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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卷 染苍复染黄

林书前往幽冥岛,查验了仵作从前留下的关于秦阿蛮和钱玟的检尸记录,秦阿蛮是割头致死,钱玟却是被毒死后再割头,虽说江湖间寻仇杀戮算不得什么奇事,小门小帮亦时常有一夜灭绝的,但作为武林正派,明面上是理应一视同仁,追查到底,暗地里又怎样就是两说了,何况幽冥岛并非小门小户,此岛地处第六十九乌冥湖中央,为湖心岛,寻常人连岛屿都上不去,可想在上头开宗立派之人是有如何大的能耐,林书在幽冥岛滞留一年,弄清后来各身亡弟子生前死后的来龙去脉,此间凶手却再未出手,正当众人以为线索将断时,西蜀苍黄坊传来消息:缦娘子逝世,死法与幽冥岛之人如出一辙

柳侍然候在灵前,神色悲戚,收起了之前常年挂在脸上的玩世不恭的神情,对月季不住叹惋,“我妹妹不会武功,她从不屑学这个,就跟当年的闻人风是一个德行,早知今日,我就是逼着她也要她把武功练下去!”

月季看着柳侍然痛心疾首悔不当初,脸上一点儿表情也无,甚至想打个哈欠,好似没有感情的冷血动物般一字一句道,“请柳公子节哀,先将当时情景细细说与我们听……”

柳侍然出去一趟,回来至亲之人就惨遭毒手,心中正是历经大喜大悲之际,一条活生生的人命却不被月季放在眼里,他早就看不惯她懒懒散散的态势,但碍于闻人府的面子,还是慢慢说起当时的情形,“苍黄坊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大致可分前厅、中庭、后院三处,前厅就是这里”,柳侍然就手指指了一圈,满厅祭奠的白花白绫晃得人眼花缭乱,“用来招待你们这些人,我们一家住在中庭附近四间屋子,中庭晒干花染布,南屋是若松,北屋是我,西屋倩倩和漫然一间,东屋回安和破风,后院荒废已久,用来摆种一些稀有的花草,当日我同倩倩与回安一道出门买花,只留破风和若松看家,回到时……我们,我们也未想到会有贼人闯入青天白日之下杀人犯案,漫然平日也是整天把自己关在屋里,一直到傍晚点灯时分,回安去送饭才发觉……发觉……”,他话至此,只默默转过脸,悔恨交加,泣不成声

月季瞥了眼林书,说了自己的看法,“那杜堂主当时应该就在邻屋而已,此人能无声无息从弯月刀手中将人命抢走,可见在江湖上,必是排的上名号的,这样的人怕是双手就数得过来……”

“非也……”,跪在灵前披麻戴孝守灵的回安打断她的话语,背对着各人,紧紧盯着他师父的棺椁,眼里满是哀伤,“你们应当知道,弯月刀用了忘前尘之事,其实他呀……忘却了自己的武功……”,他颇为讽刺地笑了笑,“你们闻人府逼他吃的药,自己倒是抛得一干二净?”

杜若松忘尽前尘在择剑大会前夕的闻人息喜事上已是人尽皆知,然而在场的闻人府众人却没想到他竟是连自己的武功都已忘却,心里暗自惊奇,只有月季被回安的血口喷人气得不轻,可拿不准对方会不会武,不敢贸然和他对上,硬气着与他讲道理,“怎么就是我闻人府强迫他服下的了,你可有证据?”

回安摊开手站起,似笑非笑地盯着林书,“这是哪条狗在乱吠,主人家也不懂得好好管管”,随即看向怒气冲冲的月季,“我毫无证据,但不是你们,还能是谁?你们闻人府自诩清高,却不过是暗地伤人的鼠辈,想来若不是你们前家主的两个小妾牵扯其中,我还要怀疑你们与凶手同流合污了呢!”

月季得他一番挑衅,恨到牙根直痒痒,林书却不甚介意,转过话题,“那请杜堂主说说,你那时可有察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我……看见……”,杜若松失忆后,整个人性情大变,眼里的沧桑和煞气全被一股子干净清澈的气劲取代,事事都像个几岁的幼儿一般征求柳侍然的意思,见柳侍然赞同地点点头,他才说下去,“我看见一个黑衣服的人趴在漫然的房檐上……”

当时破风正同他一道在南屋练刀,杜若松的弯月刀与破风的昔水三十六式不知为何本来就有些相似,这也是闻人龙看中杜若松的一点,之后杜若松又改修昔水,将两种刀法融会贯通,柳侍然愿意带破风回来,很大一部分是为了若松能重修武功,尽管收效甚微

“那轮到我们了”,李荆站出来把月季替下去,“我们在幽冥岛查到五年前秦阿蛮夫妇临死前,正被幽冥岛弃徒骨朵儿追杀,岛主说这骨朵儿数年前不知与谁私生下一个孩子,为秦阿蛮所告发,阿龙后来劝说岛主饶她一命,她那孩子后来却不知所踪,骨朵儿完全有理由杀害鬼使夫妇和幽冥岛弟子,且常着黑衣,但似乎与柳姑娘并无瓜葛,阿龙更是于她有恩……”

“骨朵儿?那个砍人脑袋制骷髅项链的骨朵儿?”,回倩吓得一个哆嗦,“听起来像是入魔之人的作为,为何这种人还要留她在江湖上祸害别人?”

“姑娘此言差矣……”,这话一出,众人纷纷转头向声音源处看去,原是一个一直跟在林书身边的少女,此女带着半边面具遮住左脸,但依稀可见镂空面具遮掩下那被什么颜料画得稀里糊涂的脸庞,另半张脸倒是粉粉嫩嫩,吹弹可破,只是这一阴一阳两边脸,总让人有种心生恶寒的感觉,她作揖,开口却是清脆悦耳的女声,动听至极,听者如沐春风,“在下幽冥岛鬼使,绰号阴阳生,奉岛主之令跟随盟主大人,查清此次幽冥岛弟子被杀之事……”,阴阳生掩唇桀桀一笑,“骨朵儿外号的由来并不是杀一人就取其头颅,而是她伤人直取脖颈,后来以讹传讹,谬传至此,各位试想那十个人头何其大,真挂在脖子上,谁会做这等丑角一样的事?所以骨朵儿那项链是石膏做的假骷髅罢了……”

“是吗?”,回安倒像是失望,“我还以为她和传闻所说的,喜爱收集各种奇形怪状的头颅,以为和师父头顶上那块异骨有关,不过……说得也是,凶手根本没将他们的头颅取走……”

“异骨?”,今年堪堪六岁的林莫摆着一张童真的笑脸,“什么是异骨呀?”

