林语从对林言存的那些个不切实际的幻想中拉出来,然而他向前才刚刚冲了一大步,身后的玄错却突然双手合十,双眼紧闭,手里飞快地转着佛珠,口中念念有词,碧瑕脑子一顿,艰难地甩甩头,那撇多出来的长发垂下,他半跪到地上,费力地回首,再也压抑不住心中的不满,对着净心和玄错,"你们两个……是成心想看林语自取灭亡吗?"
净心不语,只是瞧着碧瑕,那双眼仿佛堪破红尘,无情也无欲,玄错仍旧闭目诵经,对碧瑕的话置若罔闻,不因他有半个字的触动,碧瑕嘲讽地移开目光,原地运功,企图抵御净心的佛咒,但却仅仅是徒劳,不到一息,他的嘴角开始漫血,整个人摇摇晃晃,净心走上前去欲相搀扶,被他一只手摆开,净心摇摇头叹气,"师叔的意思是,有些执念得她自己学着放下……你若相阻,反而是毁你二人的情谊……"
"笑话!",碧瑕正眼也不睬他,"我和林语的情谊,不管她哪个哥哥来都冲不散!"
另一处,林语尚未留意到碧瑕这边的状况,林言却为自己矛盾至极的心理弄糊涂了,他一方面想远离林语,专心致志地候着他的听儿,一方面又不舍得林语伤心难过,权衡之下,他从身上摸摸索索寻出从花花那里偷的那棵失情草来,想以此补偿上回对林语的失礼,"呐,给你的,你可晓得这是何物?"
"失……失情草!",林语叫出声来,手几乎是颤抖着接下那棵药草,她是真没想到,这一趟来苍黄坊的临时决定,不仅让她找回了林言,林言还把解他毒药的失情奉上,林语兴奋之余,第一反应便是惯了和碧瑕分享,扭头却发现碧瑕整个人于中庭地上,筋疲力尽,晕晕乎乎,向一边倒去,"碧瑕!",林语顾不过林言,就连忙跑去,这回是紧张得连腿伤都忘却了,以至于一下摔到碧瑕身旁,刚好接住碧瑕倒过来的身子,碧瑕头枕在林语身前,林语急了,"碧瑕你别睡,这是发生了何事,醒醒,快醒醒……"
趁着林语离开,林言几乎是立即掉转头,拔腿就跑,一路到前厅和中庭相夹的客房处,两个小房的门呈凹进去的形状,林言藏到那个凹穴里,往廊间探头探脑,齐岸也追过来了,喘着粗气一来就劈头盖脸,"混小子溜那么快做甚,我都快赶儿不上了……"
"吱嘎"一声从两人身后响起,原是门被打开了,犊儿从门里端着吃剩的饭食走出,与呆在门口的林言来了个大眼瞪小眼,林言伸手自然而然地抢过犊儿手里拿着的托盘,把犊儿堵在门里,强硬道,"这回可算是逮住你了,之后我想来想去,世上怎么可能有如此相似之人,你就是小茄子,对不对?"
这边林言一通闹腾,屋内的阴阳生早已察觉,她用着那悦耳却又令人恶寒的声音道,"犊儿,带他入内,另一位公子就请屈尊在外等一会……"
"领命……",犊儿移开步伐,给林言让出进门的位置,林言对那诡异的声音心生好奇,大着胆子进去,只见里面阴森晦暗,门窗禁闭,日光被阻拦在外,屋内连油灯也不点,蜡烛也不燃,貌似有蜘蛛丝缠绕四周,爬虫窸窸窣窣,魅影处处飘荡,白色的纱帐无风自动,鬼音作响,林言吓得打了个寒战,下意识靠近身边唯一的活人——犊儿,"小茄子,你怎么受得了在这鬼地方啊?"
五
犊儿并不多加理会,从后背一把将林言往前推去,林言跌跌撞撞到了屋内,一张画着血红色彼岸花的屏风横在眼前,那朵曼珠沙华就摹在屏风右下,鲜艳欲滴,如阴曹地府的使者,勾魂摄魄,林言畏畏缩缩打量四周,蹑手蹑脚来到后面,只望到一个人坐在梳妆镜前,背影潇潇,长长的衣摆垂到地上,披散着青丝宛如结了一层厚重的凝霜,镜里的半张脸掩着瞧不清晰的面具,那人站起身来,林言结结巴巴,"这般……装神弄鬼,你……你大约便是阴阳生吧?"
