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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卷 女儿心上霜

清明时节,碧瑕被药浮锁在浮生阁最偏僻的禁苑中——这院子甚至于没有名字,只能称为禁苑,离药浮药倾住的主院几乎隔了半个山头,尽管如此需要劳烦师父花甲老人一般的身子天天为药倾熬药,药浮仍然毫不犹豫地关了他足足四月,至今未放出,日暮,林语前来给他送饭,见他这几月里逐渐消瘦,不忍心见他如此下去,“师兄今日又在师父面前给你求情了,她还是不让你出门……”

许久没人打理的院子里荒草丛生,宛若老人脑袋顶上的毛发,一簇一簇,斑斓着秃出小片小片裸地来,窗口户门上的木架为虫蚁所蚀,松松垮垮,欲坠非坠,里屋里整齐地铺好一张灰白的被面,同色的床单,碧瑕盯着地上连成串在往高处的洞穴搬家的蚂蚁,痴痴地说,“要下雨了……”

林语在石桌上布好杯盏,今日是一盅胡萝卜粟米汤,两个小菜——韭菜蛋花和葱香排骨,一小煲汤饭,林语却是不解,“你往常不都会问‘师父可有罚师兄’的吗?”

“你不是总会摇头吗?问也是白问”,碧瑕坐到石凳子上,闷闷不乐,“不如不问……”

林语站着把眼珠转了一转,试探道,“你猜出来了?”,她呼了一大口气,把食盒置于脚边桌下,坐到碧瑕对面,缓缓说,“其实,这几月师父日日都罚师兄跪在阁外半个时辰,师兄也日日都去跪……”,她尽量用着轻松的语气,“还好现在不是三伏天,否则不得跪出什么毛病来……”

碧瑕的眸光中有什么一闪而过,快得让人把它忽视,“可是刚过了数九寒天……”

“你懂的……”,林语很认真地,“师父最疼的就是师兄,不会舍得师兄出事,所以你尽管给我放一百个心好了!”,她有时也会想是不是自己做错了,她不该阻拦他们,林语打了个哈哈,似无意间,“你一定要嫁给师兄吗?”

碧瑕立刻点头,半天,他又把头垂下去,“我晓得这只是奢望,至少……师父还在时是这样……”

那是四月以前的中秋了,药倾碧瑕伤痕累累地回来,药浮训斥一顿过后,为他俩开了药,尤其是碧瑕,伤得最重,药倾忧心忡忡,脱口而出,“阿瑕的伤可会留疤?”

药浮一下就抓到了关键,“阿瑕?”

于是碧瑕就这样被关了

林语起先是知道的,药浮把药倾看得跟命根子似的,但万万没想到她对药倾的占有欲那样强,强到不允许她的小徒儿喜欢上别人,娶妻生子,不过这样也好,林语如是想,这样碧瑕也许会知难而退,待到他们二人感情淡去,她再告知真相,或者能令碧瑕少几分苦痛

可碧瑕并没有放弃的打算,“师父真是奇怪,我一个依靠药山之人,就算嫁与师兄,也不会让师兄与她疏远半分,更遑论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本也不会介意师兄不能有后这些事,她为何对我敌意这般大?”

林语算算药浮的岁数,“听闻老人家闭经前后,脾气是会有点古怪的,不过,说不准明天……明天师父就把你放出来了呢……”,她混不在意,“而且被关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倒是我遭殃,天天来回三趟跨了半座山给你送食……”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碧瑕没多少胃口,匆匆扒了几筷子就完事,“我好想师兄……我想听师兄的声音,想看师兄的脸,想真真切切地牵师兄的手,想抱着师兄,想……”

“喂喂,你可够了吧……”,林语勺一勺子饭塞进他嘴里,把碧瑕剩下的肉麻话都堵回去,“我讲真的哈,师兄也没有那么好……”,她坦然受了碧瑕一记眼刀,“那个……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嘛,是不是?”

“啰里吧嗦的,在我眼里,师兄就是全天下最好的!”