柳侍然望林莫娇小可爱,耐下心说明,“漫然天生后脑上有块不同寻常人的异骨,就与回倩一样……”,他拉过在他一边的回倩,扒开她脑后的头发给林莫看,一块凸出的骨头就在回倩头骨正后方,“就是这里了……”

小个子的林莫踮起脚来,“爹爹,如果真像我们所想,那让回倩姐姐单独处一段时辰,割头之人必会出现,到时我们再抓住……”

回安闻此,怒火中烧,一下儿把回倩掩在自己身后,“你的意思是让倩倩去做诱饵!”

林莫状似懵懵懂懂瞧着回安,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容来,毫不掩饰地颔首道,“对,就如你所说!”

回安气结,柳侍然也回过劲来,回安回倩虽说与他并无血缘牵绊,但也算是他和漫然看着养大的,心里早把他们当作亲人,如今漫然刚走,林莫张口就让回倩再度以身犯险,他如何再忍耐得住这口气,对林莫初初那点好感被迅速湮灭殆尽,“不过几岁的顽童,心思就毒辣至此,当真是上不正,下参差!”

林书被骂上梁不正下梁歪,闻人府中人也没有出来为他辩护的,更别提其它与他关系薄弱的人了,林书面不改色,淡然道,“是在下教子无方,让柳前辈见笑了”,转头便吩咐月季,“将小莫带下去,关进他的房间里,近几日不许放他出门……”

林莫撇着嘴,老大不乐意,但又不敢违背林书的意愿,乖巧地跟着月季走了

这场论述以此为句点,因林莫一个提议不欢而散,柳侍然招待其他吊唁的客人,回倩回安跪在灵柩旁守护着,一行人被安排在前厅与中庭相夹的客房,月季李荆等闻人府的下人挤一间大房,另两处小房一个住林书林莫,一个住阴阳生和其侍女犊儿,两间小房相隔只一堵墙

晚饭时候,李荆端了菜汤来灵堂给回倩二人,两人跪坐一天,眼睛因时断时续的抽泣哭得发红肿胀,心里失落更是难表,连下饭的胃口都没有,李荆看回倩正是伤心处,“林公子因倩姑娘的事罚小莫不能用饭,小莫正是长个子的年纪,吃得本就又多,现今怕会饿出毛病来,事因你而起,不知倩姑娘能否随我去劝劝林公子?”

回倩心肠软,被李荆一番话说动,回安只小声嘀嘀咕咕,“那小屁孩不吃也罢!”,然而还是放任回倩离开,回倩跟李荆移步换景,前厅按祭奠的仪式随处挂了白,前中按一道长廊分隔,过了满地簸着花晒开的中庭,回倩疑心,“李妈妈,我记得小莫是被关在后面……”,李荆一直往前走,毫无回头的打算,回倩也紧跟着,“李妈妈,我们要去哪?”

“走慢些,我跟不上您……”

“这快到后院了……”

李荆一个站定在后院花草正中,回倩疑虑更甚,却听她说道,“倩姑娘很想为师复仇吧?”

“想!”,她怎会不想,只是她区区一个弱女子,手不能扛肩不能提,“可我……”

“那倩姑娘就应当知道,小莫的话虽直白一点,但是有它的用处的,李荆讲这些话,是希望倩姑娘不要囿于一己私利,以大局为重,我们在场有三位高手护着,倩姑娘其实大可不必担忧自身安危,不知倩姑娘意下如何?”,她说的分别是柳侍然、阴阳生、她自己

“那你要我怎样做?”,回倩低下眸略做思索,师父从来是不问世事,不与人交恶的人,却无辜惨死,遭人割头侮辱,渐渐地内心的恐惧和退缩全然被仇恨的熊熊怒火压了过去,她抬头,“只要能报此血海深仇,就算是上刀山下火海我也愿意去闯!”

“好!”,李荆拍手赞道,“你既然自愿,柳公子那边就由你去说服,今晚你一个人在灵堂守灵,让回安回去,我们闻人府带的人不多,但埋伏在灵堂四面已经足够,我们试着给这位骨朵儿设下一局!”

是夜,星光渺茫,蜡烛燃尽的蜡油满出火炎跳跃的凹穴,像岩浆出洞般流动,冻在滴下的途中,光芒熹微间,回倩身披孝衣跪在灵前,一点点将手里的纸钱放入火盆中,纸稍微触到外焰,立时焦黄黒糊,碎成飞灰,听上了年纪的人说,纸钱烧到阴间,保佑死去的亲人在阴间过上好日子,若是烧的好,阎王爷收下了纸钱,还有可能放鬼魂还阳,回倩一声一声地呜咽着,外头寒鸦落枯木,昏月照高林,破风伏在暗处,只一双眼在黑夜中熠熠生光

突地,一阵阴风从外面席卷,回倩被风一扰,冷得瑟瑟发抖,拈着金纸元宝的手指微微发颤,“噔!”,一忽儿烛光尽灭,黑暗中破风趁着外面的月光洒落一片,银白色的光芒里,一个黑衣女子张牙舞爪宛如勾魂使者,头发披肩长长,随风四散,原来适才那一声是李荆的飞刀刮到了她袭向回倩的指甲,那弯弯细长的指甲就如兵刃一般锋利坚硬,这是幽冥岛独有的功法练就,李荆于骨朵儿眼难见处接连射出飞刀,骨朵儿空中一个筋斗一一避开,同时退出厅外,柳侍然从她后方突然跃起,篆刻刀激起地面的石块朝她飞散而去,骨朵儿始料未及,周身大穴被逐一打中,跃起的身躯立刻掉落在地,柳侍然着急为妹妹报仇,招招都下的狠手,骨朵儿连翻几个滚儿,身上已是遍体鳞伤,眸光一狠,修长指甲直直抓住了柳侍然的刀,死死卡住,柳侍然进不得进,退不得退,李荆飞刀又至,骨朵儿于空中弹跳翻越,柳侍然刀绳接连转了数圈,未免刀子被夺走,只好稳稳拉住,骨朵儿就借用他这股拉力,再次飞身而起,躲过一把把飞刀,柳侍然知局面不利,大叫道,“阴阳生,你还不出手,更待何时?”