"你果然哪,还是个胆小鬼……",阴阳生嗤笑一声,"这般看来我的担心实在多余,你仍旧是五年前那个跳梁小丑,也不知你这种德行,五年前如何入得了师父的法眼……"
林言从刚刚进来就觉得这个人好生熟悉,尽管隔了一张面具,那股子感觉仍旧挥之不去,他盯着她的眼睛瞧了老一会儿,阴阳生也大大方方随他看,林言忽地一拍手,明悟了那莫名的情绪源自何处,"你……你是……"
"你把自己祸祸成这样,恐怕就连最亲近的人都认不来了,我到此之前听说阴阳生脾性古怪,六亲不认,怎么也没猜到是你……",林言端量屋内,恐慌害怕顿时一扫而空,"要不是你那双瞳眸里的影子丝毫不变,我怎么想得出?"
"阴阳生的确是如你所说那样,我不过是稍稍借用了她的身份罢了……",那人揭下面具,一张花花绿绿的脸庞,到一边盛水的铜盆里掬了一捧子水,把颜料洗干,露出原来那脸来,仔细一瞧,这人竟才是真正的小茄子,小茄子揶揄道,"好久不见啊……"
"确实……每每与你相见,似乎都不是那么愉快的回忆……",林言到床边随意坐下,完全不在乎这是个女儿家的屋子,也许在他眼里,对面那人根本就不能说是一个姑娘,她就是个披着姑娘外衣的乳臭儿,"那真正的阴阳生去哪了?"
小茄子不语,只朝犊儿挥了挥手,犊儿慢吞吞走过来,小茄子一下把她按到高椅上,郑重其事,"既然阴阳生是犊儿扮演,那犊儿便不就是阴阳生假装了吗?"
"也是……",林言端得是一本正经,"那你到此处究竟是为何?"
"我与你讲了,你可别对外到处乱说",小茄子不满地撇撇嘴,"我此来是为我师兄了却凡缘,芸香山中人除非自愿下山,否则都是要由山中弟子出手,斩断红尘因果,灭尽人间欲想,我师兄柚子,本名柳悠然,儿时为我师父救上山,是此次苍黄坊凶犯骨朵儿的亲子,骨朵儿予他生身之恩,我便代师兄还她人情,以此绝念……"
"当初选阴阳生纯是因她总是神秘兮兮带个面具四处晃悠,独来独往,交游不广,我只须戴上她的面具,再模仿她的举止,往舌下含颗易言珠,便无人看得出来,这易容术我也是初学,变化需要对人脸极为熟悉,而我又只熟自己的脸,我怕放她到别处会被不相干的人发觉,所以将她易作我的模样藏在身边,并用傀儡术控制于她,总之是区区一个侍女,即便神情木讷了点,姿态笨拙了点,旁人也不会过多留意……"
"傀儡术?",林言不解,"这又是何物?"
"是我所修习的功法的分支……",小茄子淡定自若拉起阴阳生手上一截袖子,阴阳生双眼无神目光呆滞任由她摆弄,林言只见阴阳生手肘上深深扎了一根银针,"将针扎入十数个特定的穴位,以内力外化为线,连上便能掌控自如",小茄子对着林言晃了晃食指,阴阳生的右手突然就上下摆动了一下,小茄子得意起来,"五年不见,我可是长进了不少,再瞧瞧你,怎么还是那个老样子?整日里跟在你家听儿后面游荡……"
林言和小茄子凑在一头就是互相贫,两人拌嘴拌了半天后,总算想起各自都有着正儿八百的事要干,齐岸更是已经在外等了好久,哪里容得他们慢慢叙旧,何况林言与阴阳生本该素不相识,又怎会促膝而谈,闭门迟迟不出,如今这一趟恐怕会惹上有心之人猜忌,就在林言刚刚掩住门心里盘算着替小茄子想好一个怎样的借口才是时,迎面听雨自林书的房门中走出,齐岸夹在中间,左顾右盼,躲到林言后面明哲保身
林书和阴阳生的两间小房恰恰相邻,听雨刚从林书口中得知了破风的死讯,一时气急攻心,眼红了一圈,脸色都是煞白,她又是个凡事藏在心里独自默默承受的人,林书所预料的她的冲动丝毫没有,听雨来的路上已经听说骨朵儿将被押往幽冥岛由岛主处置的结局,虽心下恨不得骨朵儿被碎尸万段生不如死,虽心知岛主顶多赐她一丈白绫甚至顾念师徒情分留她全尸,虽有那么多不甘,可她仍是听到了这讯息不过一瞬就已决心为了大局压下汹涌而来的恨意,这是林书所没想到的,"我到底是看小了你……"
"听雨不敢居大……",听雨下意识将林言牵过来护在身后,不知不觉,渐行渐远,闻人息下落不明,破风葬身异乡,她身边的人竟只剩了林言一个,听雨用身子把他与林书隔开,反是问道,"不知家主可知,刀为何为刀?"