林语恍然,仿佛听到经年以前,林巧儿在她面前说,“林书是我见过的所有人里,最好最好的那个!”,他们还真是像啊,碧瑕像巧儿姐,师兄像大哥,可是巧儿姐已经死了,碧瑕和师兄也注定不得善终,林语想着想着,不知觉泪湿罗巾,她的爹娘,巧儿姐尽葬身火海,她的一个家四分五裂,但幸好……她还有师父,师兄和碧瑕……

碧瑕安慰她,“别怕,药山以后就是你的家……”

幸好还有药山……

稀稀落落的小雨,浮生阁在山脚处,往山那边看去时,可以见到药山依稀在雨遮挡下现出的灰蓝倩影,似浸在水墨画之中,又似女子画眉的黛青,林中村的雨下得不如药山一样朦胧,一到雨天,烟囱里的烟都是湿漉漉的,明明白白,干净澄澈又带点泥土的气息,雨过后,阴凉的林子里长出许多蘑菇来,小孩子去摘下一篮子,晚上回家熬汤喝,河流边会出几个螺,她不太敢去捡这些软软乎乎的螺子,尽管她通常只见一个棕色的螺壳压在草坪之中

林语拭干还未滴下的泪水,眼眶润润的,“师父刀子嘴豆腐心,嘴硬心软,这回是你犯了她的忌讳,冲动之下,这才……”,她也不知自己在说什么,好像在让碧瑕宽心,又好像是在劝自己,“总之你耐下性子,很快你们就可以相见了……”,林语认为自己定是糊涂了,竟然没趁此良机断他们在一起的念头永绝后患,还说什么耐心等等,“如果有一天,你发现你最信任的人在骗你,你会原谅她吗?”

碧瑕食指把手腕上那条红鞭绕圈,“你的意思是……他有事欺我?”

“什么?”,林语想通其中关节,一瞬间把其余诸事通通抛皆脑后,“你最信任的人居然不是我?”

碧瑕理所必然,不容置疑,“自然不是你,师兄才是……快说快说,师兄有什么可瞒我的?”

林语发脾气不理他,“没有没有,有也不告诉你了!”

浮生阁前,雨汐汐漓漓打上檐角,湿了青山绿水蓝天白云,门前的青砖地上丝丝流水汇成股,沿着纹路形成小小的溪流湖泊,雨不算大,偶有一两只蜻蜓点水,泛起层层涟漪,药倾束起的长发已然半湿,服饰上深深点点缀着斑纹

一把大伞撑开来,于青天碧水间竖起一座浅红屹立不倒的庭盖,把雨水全然留在伞盖之外,原来是药浮,“倾儿,师父这般罚你,你可曾怨我?”

“不曾……”,药倾目不斜视,任由雨水浸透发梢,昂首跪得正正经经,“师父做事必有其理,做徒弟的只管受着……”

“我记起你幼时,颇喜沉静,我抱你在怀,你却连哭笑都少,我叫你抄习药书,你就闷闷地一字一字抄好后交我,我叫你休息,你就一板一眼地脱鞋袜上床,你天性若此,加之碧瑕是你除我外第一个识得的人,难免依赖,亲热些也无可厚非……”,药浮手里把玩着那支步摇,随着走动,上头的坠子一晃一晃,药浮停下来,直面跪在她身前的药倾,想从对方的眼珠子里窥见什么,“钗钿步摇是姑娘家的玩艺,你为何会戴上?”

药倾犹豫不决,小声仍是说了谎,“这本是我买给小师妹的,小师妹贪玩,才把它簪到我头上,后来竟忘了拿下”,言毕,在满是水的地上,重重地磕了一个响头,“请师父责罚!”

“责罚什么?”,药浮眼底只有冷漠,还带那么一点不可觉察的庆幸,“你何错之有?”

药倾仍旧把头低着,“徒儿仪态不端,有辱师门……”

“那好!那好!”,药浮连说了两个“好”字,“那为师便罚你……去禁苑将碧瑕放出来,怎样?”

药倾激动地一下抬起头来,双手趴在地面,整个身子弓着,头发紧紧贴着脸,湿溚溚的衣裳染上污浊的泥巴,可原先黯淡的眼里明明发着光,“师父你终于原谅小师妹了!”