阴阴地破风只听见那悦耳的声音小小声地咕哝,“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算啦!”,随后那声音喊道,“我来了哦!”

骨朵儿听到他们间的对话,大笑道,“阴阳生?想不到那老头子竟叫了你来,你我同门,你是我后辈,招数相似,你会的我都懂,你不可能赢我,还是趁早回去再练上几年吧!”

“这可不一定呢!”,阴阳生从黑暗中跃出,伸手往空中虚虚一抓,一条绳索横空出世,在半空中以诡异的角度一转,缠上了骨朵儿的腰身,四面八方四条绳子凭空落下,蛇绕一般绊住骨朵儿的双手双脚,骨朵儿只觉自己身体仿佛由不得自个掌控,那缚住她右手的绳不知压住了她哪个穴位,阴阳生一牵一紧,骨朵儿五指不自觉一松,柳侍然的刀被抽出,骨朵儿被五根长绳所制,动弹不得,“这不是我幽冥岛的功夫,你到底从哪里偷学来的?”

阴阳生右五指分别连着绑住骨朵儿的五根绳,以房梁、房柱等为支点,一拉将她吊起,左手半遮面庞,右手做爪状,声音依旧好听,笑道,“这可是秘密,只有与我一般的死人才能知道……”

骨朵儿尚未料到阴阳生不使幽冥岛的招数,一时之间被钻了空子,因此轻易被制住,她扬声喊,“雕虫小技,不足挂齿!”,两只手掌向后,弯出一个惊人的弧度,指甲一挑豁开了绑住她双手的绳,然而还没等她去解脚下的结,柳侍然的刀已至,骨朵儿一个下腰侧翻,刀锋擦着她的头而过,削下几缕发丝,阴阳生一拽,骨朵儿脚不由自主滑向一边,李荆立即出来,向骨朵儿飞跃过去,二对一三人缠在一起,刀光血影,互相交错,破风从后背点了点阴阳生,“你怎么又歇了?”,阴阳生不睬他,在一旁紧盯着三人的一举一动,一招一式,正当骨朵儿左手一刹掐住李荆的三把飞刀时,阴阳生再度大叫,“说了你不一定赢得了我!”,骨朵儿心中警铃大作,又一爪撇开柳侍然的刀绳,却不过转瞬之间,一个绳套牢牢套住了骨朵儿的脖子,阴阳生向后一拉,数条接连套下,十指绳结交缠,左手两根,右手两根,各自织成繁复花结,再难一割就断,阴阳生忽而闪到了骨朵儿后,“别动!再动我的绳丝就割下你的脑袋,就如同你对我幽冥岛弟子那般……”

林书准备命人上前缚住其手足,阴阳生抬手拦下,“不用麻烦!”,手中绳子一脱一绕,不过片刻,骨朵儿已被绑得结结实实,被迫跪地,“本想至少逼出九幽剑以证你等真是闻人府中人,不曾想还是我高估了自己……”

“这么说,你是自愿上钩?”,月季听此话,其中似乎还有隐情,“我们确实是闻人府的人,你无须再试……”,她猜测,“你可是有难言之隐,或者与你丢失的孩子有关?”

骨朵儿认识月季,之前在闻人龙的殡礼上遇过,而今见到她,清楚是自己多心,闻人府的确派人来了此处,这才仔细说出事实,“我抓了无数幽冥岛弟子一一审问过,方知晓早年我孩儿生下来后,岛主做主将他赠给无子的柳家二长老,取名柳悠然,可是悠然两岁时,就被设计失足坠入柳漫然的染缸中溺亡,是他们柳家,为了族内争权夺利,排挤二长老,领头的就是当时的大长老——柳漫然的大伯柳平!”,她情绪越发激动,“柳平以不是柳家正统血脉为名,死活不愿让我的悠然埋进他们那所谓高贵的祖地,草率寻个山岗葬了,以至于我到现在都找不到,你们该不该死!说,你们该不该死!”

“一个疯子!”,阴阳生责问,“可我岛上那些弟子与你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你又何必伤他们性命徒增孽债?”

骨朵儿眼里现出狠决,“斩草要除根,要不他们看出点什么猫腻,我不就要被那老头子抓住了吗?”,她几乎是挑衅地向着阴阳生,“我同你说,我还不止呢!你们知道秦阿蛮那三个儿子谁杀的吗?是我雇了夜犬去的,他们害死了我的孩儿,我便也要他们尝尝这丧子之痛!”

如此丧心病狂之举,月季却仿若未闻,面色如初,她想到的是另一个问题,“不知你是如何拿到毒药假寐与有虚的?”

骨朵儿这数年来躲躲藏藏,朝不保夕,消息也不甚灵通,她听着这话有点糊涂,“什么毒药?”

“你恨秦阿蛮和钱玟入骨,他们的死法又合你一贯作风,你敢说他们不是死于你手?钱玟便是被这两种药毒死的!”

听了月季一番解释,骨朵儿明白了个大概,垂下眼帘,自我辩解,“头是我割的,毒却不是我下的……当时我赶到那处,他夫妻两人已死”,她镇静小许,“闻人府一向平正,我不求赎清自身罪孽,但请闻人府主持公道,为我诛了那害我孩儿性命的柳平!”