"是听雨糊涂了,家主是半途接了这九幽,有些事又怎会知晓?",听雨看着林书欲说什么的模样,打断他未出口的话,"听雨本名听儿,童稚父母双亡,得冬姨娘垂怜入得府中,自幼便学着如何做一把刀,《昔水》第一句便是‘往昔水清波',下句未有续,然而往昔终究是逝去,如今早已是污泥浊水,不堪入目,做一把刀须得懂得事事以剑为先,摈弃其余不必要的所有,听雨既是家主的刀,只能说天命如此,听雨……实是个认命的人……"
林言还未从听儿主动碰了他手的幻梦中醒来,便闻得听雨一番妥协,他是个敢捅破天的急性子,哪看得过听儿屈服于林书,"听儿,你不许这样,这世上哪有什么定了的命数,若是可以,算是天涯海角我也陪你去……"
"你……",林书凭着双耳听出了来人,他是眼盲,可林言不是,林言却始终没有认他,林书不知道说什么为好,"你……你们走吧……",不会有第二个人比他更明白林言方才那些话里的东西,只要沫沫还活着,他其实并无理由怪罪听雨……
听雨却不顾林言,揖手半跪在地,"刀主听雨,愿后半生效忠家主,至死不悔……"
自此,听雨弃了她今生唯一一次逃离闻人府的机会
六
清清冷冷一片银光遍地,闻人府祠堂前的那一大簇青竹一如既往,在微波拂动下簌簌作声,苍劲挺拔的枝叶被轻轻摇晃,洒下凉凉,天幕上缀着星星点点的灿烂,周围黑漆漆的一团,伸手不见五指,自苗千里仙去,祠堂已有数年无人居住,却是值此夜半之时,一道身影闪电般掠过,一朵枯萎已久的小花随之飘飘然而下,落在墙头,仔细一看,这花儿虽干干巴巴,却一丝皱痕都寻不出,可见是被藏得极好极细,那人连平素里悉心护料的信物的遗失都不曾察觉,或者是根本没空顾及,便狼狈不堪飞似的向城外奔去,闻人氏的坟山在城外不远,此人就是往这处逃窜,月儿从浓云后显出半张素脸,空幽幽,静寂寂,照出来人的模样,但见一袭紫色衣裙被染血通红,显然这人已受了重伤,是一个青春不再的妇人,眉目中风姿尚存却是略有疲态,眼里含着一股对人世深深的厌倦,山中阴风阵阵,一排排大小不等的坟包,长满了青青野草,这些无一不是曾叱咤一方风云的人物,个个到头却还是青冢灰,黄土枯,而沧海桑田过,世事已千年,只道是前缘南柯一梦,不知是今朝仇怨未消,恩情未了,人难再少
浮华一生守,是非转头空
苏离看着天边弦月,一轮明亮自乌蒙蒙中透出,企图给这一夜注定黑暗的人世以光明,然而不过是杯水车薪无济于事,她的眼皮渐渐合上,忆起这一生所有,可笑的是她做过的选择,竟然没有一个,足称得上是未曾后悔,她清楚,时辰已经到了,后面来人的飞跃声临近,在这样的悄悄然中格外清晰,苏离扶着那座墓碑,时光飞逝,人垂垂老矣,她完全地闭上眼,放任自己摔下,一头撞上去,头破血流,脑浆横溢,墓碑上,“闻人龙”三个字殷红如那天的满地飞花,姹紫嫣红,落雨菲菲,又归尘土
他说过此生唯我,可他娶了一个又一个,我咽不下这口气,我恨不得他,还恨不了那些个贱人吗?
以前他还在世时,苏离刻意与他形同陌路,除了循荒玉玉佩和当年红姐姐在暗门留下那串闻人府玉珠的线索同哥一起掳走闻人息一次外,她根本就没有踏足过洛城,可这并不是说她就能容忍那三个贱人的存在,所以……所以她在他的殡礼上,以蓑衣斗笠的古怪装扮稍加掩饰,不仅仅盗走了剑上的玉佩和那朵花,还从秋菊口中探听,任性下了杀手,断肢割头以泄愤,她眼睁睁瞧见鲜红在跟前淌了一路,恍然惊觉,原来这并非那日里为她所结果的那二人的血,而是她自己的,源源不绝自额上流出,那个追过来的声音停了,苏离只见到,一双白净的鞋子踏过来,那双鞋是极白极白的,白得过隆冬雪,晚秋霜,纤尘不染,可这人的心真能如它一般是一干二净吗,她什么也说不出来,她最后最后,回眸最后望了望碑文上那三个大字,暗暗想:我知道,我知道他是为了气我……我知道的……
东乔,药山
林语和碧瑕拿到失情后,迫不及待便回了东洲,为继续妨碍药倾和碧瑕,林语又想尽办法以碧瑕须得助她炼制解药为由光明正大让碧瑕搬回了她原本的院子——和林语相邻,忘忧之解为忆苦,忘却忧愁,忆兮苦痛,林语翼翼小心将失情第三叶摘下,撕下一小块,放入配好的药液中,小火熬,一条长长羮匙搅动,这药须先蒸干水捏成丸,服用时再用水煮开,碧瑕在一旁督促着,正是到了关键时刻,元旺却突而闯了进来,大叫道,"大事!大事!出大事啦!"