“嗯……”,药浮催促,“还不快去!”,她将伞柄给药倾,双手合握,轻言嘱咐道,“把伞带上……”

“谢师父!”,药倾接过伞,恭敬地等候药浮撑起另一把油纸小伞回到阁内,之后便转身急匆匆向禁苑而去,药倾知道一条小路,只是路上藤蔓荆棘密生,不免会被刺几个口子,但大约可省下一刻钟——药倾现今一分一秒都不想多等,雨水滴滴答答落到伞面上,叮咚嘀嘀锵,似乎有人在奏着乐,清新的山风迎面轻轻吹来,拂过胳膊上的伤疤,有些许发冷,终归是来到禁苑了

药倾推开门,凉意汹涌进来,林语率先站起,“师兄,你怎么来了?”

隔了半个庭院,药倾看到正在收拾碗筷的碧瑕,碧瑕回过头,两人注视着彼此,天地间忽然只余他们二人,药倾满身泥泞,新伤旧伤的血染红了半件衣服,碧瑕穿着红色便衣,恍惚间像是婚宴上,迟到的新郎官总算赶上了等待自己已久的新娘子,主婚人林语却突然来了句,“你们够了吧!”

“咳咳……”,药倾把头撇开,假装咳嗽两声,才兴冲冲地宣告,“阿瑕……师父愿意放你出去了!”

禁苑的屋内,林语跪在药倾身后,替靠在床上的药倾揉着湿透的头发,药倾到里间换了碧瑕的男装,碧瑕嫌弃女装拖拖沓沓,有些还衣摆长长常令他踩着摔倒,故而无论外出还是山上,他都着男装,要么就只着一条稍短的襦裙,他的衣裳大多是红色,据说是他母亲喜爱的色泽,穿在他身上只是张扬,今日到了药倾这儿,却生生穿出了温和小意来

碧瑕拎张木墩子坐在床脚边帮药倾上药,虽都是小伤,碧瑕依旧担心,“今日能见到活着的师兄,就算再被关四个月我也愿意了”

“以后你……就能天天见到我了……”,药倾今日胆量真不是一般的大,“你可欣喜?”

林语看不惯碧瑕摸着头笑得跟个傻子一样,抬手赏了他一个脑瓜蹦儿,碧瑕回头恼怒地盯着她,林语环臂抱胸,“我看他是欣喜过头了!”

“我确实欣喜!”,自从去年中秋,碧瑕是越来越没脸没皮了,他向药倾挥挥手,“师兄你把头低一点”,药倾懵懵懂懂依言将脑袋放下,却见碧瑕从凳上一个起身,在药倾额头上啄了一记,药倾似有些愣愣地摸了摸适才被亲的地方,羞着脸眼神四处乱飘,碧瑕就一直瞧着药倾,笑得像朵花似的,林语把手在两人之间晃了又晃,没得到一点注目,气呼呼地把湿毛巾一扭,带着水盆下床,抬头一瞧,师父竟就站在门口,一眨不眨地望着他们

那那那……刚才一幕不是全被师父看了去!

林语是又悔又恨,忙推了碧瑕一把,碧瑕先是不理会,而后终于瞥到门前的身影,立即收拾好自己,和林语一道跪下,林语手中还端着盛水的木盆,手战战兢兢抖得水面上泛起波光,药倾整个人呆怔着,不知所措

药浮转身不看这三人,“碧瑕,举止轻浮,败坏门风,今日起……逐出师门!”

“师父请三思!”

“师父,不行!”

林语和药倾同时发话,而后又同时沉寂下去,药浮讽刺地笑了笑,“为何不行?这整个浮生阁都是我的,赶一个人走还不行了?”

林语看药浮正在气头上,不敢再说话,药倾却急得不得了,一拜及地,“徒儿与小师妹同去同留,同生共死!”

“你这是在威胁我?”

“徒儿不敢!”,药倾把头磕得响亮,额上碧瑕亲过的印痕破了皮,“徒儿只是……只是,徒儿与小师妹两情相悦,天地可鉴,望师父成全我们!”

药浮听到话被挑明,浑身一震,言语间满满的不愿相信,“你……你可知你身中白菡萏,不能有后嗣,你还想成婚误人终生?”

“我不在乎!”,碧瑕突然插嘴,“我不在意师兄的蛊,但求师父成全!”