柳平武功高强,在江湖上极有地位,骨朵儿想尽法子,始终无法奈何得了他,只好孤注一掷,赌上性命期盼闻人府的新主子同闻人龙一般愿意帮一把当年弱小无助的自己,可世上谁会为了一个杀人凶犯的临终遗愿去扒一个自己都未必得罪得起的大人物的陈年底细,林书一言不发,只说,“先将她关好,令海棠去看紧了,莫让她跑掉……”

苍黄坊

游廊夜光,星河璀璨,一颗颗像是宝石夺目,洒落浓黑幕布,廊外栽了棵月桂花树,初秋十里扬香,树上一朵朵香花盘旋飘下,清幽静谧,声不可闻,林书摸索着过了廊腰,秋菊正坐在那边的长条椅上,见到林书,立刻站起身来,毕恭毕敬地垂头致礼,“家主……”

林书是听声辨人,“秋菊,是你吗?”

秋菊显得些许不自在,应道,“是我,家主……”

林书仿佛松了口气,他在椅上坐下,发愣着,“我知晓整个闻人府中,除却小莫,你是唯一真心待我的……”,他今日纠结了许久,“骨朵儿罪孽深重,手段残忍,是杀人不眨眼的魔头,我本不该怜悯她,可依你看……我要不要帮她?”

秋菊本想林书无意间成了家主,自己先前的心思是僭越犯上了,但现而看林书待她一如从前,那点企盼又燃起来,“依秋菊鄙薄之见,家主有悲天悯人之心是好,但不要插手此事最为妥当,柳平不是现在根基未稳的家主奈何得了的”

“是吗?”,林书低头,沉默不语,时光正好,天空中一弯弓月醉人,林书一直不说话,秋菊盯着林书看了一会,不自觉脸颊有些发红,因见一朵桂花落到林书发中,林书并未发觉,便想替他摘下,手伸到一半,一道人声从他俩头上突地响起,“打扰两位了!”,廊下投映出月光的阴影来,水光潋滟,“两位浓情蜜意,令人艳羡,但阴阳生有要事禀告,还请秋菊姑娘移步……”

秋菊知晓她在场的一瞬,脸已是一下就鲜红欲滴,转身就不管不顾地跑开,只留一个慌忙逃窜的背影,在秋菊渐离渐远踢踏踢踏的脚步声中,林书想通了阴阳生这话里话外的调侃和误会,脸色顿时有些不好,他可以解释,但没必要,一个外人而已,倒显得他心虚

阴阳生坐在廊顶,双脚一晃一晃,“岛主传信给我,说是不想他昔年私下与柳家二长老交好之事传出,得罪柳平,才对你们有所隐瞒,特此告知……”,她语气似浑不在意,“盟主大人写信递去药山,可是想明了毒药的事?”

林书的信是给林语寄的,请她帮忙查查药山中人,“你监视我?”

阴阳生依旧散漫,从上头跳下,弹指打掉林书头顶的那朵秋桂,落地,却也粉身碎骨,花叶两离,“谈不上,只是无意中看到罢了,盟主大人红颜知己众多,来了一个还有一个,真是惹人妒忌……”

林书觉得好笑,“你羡慕什么?莫不是想做个男子吗?”

“也许吧……”,阴阳生沉寂下来

林书送信去药山时,林语已经和碧瑕出发前往西蜀,苍黄坊与南芝殿相距不远,林书的信鸽飞至药山,药倾收到后,见上方有一片漆青小羽毛,知是急事,立即将信转手交给成天里无所事事的元旺,让他策马去追林语,元旺接到信件回屋,陡然看清了信封上写的发件人是苍黄坊闻人书,心中大惊,药倾对闻人书不甚了解,元旺却知道他是何许人也,林语因为在择剑大会上那一扔,回来后被药山弟子议论纷纷,要不是药浮出面压下此事,凭着药山与阵宗的恩怨,林语恐已被驱逐,然而林语还和这人有来往,甚至将自己的信鸽送他,若这次不是被他撞破,换了别人,不知会演化到何种惨淡地步,他正哆哆嗦嗦拿着信自个颤抖着时,元猎之进来了,元旺心被这信弄得那叫一个虚,吓得直一跳,手里的信掉落在地,元猎之看他一个人神神道道地跟那儿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疑惑渐起,捡起地上的信封,一眼便看到写在左下的闻人书三个小字,心里立刻猜了大半,“这信……是寄给你的?”

“不不不……不是”,元旺赶紧把自己摘干净,不假思索便卖了林语,“此乃林师妹的所有物……”

元猎之其实早看到了信封上收件的人,早知是林语,只是想听儿子亲口承认而已,“呲啦”一声,他将信封口的糊胶撕开,元旺下意识阻拦,“爹,私拆他人信件,你……”,话未说完,元猎之抖落两下,已把信件摊开

小妹如晤:

久不见,望安好,今于西蜀苍黄坊遇一凶案,牵扯五载前尘旧怨,中一人死于药山有虚,盼协助查明药山泄露毒药之徒,共诛此人

兄林书

元旺把脸凑过去,不自觉火上浇油到,“这闻人书在信后用了他的本名,可见这两人交情之深……”

此时元猎之已将信看完,对于林书所指那泄露有虚之事,他怒气冲天,“一派胡言,我药山企会有外泄秘方之辈!”,急忙将信一折,便叫元旺,“备马!我亲自去追林语!”

一月后,元猎之父子二人快马加鞭,在卢城逮到了先行出发的林语和碧瑕,林语先前就已知道药山与阵宗不和,又因为碧瑕与林书这一年均未联系,却没想到大哥会在此时寄信,更未预想药倾会将信交给元旺和元猎之,本是想着私下与大哥来往也不会有人察觉,就将自己养的信鸽通过秋菊给了他一只,现今也只能说谎辩护,“我与那林书只是从前有过一面之缘,断非深交,请三长老明鉴!”

“好!那你便当着我的面给他回信,立刻回绝他,此后也再不能与他有所往来,否则……我药山怎容得下你!”,元猎之松口道,“你不要怪我狠心,二十多年前阵宗辱我药山,先师许掌门曾下令,后人断绝与阵宗弟子来往,违者逐出药山,永不赦!”