林语被他一扰,手不由自主慢下,只这一小会,小药炉里就传出焦糊味来,这一副就算是废了,林语忙着让她的二哥恢复,碧瑕急着想同药倾住到一起去,这下两人齐齐看过元旺,好似假如他不能将这"大事"说出个所以然来,就会把他生吞活剥了一般,元旺被这两道赤裸裸的目光盯得发慌,但仍是镇定道,“你们可知晓闻人书,风家主那个之前据说死去又无缘无故活了过来的儿子,闻人府现今的主人,这闻人书啊,可是带了一双义子义女一道入主闻人府的",元旺见碧瑕和林语神色间均并无触动,反而是蠢蠢欲动大有把他大卸八块之势,不敢再卖关子,"如今闻人书他也算是给这对儿女找了个娘亲,给闻人府找了个主母……”
碧瑕可不在意,这有什么大不了的,"你是说,这闻人府又得办亲事了?"
"不可能!",林语不敢也不愿相信,当年为了她的巧儿姐毅然赴死的大哥,有朝一天会娶别的女人,她心里甚至想,是不是巧儿姐回来了,那一场山火铺天盖地席卷了整个村庄,巧儿姐连个尸身都未有留下,或许呢,或许是巧儿姐并没有死,她还活着,而大哥只是找到了她,对,就是这样,她骗得自己满怀期待,以至于都忘了不要向元旺再询问——揭穿自己,她努力冷静下来,“不知新婚的娘子是哪位?”
元旺以为林语和他一般好奇,他一番挤眉弄眼暗示来又暗示去,弄得林语空着急了一阵过后,到底是开口了,“是闻人府中一个家生子……”,他不解地摸摸头,做出勉力思考的样子来,“我委实是不懂闻人府这些个家主的想法,龙家主往昔硬要纳一个佛口蛇心的婢女冬梅,闻人息之前又想娶一个仆从听雨,如今这位,又是要了一个丫鬟……”,他讲到这,林语的心已经凉透了半截,家生子是下人在主子家生下的孩子留在家中继续充当那人下人,来历必可考究,怎么可能是她那“失踪”的巧儿姐——她突然不想用“尸骨无存”来点明那真正的,真正的真相,元旺却丝毫没注意到她的异样,接着说下去,道,“那小娘子……”
“名叫秋菊……”
七
闻人府
闻人书和秋菊这档子亲事,没有悬灯结彩,没有笙箫鼓乐,没有大宴群雄,甚至没有寄出一纸请柬,一封书信,就草草了事,简直比平常人家的婚事还要冷淡和随意,好在闻人书虽无意张扬,得到消息的各派始终给了闻人府几分薄面,大都遣人送来贺礼,才使败了七分凄凉,添得三寸喜庆,府里与往日一般无二,只在厅前摆了几桌酒犒赏送礼的随从,以略示意,长长的走廊孤孤单单,绕着屋房一轮又一轮,通到随衣院的银杏树下,仍是旧日里的落叶翩翩,风雨不改的萧条,听雨带着林言住回了那里,转眼间距她第一回来到这儿,竟已过了十六年,这十六年罢了,便是事过境迁,时移世易,回首好像她依稀还能忆起那些,冬姨娘于银杏下的咕哝自语,破风和小少爷打闹嬉戏,她就静静倚在那个阶梯下,银杏叶打着转儿飘到她头顶,伸手拂去,岁月匆匆催人老,山河湖海,春秋大梦,转眼即逝,一时之间,竟只是无言
"听儿……",林言的声音把她唤醒,从听儿口中得知风师兄的哀讯,他也是无比震惊,心中亦有悲痛,谁承想择剑大会一别经年,新欢往恨俱无踪无影无迹,无处可寻,然而逝者已逝,生者还须苦生,"风师兄的事,怎么说都是骨朵儿的错,听儿若是为了他人的错处伤了自个的心,岂不是太不值当?",他本身是个不大会安慰人的,这回为了听儿可算是浑身解数都使尽了,他刻意不提及闻人息,把一切归咎于破风西去,"总之是万事有我,天下无不散的宴席,风师兄此去……此去甚远,我等其实大可……不必追念……",他越说越离谱,只好转移话题,"我……刚才齐岸走,讲那个被我无意推倒过的小姑娘给我寄了东西,我顺手置在前面,随便支使个人替我煮了……",他想着起码把听儿拉出这个处处离情别怨之地就好,"听儿,你与我去拿可好?"