“你们……你们是想活生生气煞我!”,药浮受不住一连退后两步,扶着门的手指抓起,把一扇门抓得嘎嘎直响,转过脸忽地吐出一口血来,没撑得住一会便昏然倒地

春种夏耕,秋收冬藏,一只喜鹊在药山孤鹊涯边的药田里回旋飞落,一片羽毛飘飘然摇下,药浮再次睁开眼,发觉自个躺在主院里自己的床上,想起昨夜的遭遇,“倾儿,倾儿!”,她的声音不住地颤抖着,话语里竟是恐惧,她再次大叫道,“倾儿!”

林语从屋外急急赶来,“师父,你气急攻心,而今要好好休息才是上上之策”,她为药浮拈好被子,“徒儿不会煎药,故去之江阁找了元旺师兄帮忙,所以来迟,师父莫怪……”

药浮一下狠狠地掐住林语的手,指甲印出痕迹来,神色近乎疯魔,“倾儿呢?小语,你告诉师父,倾儿去哪了?”

林语想挣开药浮的手不得,双腿一屈直接跪倒在地,手就被药浮拉着,诚恳请罪,“师兄与碧瑕连夜逃走,徒儿势单力薄,没能阻拦得住,请师父降罪!”

药浮的表情千变万化,最开始难以置信,再是痛苦不已,然后捶胸顿足,双眼一醒,慢慢平缓过来,“他们……他们可有带盘缠上路?”

林语万分没想到她第一个问的会是这些,可见她对药倾确是疼到了骨子里,“想必是带了,碧瑕平日里还是攒了点钱财的……”

“这般下去绝不是长久之计,今早师父喝完药后,踏着轻功把整个药山都巡了一遍,还好孤鹊涯这边是之江阁的地盘,她并未仔细搜寻,不过依她对你俩的了解,过后就该有所怀疑了……”,林语一得空离开药浮,立时到了药倾和碧瑕藏身的孤鹊涯青霞洞,一是好好看住这两不让人省心的玩意莫要再有逾越之举,二是劝说,“虽然并不放心你们二人,不过……”,这也是她思量再三的决定,“要不你们真的逃吧,逃得远远的,我让元旺师兄给你们备好马和干粮”,她暂时不必担忧碧瑕的身份曝露,他作为“女子”在药倾面前总要有点脸皮

药倾拒绝了,“我还是忧心师父的身子,她要是被我们气出什么重病来,我一生都良心难安,师父毕竟养育我们多年,我断不能抛下她远走高飞”,看了眼正扇火的碧瑕——他在悄悄替药浮煎药,“阿瑕也是这么想的……”

林语不能滞碍他们一片孝心,可也委实是担心坏了,经此一役,药浮若是抓到他们,一定毫不犹豫把碧瑕扔出药山,永世不能踏足的那种,这并非林语愿意的结果

要是二哥在,不知道会怎样做?

他也许会说,“这还不简单,只要这样……那样……便可……”

林语正出神时,洞外探查的元旺进洞了,元旺这人有个挑嘴的毛病,不吃鸡鸭鹅,不吃咸酸辣,养到如今只一副瘦小的身材,胳膊肘拎起一称都没二两肉,乍一看只有十五六岁,其实今年虚岁已满二十,元旺是三长老元猎之的亲子,亦是独子,林语会认得他是因为托他帮忙寻找忘忧解药,又名忆苦的药方,两人都生得弱小,脾性相投,慢慢就熟识起来,这回林语把这事和他一讲,他二话不说就要帮忙,林语却有些忌惮,他不知碧瑕的真实身份,一心只以为是他的药浮师叔强拆鸳鸯,还想着多少撮合他二人

元旺比了个嘘声的手势,悄然道,“我爹来了,就在洞外……”

霎时洞里四人乱作一块,药倾匆匆忙忙抄起草席上的被褥枕头,最后干脆将它们卷作一团,碧瑕一手提起还热滚滚的药炉被烫个正着,呼呼地往手上哈着气,林语伙同元旺把两人一个劲往山洞深处推,待到掩饰得差不多后,林语终于空下来问元旺,“你爹怎么无缘无故来这?”

元旺支吾其词,“呃……可能是来采药的吧?”

林语与元旺相处了一段时日,愈发了解到这人是个嘴上没把门的,她要不是人生地不熟没几个朋友,绝不会麻烦他,“你……说实话!”