林语迫不得已,只能硬着头皮给林书写了封疏离又客气的回信

闻人大哥如晤:

本只是遥遥一眼之缘,何谈兄妹之情,林语心中唯药山之利为先,其余诸事在后,故不能助你查此有辱药山门楣之事,万望体谅

林语

苍黄坊

骨朵儿被林书关进了柴房中,可她没得到林书的准话,怎有心思睡得着觉,但天黑下来,渐渐也有些困顿,半梦半醒间,听见柴房外一个熟悉的女声——乃是月季,“海棠,快起来!我给你送吃的来了……”

骨朵儿肚子早已饿得咕咕叫,一听这话,立时醒了大半,竖起耳朵仔细听着外面两人的动静,企盼她们谈天时能泄露一些闻人书的态度,好让她心安或心死,她留神,只听闻隔着吱吱嘎嘎的木门,海棠的声音传进来,“月季姐姐,怎是你屈尊降贵来给我送饭?”

月季靠着石墙坐在小板凳上,“我觉着你一个人看骨朵儿这要犯不妥,怕你困倦一时,让她抓着机会逃了,故此顺道来瞧瞧……”,她最擅察言观色推敲人心,早看出林书心里的计较,“我看家主那人呀,怜惜骨朵儿柳悠然母子情深,思及自身——他生母待他也是极好,可惜福薄命浅,如今他定是正犹豫着要不要助她哩!”

骨朵儿听闻此话,倏然安定下来,却听得海棠发话道,“我觉着不可能……”,骨朵儿的心一沉,海棠接下去说,“你想哪,那骨朵儿不止杀了幽冥岛众多弟子,鬼使夫妇也可能是她下手,她更是害了先家主两位姨娘,仅凭这一点,可就是我们闻人府的仇敌,家主岂会帮她……”,她提到破风和杜若松,“人若是隔了一段时日未曾见面,再遇时真就什么都变了……”,别说是杜堂主,就连破风也变得好像认不出来了似的,“昨日我偶然遇见破风,他在教杜堂主习武,手把手的教,当时日头正烈,在四处的砖瓦木石上泛出光芒,刺得我双目都难以睁开,在这样的天里,我特别想起以前杜堂主让破风教小少爷时,他总是不耐烦,如今却特别有耐心,他难道就不怨杜堂主这个杀母仇人吗?”

“家主说了,无凭无据,谁就能断定是杜堂主下的手?再说破风都未必认这个母亲呢……”,月季的话有点偏向林书,“如今只能这般了,寻了快一年,小少爷踪迹全无,我也认这个主人了!”

“不然还能如何……”,海棠倒是心大,半点被林书牵制的意思都没有,她自己吃的有滋有味,偶然想到被锁起的骨朵儿回去后就即将被处刑,好心指了指门后,“那人还未用食,我们留点给她吧!”

月季刮刮她的鼻子,“本来啊,这里有她的份,只是你个小丫头嘴馋,差点呀,就全吃光了……”

骨朵儿听到此处,心里不知作何感想才好,她一人孤零零地漂泊,被冤枉,被嘲讽,被厌憎,还是第一回让个小姑娘怜悯,推门声响,她立刻就着满地的茅草趴下去装睡,月季踹了踹躺在地上似个麻袋的骨朵儿,“起来了!起来了!”

“哦……”,骨朵儿慢吞吞爬起,装出一副睡眼朦胧的样子,月季背过身去取饭盒,骨朵儿双眼一睁,突地跃起,想以锁她双手的铁链将月季的脖子绞断,月季却像是背后长了眼睛一样,猛的向左侧一闪,堪堪躲过,“我就知你不会安分!”,她往门外喊,“海棠!”

海棠听到月季的叫声,正准备去喊人,迈着步子急急忙忙来到院门外,迎头直直撞上一人,定睛一瞧,却是时常跟在阴阳生身边那位侍女犊儿,平日里她偶然见到这位一面,都没甚别的印象,只记得是个中规中矩还算有几分姿色的姑娘,然而这三分色彩却唯独败在一双眼睛上,犊儿往日双眼总是直愣愣盯着前方,无神无趣,极少开口说话,仿若一个木头人,海棠抬手护着适才磕上去的额头,道了一声“抱歉”,却看犊儿双目灵动似的一转,回了她一句“是犊儿的不是,该奴家给海棠姑娘赔礼才对”,话语间竟有几分平素没有的俏皮,海棠为人处世不甚圆滑,没心没肺,一根肠子透到底,尚未想到其中有何变故,便念及月季与骨朵儿在柴房中争斗,转头想指出此事,面朝柴门,背向犊儿不过一瞬,忽觉眼前一黑,不省人事

骨朵儿抡起地面随处可见的柴草,向月季一扔而去,月季侧过身子堪堪才能闪开,干枯的草根划过月季脸颊,留下红印,她到底不会武,虽凭借灵活矫健的身手躲避阻拦拖延一二,却因着海棠迟迟不来,久之气竭力尽,更兼状况忧急,分心思虑,才一会就被骨朵儿锋利的一爪制住右手,惨白的指甲嵌入皮肉,翻开一片鲜血淋漓,月季往门外一眼,“你虽用尽办法制服于我,甚至更可能害我性命,海棠却始终脱逃出去,钥匙不在这处,你打不开铁链,也就无法离开,不过是拉上我走一遭黄泉路罢,为智者自勇,当楚痛无畏,生死不惧,我今日便……”,月季言犹未竟,整个身子忽地一颤,软软倒地,身后面露出的,赫然是犊儿那张脸庞,犊儿朝骨朵儿玩笑似的晃了晃手中的钥匙,骨朵儿略微诧异,之后便把双手伸去,犊儿将钥匙插入锁洞,轻飘飘一扭,咔哒一声,铁链解开,骨朵儿疑惑重重,“你为何相救于我?”,她笑道,“你们费劲抓我,又轻易放我,是何居心?”