月季正在堂前点礼,林书没有换上新装,而是着他平常服饰,他就那般静静地坐着,好似一尊雕像,那个装水的菜坛子被弃之一旁不管不顾,就连他一贯随身的两块荒玉也被解下,他整个人好像已经放弃了什么一般,由着命运将他摆弄任意
月季这时突然道,“家主,药山大长老的三弟子让药山来人随了一缸子清酒,我记得家主不是与这位姑娘有那么一点交情嘛,倒可利用一下,让人单独回个礼,借此拉拢药山大长老一脉,从而与药山……”,月季说到这,傻子都明了了她接下去的意思,林书挥手让她住口,只道,“你不懂,她送来这礼,不为结情,是为绝义……”
林中村有旧俗,新婚前夜必寻来一缸村中酿的酒置于家中,这酒多是从村长成爷爷那里拿,和木神节的酒一般无二,至于如何处置这缸酒,则没有一个定的说法,有的留到第二日与众村民分了,有的埋在树下等个十年八年儿孙满堂再移出,一头唠着往日那些家常一头小酌,甚至有的家中出了馋酒鬼,当晚也就喝了个精光
如今她这一缸酒,是旧事重提,让他莫要忘了林中村昔年与他青梅竹马的林巧儿,就是在与他结青丝的前夜身死,小妹这是对他埋怨不轻啊
自从林语得知林书的婚讯,一时之间竟是无法接受,整日整夜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碧瑕担忧林语,也就没有趁机搬走,于是每当碧瑕感慨,"林语可真是福薄,林言算是个痞子,闻人书和师兄又都是有妇之夫,诶,可不晓得猴年马月才能应上一门亲……",这时林语只有打碎牙齿往肚子里咽,"我对那人始终只有兄长敬重之意,只不过如今却连这一点意思都被耗光了……",不知不觉林语称呼起林书,只剩了用"那人"
林书秋菊成婚的消息传到药山的第三天,林语已经几乎接受了这一事实,不再闭门不出,本以为到了此时,碧瑕会迫不及待地提出回去与药倾同住,却不想碧瑕先行搬去了禁苑,林语等人疑惑,碧瑕却说他要安心修习武功,这几回与琥珀相对,招式明显生疏,他吞不下这口气,林语问,"可是你说的这几回,都是快一年前的事了……"
碧瑕没有回答,收拾好衣裳物件,他就急匆匆地奔往禁苑,禁苑这处刚下了一场大雨,斜斜的檐沟淌着积水成流,乌黑的砖瓦,衬着红泥的墙,墙根下植满花草,荒凉丛生,碧瑕把门推开了来,果然,苏别就站在庭中央,对着院中一棵李树自语
看得碧瑕到来,苏别才缓缓回过神,"你娘亲名里也有个‘红'字……",他是指,李子的外皮就是红颜色,但碧瑕口头只是不屑,"你若是真的那么想我的母亲,何不下黄泉去陪她,却如今在这里对着一棵小树囔囔……"
"孩子,爹爹若不是万不得已绝不会到你这里",苏别在石桌旁坐下,这桌正是之前林语给碧瑕送饭的那儿 ,"我起初逃亡至药山,因那件护身符起初以为你师兄是你,细问才知他竟是男身,后来爹爹探听到他这护身符的来历,便想尽办法偷到此物跟来西蜀寻你,爹爹知晓,自己是十恶不赦,罪无可恕,并不祈求你的宽容,可是你姑姑她……她真的出事了,尸骨都未有找到,我与她合练一本功法,本该午时一过,我便得昏睡个半天,可你看,现今我还是清醒着,这……小离她一定被牵连进什么之中去了……"
"恶人自有恶人磨,怕不是你们作恶多端,遭了报应?",碧瑕并没有排斥他自称"爹爹",倏地,他把手伸过去,顺起苏别一根发丝,那根发丝混杂其中,已是雪一样的白,白得让人触目惊心,碧瑕扭过头去,简简单单道,"这根,快拔了吧,看着碍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