元旺挠挠头,“好吧……我昨晚不小心和爹说漏了嘴,只是叹了句:孤鹊涯那边那个洞可真合适藏人哪!他应该不会在意才是……”

“怎么不会?师父一定去找了你爹,说了我师兄师姐逃走的事,保不齐连他们可能还躲在药山都说了”,林语真想揪他一把,可惜尊卑有序,师妹不能对师兄不敬,“你这只大头虾!”

元猎之大概中年模样,略微有些胖,从山的连绵起伏的那一边能看到他腰间的一串紫金铃铛在艳阳灿烂下映衬的光——不怪元旺隔得老远就认出来人,元猎之带着一盏没点着的油灯,走起路来,似是脚下生风,不一会就来到洞前,在洞外探了几个来回,脚步一转,点了手里的灯,欲进到洞里来

洞里虽说极大极深,可也禁不住查,只要元猎之进洞,碧瑕和药倾九成九是藏不住了

元旺着急,一个踉跄,跌出躲着的草垛外,林语想伸手去拉,终归迟了一步,元猎之见自家儿子扑倒在地,“小捣蛋鬼,你怎么也来了这?”

“我来采药!”,情急之下,元旺只能用了先前给元猎之找的借口,待定下心来,越想越觉得自己真是有先见之明,这个借口真是天衣无缝,“药浮师叔新收的师妹不是要调制忆苦吗?我就是来给她采药的!”

“你之前不是说这洞适合藏人吗?我来这儿找找你师叔弄丢的那两个弟子,你还不知道吧?”,元猎之四下看了看,没有其他闲杂人等,林语也竖起耳朵仔细听他说,“他们似乎是被阵宗那些个人绑啦!”

“啊?”,元旺表情古怪,“不会吧?”

“怎么不会?这其中的关联你这小娃娃自然不懂,当年阵宗与药山结怨,就和倾儿那孩子有莫大的干系!”,元猎之眸光中闪闪发亮,貌似在谈论什么惊天大秘密,“说不准他们还是自愿走的呢……他们哪知道,要换我,生恩不如养恩大……忘恩负义的两个家伙……”

“不是这样的!”,元旺脱口而出,“师兄师姐他们是被药浮师叔逼到这般境地的!”

元猎之意料之中的样子,笑笑说,“是吗,小兔崽子?”,一脚踹向元旺的屁股,“知儿莫若父,你个小混蛋还想蒙蔽我?”,推开想拦住他不让进的元旺,“让我进去!”

此刻林语已经在草垛里把元旺骂了一千八百回了,她想了很久,久到元旺拉不住元猎之了,她才喘口气从藏身处出来,元猎之看到她,一点也不意外,“果然你和这不孝子是一伙的……”

“你是如何猜到的?”,元旺后知后觉

“如果她不是和你一路的,你之前还会拿她当借口?不怕我去对供揭穿你?”,元猎之果然是最清楚儿子的,元旺也真是武林第一大嘴巴,“说吧,你们两个在耍什么花样……”

“不是花样!”,元旺率先开口,想要将功折罪,按林语告诉他的原话添油加醋说出,“是药浮师叔想拆散师兄师姐,他们都海誓山盟许永生永世不离不弃的诺言,花前庭后定月下老人死生相依的姻缘了,可药浮师叔就因为一己私利硬是不顾他们的深情厚谊,把他们……”,林语连忙捂住他嘴打断他的话,再说下去她师父都快成十恶不赦的大魔头了,“实际师父只是舍不得师兄,所以气糊涂了,万望师伯替我俩好生守住秘密,过几月师父气消了,一切自然就好……”

“你们……诶……”,元猎之算是接受了他们的说法,“好了,我这个长辈是最受不住你们的请求的……一月,我就帮你们隐瞒一月,一月过后,我就告知浮香……”

药山藏药的殿阁里,层层叠叠的药匣垒作山一般高大,有梯子上下来回,十五格为一层,“药山号称包揽万千奇药,只缺一味,传说受黄泉之水灌溉的奇草,黄泉消前尘过往,草灭七情六欲,但其第三叶独用可解草毒,天下之大,这黄泉所在,西蜀西南,南芝殿……”

林语略带怀疑的目光瞧着元旺,“是……失情草?不是传说吗?该不会忆苦要这虚无传闻中的物什吧?”