“为,替人报恩……”,犊儿让开道路,“自此天南海北,你与他再无瓜葛,一命报一命,你也莫说出今日我助你之事就是了……”

“你怕不是报错了恩情,我这前半生欠下无数人命,造过多少杀业,何时好心救过别人,结过此等善缘……”,骨朵儿说话间,晃晃把铁链甩到地面,向倒地的月季阴森森地现出收敛的五爪来,欲斩草除根,犊儿却向横一步,拦在月季之前,骨朵儿见她此举,不由轻轻一笑,“没想你还会护着这人,你莫不是也欠了她的情谊?”

犊儿回头瞧了地上的月季一眼,淡淡道,“毕竟人命一条,我想他若知晓,也会望你莫再另做杀孽,更名改姓,重新为人,我不过替他了了凡俗宿债而已……”,外面的脚步声渐渐大起来,由远及近,犊儿虽瞒过了月季,但月季这人,总是早做准备,定嘱了某人时刻注意她在柴房这处的动静,如今她久久不出,这人便去招了其他人过来,犊儿一个闪身不见,跃上梁顶,飘荡的话音渐渐丢了踪影,“剩下的是死是活便是你自身命数了,我再不插手任何一方……”

骨朵儿移步,跨门而出,庭院里的阳光那般熟悉,她是惯了黑暗的人,不知为何却莫名对这明亮的光芒那样眷恋,她的悠然若是活着,想必一定已经高过她了吧,他会迎着这光向她奔来,喊着“阿娘”,睡在她怀里,会撒娇,会耍小脾气,外面人一个接一个进来了,头先的是破风,紧跟着柳侍然、林书等人,破风搀起海棠,海棠揉揉脑后站了起来,那么多人齐聚,阳气过旺阴气衰,都把悠然给吓跑了,所以……她要赶走他们,好和她的悠然真真正正地团聚……

“我从来就不该指望你们正派能有什么好做为,不过是一群道貌岸然的伪君子罢了”,她想起那柳平,仿佛时时刻刻在笑话自己居然胆敢幻想杀他,可怜悠然自小离母,才几岁便殒命,成为争权夺利的牺牲,“我恨你们,所有人!”

骨朵儿看向站在众人身后的林书,想起海棠说的那些话,心里的火气难抑,一个飞身掠向林书的方位,李荆赶紧回防,飞刀破空而至,柳侍然紧随其后,林书耳闻骨朵儿双爪与飞刀擦过的咔咔声响,脚步一转,拉起地上的月季,藏到墙根处,骨朵儿回身同柳侍然瞬时对了数招,李荆在一旁助阵,三人缠斗一处,柳侍然趁李荆压下的空隙四处一瞟,未见到阴阳生的身影,心里气愤不已,“阴阳生那人又躲哪逍遥快活去了!”,正当此时,犊儿的声音突然大喊着出现,答了他的疑惑,“柳前辈!柳前辈!”,她从院外赶来,一身的汗湿淋淋气喘吁吁彰示着来人的慌张,“主人……主人旧病犯了!”

早不犯晚不犯偏偏这时候犯了病,柳侍然往地上狠狠啐了一口,却不想犊儿那一叫让柳侍然一下分了心,骨朵儿乘隙越过柳侍然,向他背后的林书袭去,林书不知为何,好似神游天外一般失去了警惕,定定地怔在原地,海棠在身边看得着急,想着林书怎么也算是自己的主人,立刻跳到林书跟前去,见海棠将将迎上自己的利爪,骨朵儿脑子里忽地把先前她对自己那点微末的好意一闪而过,手指次第内敛收势,此时破风和杜若松护在靠近了一边,骨朵儿是识得赫赫有名的弯月刀,转念便另起手,向着最近的杜若松而去,破风看在眼里,论武功他何能及得上骨朵儿,眼下只见那锋利无比的爪子向现今毫无防身之道的杜若松抓去,“嗤!”,是血喷涌而出,在场众人除看不见的林书外皆是一愣,原来那时破风竟抢在了骨朵儿前头,趁那一瞬以身拦下了她来,骨朵儿是完全没料到这一击竟能得中,呆了一会,手底下意识一拧,把所到处搅开成血糊,破风极为痛苦地**着,海棠吓得腿脚发软,大喊到,“破风!”,林书怔怔地转头向着声源,脑袋忽地一空,只听见随后几人的脚步声纷纷朝着破风和杜若松所站之位赶去,独留他一人在原地彷徨不知

四周的喧闹在那一刻极其安静,林书伸出手来向着一个方向想握住什么,最终又慢慢地放下来,只听他支吾着,却不知是在喊着谁的名姓

杜若松手足无措,像个大人,又仿佛孩童似的搂着渐渐昏睡过去的破风,腥血溢出染透了衣裳,海棠在一边疯了一般地替破风止血,终究却是无用功,破风在一片呼唤声中慢慢闭拢双眼,柳侍然一刀挥出,把骨朵儿逼至绝境,不一会儿,骨朵儿全身上下已无一处完好,李荆也加进去,制服她已是可预见的事了,破风那时被骨朵儿一爪开膛破肚,如今却是都来不及了,破风看了眼已经沾满伤口血痕累累的捂着腹中的右手,点点头,最后宛如蚊音般的细小

他说,“她……她在那棵树下讲……讲过,我爹爹是她一生中待她最好的人,我以为家主给了她锦衣玉食荣华富贵,便就是他了,却……却不想是……是……”

是你……

“所以,破风并不是闻人氏的后人,你是想说这个,对吗?”

“对!”,海棠跪倒,恭敬地回话,“当时我亲眼所见,破风是对着杜堂主说了那席话……”,至于哪些话,林书心知肚明,“无论如何,他已经去了,逝者已矣,莫要再多说了”,他只觉头一时昏得厉害,手捉摸到腰间系着两块荒玉的红丝带,心稍稍静了点,这才吩咐海棠,道,“你去请阴阳生那位侍女来见我……”

碎月银点,绿意盎然

因为林书一纸书信,林言携听雨以及饱食终日百无聊赖硬是要跟从的齐岸一行三人,跋山涉水,从东乔沿连通七十七湖的一条水渠,半是马车半是船地赶至了西蜀,这天临到西蜀茴城脚下,正绑了马在客栈稍作停歇,齐岸去截飞至暗门落脚点的信鸽,得知西蜀苍黄坊诸事,心下忧急,也不及细想,捧了那鸽子和装信的细竹筒冲进客栈的房间来,“师弟师妹,不好啦!不好啦!破风师弟在苍黄坊遭了贼人暗算,如今重伤难治,恐性命危矣!”

他一通咋咋呼呼,不消几句已经把信的内容道了个大概,林书在信中没把破风逝世的消息透露,只说了“伤得极重”,一是顾及听雨的虚弱身子,二则是不想听雨将破风之死归咎于他,背地刀剑不和是真,可明里还得做做样子,要是听雨一时气急翻脸,来到苍黄坊就质问于他,闻人府的面子该往哪搁,不若等到汇合后,再寻个去处细细告知,好让她在无人之所冷静稍许,其中更可由他一一劝解,想通其中利弊,才不至酿成祸业

然而齐岸一番话下来,只是得知破风性命忧危,听雨已是嘴角挂红,靠着椅的扶手咳喘不已,痛苦气塞几近哽哽咽咽,血丝缓缓流淌而下,一点一滴坠于衣角,染成惊异的鲜色,又掺上偶然落下的一颗泪,淡淡晕开,林言再顾不上什么,抛下一切就守在一旁,心疼得仿佛那血是他呕出来似的,齐岸见此情景赶紧住了口,在一边眼观鼻鼻观心缄默不言,待得听雨稍定,林言立刻转头反驳他,“风师兄吉人自有天相,别再胡言乱语!”

因着破风的不详讯息,听雨一行昼夜兼程,再赶路月余,总之是到了苍黄坊附近的城池,这天马车行至街口,听雨掀开帘子,瞄到人潮对面的一棵柳树,枝枝萧条,随风飘絮,好像衬着那风的凄凉一般,叶叶落尽,仿佛在预示着破风的什么似的,她看得不自觉入了神,心下疼痛难耐,林言见她如此着迷,以为她是看中那青柳的风姿,就道,“听儿,你且等我一下,我去折一枝来给你……”

听雨并不便直接与他说清此中缘由,想了一会,而后轻轻颔首,林言又以为她因破风而起的忧心思绪有所消磨,欢喜着下车去了,听雨望着他的背影渐渐远离,转脸跟着就在帕子上咳出一口红血来,呢喃道,“秋风瑟瑟又潇潇……”,人终是,去后难归

林言越过拥挤的人群,经了街上人流摩肩接踵挨肩擦背,总算走到那弱柳旁,其时有一个布摊子摆在树边,就在那片强挤过去的人堆里,林言突然望见一个熟悉的影子,“小?”,林言不太确定地叫出眼前的人来,“小茄子?”,他练武许久,也知道当年烟那一手内力外化是多么难得,这样一位世外高人的座下弟子出现在这,如何想都不是偶然,小茄子却像完全没有发现他一样,在摊子上挑了几匹布绢就转身欲干脆地离去,林言拨开拥挤的人群,一边喊着她的名字,一边努力地一点点地靠近那紫衣花底的小姑娘,始终却只能看着她游移在人海中,对他的呼唤无动于衷,明明中间相距不过几人,那一瞬却好像隔了一个天涯,一个胖子用他那肥嘟嘟的身躯把林言和小茄子挤开到两边,林言眼睁睁瞧着小茄子远去他的视线,心急如焚却又无可奈何,轻叹一声,脚下一个不留意,被旁边的人推倒在地,一时周围的人仿若四面八方建起的无数道墙,把他堵得喘不过气来,好像有许许多多只脚将他拨来又拨去,拨去又拨来,一会儿后,一个声音叫了起来,“有人摔倒了!快往旁边让让!快往旁边让让!”

众人向四处分散,林言所在处很快默契地空出一个小圈来,一只手把林言扶起来,“小兄弟,没事吧?”

林言起身,细细整理衣着后,把混乱的脑子醒了醒神,这才得空看向来人,先是浅紫的衣裳,绣着大团大团深紫色的花簇,而后是简简单单打了个小结的头发,随意披着,耳后照旧散乱有一两缕未扎好的发丝,而且最最重要的,她是,“小……小茄子?”

小茄子定定地看着他,眼里望不出什么情绪来,林言望着这张数年不见却愈发熟悉的脸庞,竟一时语塞,“小茄子,你不记得我了吗?我是……我是……”,他掂量了老半天,终于说,“我是小椰子啊……”

相对无言,良久,对面的人才回答他,短短一句话,给林言的热切当头淋了一盆凉水,“我不是你说的什么小茄子……”

林言仔细地盯着她的眼睛,的确,这双眼睛不似小茄子一般灵动,但这鼻子,这嘴巴,这惯常的发式,哪一样不是小茄子,他不敢笃定了,“那……敢问姑娘芳名?”

她躬身福了一礼,道,“奴唤作,犊儿……”

苍黄坊一事虽说已经尘埃落定,但毕竟搭上了人命,还牵扯到幽冥岛、闻人府等数十桩案子,闻人府出手追查了一年之久,此时案破,不怪乎轰动一时,沈亦允得迟来苍黄坊的柳平相邀,又放心不下花花,便带上她一道赴宴,这天刚好与林言一行同时抵达,画眉在右手一边挎个小盒,里头装着花花的玩具,花花扯着沈亦允的衣角,沈亦允低下头来,眼睛扫过街边摊贩摆上的五花八门的东西,“芳华,有什么想要的吗?”

“草……草……给亦允……”,也许是年纪太小,花花说话都不算是很顺溜,两人连猜带蒙了半天,还是迷惑不解,花花见此干脆一把推开画眉,抬手接过她手里的木匣,生硬地掰开匣子来,翻出一堆奇形怪状的石子和五颜六色的布条后,总算翻到了她想要的那个东西,那是一株三叶的小草,茎拉得极长,可以预想是连根拔起,沈亦允眉头皱了一皱,面向画眉,“是你让小姐去泉畔玩的?”

这失情草,尤其是茎叶如此完整,长势上佳的失情草,只有离那口泉水极近的地方才会有,南芝殿毗邻七十七连湖南方第九湖,有名黄泉,又得先人取为昔水,传说净往昔,灭前尘,损七情,故此有失情草一说,画眉当街跪倒,战战兢兢,如临深渊,“殿主明察,画眉绝不可能带小姐去那等危险之地啊……”

“那你的言外之意,这是莺鸟带去的喽?”,沈亦允刚要发怒,花花突地把那棵草圈成一环,一个草环就这样戴到他头上,花花一边拍手一边笑道,“草环,草环诶亦允……”

沈亦允对花花向来是极度纵容的,花花这一鼓捣,他的怒火没来由地就消了大半,画眉跪在阴凉的石板砖上,仍禁不住微微发颤,沈亦允却叫她,“起来吧,下不为例,否则……”,大概是觉得戴着这草环失了自己的威慑力,沈亦允摘下它来,把它放到花花手上,方道,“否则……你不会想知道后果的……”

画眉知道花花无意间的举动救了自己一命,心里松了一大口气,保证道,“奴婢知错了,下次绝不重犯……”

“哇……”,花花一声大叫再次打断了沈亦允即将出口的训话,原是她看见了那正正坐在车儿板子前,吊儿郎当又没个正形的齐岸,花花想也不想,立时欢快地蹦跶着朝他飞奔而去,被冷落在一边的沈亦允整个人都有些不悦,看着花花穿梭在人流中,他只能使暗劲挤开一边的人追上去,奈何花花身体娇小,在人海中窜来窜去,怎么也捉不住,沈亦允回过头来,花花已经到了齐岸跟前,“花花,花花……”,她向齐岸伸出手来,“给我花花……”

齐岸以前是天不怕地不怕人不怕鬼不怕,最近却一物降一物怕起了花花,他尽量温声细语地哄骗着,“花花呀,你要花花是不?”,他手指向街对面较远处一个乞丐,“花花就在那人身上……”

“真不愧是花木瓜那人的徒儿,谎话连篇,满口胡言,连孩子也不放过……”,沈亦允与花木瓜是早就互相看不顺眼,自然言语上也不会留多少情面,他低声威胁道,“把花花还回来……”

“我又没绑着她又没……”,齐岸的话被打断,沈亦允拿出了南越环,“我的面前何时轮得到你反驳?”

听雨见势不妙,上前阻拦,“沈前辈,师兄并非是恶意……”

“恶不恶意不是你一句话就说了算的!”,沈亦允对着听雨左手就是一掌打出,这一掌,莫说是旁观众人,就连打出它的沈亦允本人都暗自心惊,只因他出手不重,仅仅是轻飘飘一掌,对于闻人府的刀主来说,合该能安稳避过,他不过是想给这个不懂事的小辈一个教训罢了,可不想摊上以大欺小的名声,然而此种招数却实实在在地落中了,听雨脸色苍白无力,踉踉跄跄后退几步,右手扶着胸口,左手靠上一边的树,不停地咳嗽着,地上的褐泥中渐渐起了红色的斑点,刚刚赶过来的林言以为沈亦允是故意使了狠手,跑到听雨身边照看,另一边破口大骂,“既没对你比划卖弄拳脚,又没对你有一丝言语上的不敬,你便下此毒手,当真是狼心狗肺,半点人性都无!”

“小……小师弟……”,听雨嘴角的血尚未拭干,还在休喘之时,就连忙开口阻拦,她深知林言此番话语未经思虑,万一由此挑起闻人府与南芝殿的恩怨,那她的罪过可就大了,“此事不怪沈前辈,是听雨学艺不精,更兼本就身虚体弱,自不量力惹恼了前辈,晚辈听雨在此赔罪,但求前辈大人有大量,谅解小师弟一时情急的不敬之罪……”,言毕拉着林言深深一揖,把晚辈的谦逊恭谨做到了极致

沈亦允得了台阶,自然也就顺着下了,从袖里摸出两个装药的瓷瓶扔到林言手里,“这是伤药……”,听雨自愿低头,他做长辈的也不能太不给面子,但赐了药已是仁至义尽,要他甘心道歉,只消两字:休想!

而林言,虽说被听雨拉着给沈亦允服了软,终究是口服心不服,看着花花宝贝似的揣在怀里的失情草,起了捉弄她的心思,在沈亦允先行离开,花花亦步亦趋地跟上时,他故意拦在花花行走的道路前,花花向左,他也向左,花花向右,他也向右,闹腾了半刻,齐岸看不过去,对林言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不要与孩子为难,林言嘟着嘴不服气,站定原地还了齐岸一个“你不是讨厌花花吗?”的眼神,正在此时,他已分散了注意,花花趁机从他右边的腋下钻了过去,蹦蹦跳跳地追随沈亦允而去了,林言先是装得不忿,看着齐岸不敢正视他,眼珠子滴溜溜四处事不关己逃避责任的样子,随即眉头舒展,略带笑意,从怀里掏出那棵失情草来,原来刚才他那一番举动并非是为着拦下花花,而是为了偷取她的失情草,齐岸目瞪口呆地望了他一会,“你偷这棵草有什么用?”

“哼,你问我有什么用?用处可大了去了”,林言自信满满,好似自己令沈亦允吃了个大亏,“这草紫茎青叶,叶脉发紫,三叶齐整排开,这可是南芝殿独有的失情草,沈亦允把它给花花当玩意儿耍,万一不见,花花铁定又哭又闹,沈亦允那老家伙就让他哄去吧!”

齐岸却一语道破,“这草又不止这一棵,他再给花花寻来也并非难事,哪有你说的那么夸张?”

“呃……呃……”,林言依旧强撑下去,他举着那草大声说,“你不知道吗?那些小孩子认定了一个东西就会一直认定下去,心里宁愿永远不改,这株草虽然有千棵万棵类似,但对花花来说,此即独一无二!”

齐岸撇开眼去,嘀咕着,“自说自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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