元旺只能猜测,“大概是忘忧有用到此草,所以需一片第三叶解毒”,这是最为合情合理的解释,“南芝殿能独有秘药忘忧,只怕也是因着这味草药”,他把林语剩余所需的药草打包好,“实际解药只需一小碗,但你要的这么多药材作两人的份都绰绰有余了”

“我害怕……”,林语捂着心口,只要一想到他那次看她一个陌生人似的眼神,这里就宛如刀割,那是她自幼心心念念十数年的喜欢,藏得愈深,痛得愈是真切,她附和他的所有,从不笑话他说的缥缈无际的幻想,她觉得,他是配得上那些惊天动地上山下海无所不能,只因他是一直拦在她前面的二哥,“我怕他即使喝下了那么多的所谓解药,还是那样干脆地把我抛下……”

洞穴中,碧瑕摸摸鼻子,他本只是安慰林语拖延时间,不成想林语当了真,现在依他这情况,也找不着什么好的药师,元旺不靠谱,换成他爹倒是还行……

即使这样,林语二哥的脑伤若是真的伤着了内里,就是把天底下最好的医师找了来,也是白费功夫,他以忘忧为借口好就好在,这无论如何,对于药山中人,都是不难医治的,算是给了林语满满的希翼

可越大的希翼,爬的山峰越高,摔下来时更会粉身碎骨

碧瑕心虚道,“那什么……什么草可是很难找的……”

“还有心思管我的事,你都自顾不暇呢……”,林语转移话题,她不愿去猜想任何关于林言的更糟糕的结局,“一月后,你可就要被师父逐出药山了……”

碧瑕言之凿凿,“我已经有了万全之策!”,他握住药倾的手,“师兄,我们结亲吧!”

为这两个不知死活,生下来时把脑子都扔掉了的家伙,林语像老母亲一般操碎了心,如今冷不防听到这句话,一口老血卡在喉咙里,吞又吞不进,吐又吐不出

更要命的是药倾接下来的声音,“嗯……”

如果这就是碧瑕说的万全之策,她真想一巴掌掴过去打死他们,没有三媒六聘,没有摆酒宴亲,还是两个……两个……他们想成哪门子婚,林语话哽在喉头时,碧瑕把一个小东西拿出来系在了药倾脖子上,是一个很小很小的匣子,“里头有大师亲自点化的符纸,这个护身符是我爹给我娘的,我娘临死前给了我,我现在给师兄,保佑你平平安安陪我到老……”,碧瑕说得那叫一个没心没肺,“这下就算是有父母之命了!”

元旺凑热闹,“那我就是媒妁之言!”

林语大喊,“不行!”

碧瑕很认真地望着她,“为何?”,在他看来,已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有什么纰漏吗?”

“漏洞百出!”,林语决意先稳住眼前这三个傻蛋,“提亲呢?庚帖呢?嫁妆呢?就算这些都没有,那双喜字和金纸呢?嫁娶不是小事,一点也马虎不得,你们要想成亲,光一个护身符和一位脑子不顶用的媒人就行了?”

元旺气鼓鼓的,“谁脑子不顶用了?”

“说的就是你!”,林语站起,气势一下子十分惊人,好像她才是一个恪守礼节的媒婆,对着这桩欲草草了事的婚礼指指点点,“婚后婆媳不睦是有你这媒人的职责在的,可不是拿条红线乱绑一对鸳鸯就完事了!”

就是说……要在药浮师叔教训碧瑕时出面劝阻?可再给元旺一千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在药浮前面叫嚣啊,“那还是算了,我不做了……”

眼看自己吓退了两人的媒人,林语感到自己费的口水都值当不少,平缓下来后,说话也更有理有据,“连媒婆子都没有,你们怎么完婚?”

一时四周沉默起来,碧瑕脸色不是一般的难看,林语也觉得原本好端端的氛围被自己搅黄了,药倾左看看,右看看,噗嗤一声笑了,“你们不如聊点别的,明日是元旺亡母的忌辰,我们不该在他这里论述新婚之事,此事暂且作罢,还有月余时间,不必太过着急……”

提到早逝的母亲,元旺不自然眼泛泪光,他母亲死在山里的熊掌下,他记忆中的生母只有一个温柔细腻的手,一点点抚着他的额头,而那会子他仅有三岁,“我今日要早些回去,我爹要是喝得烂醉,没人陪他怕会出乱子……”

元旺走后,林语也提着饭盒和药包离去,到了浮生阁外围,她警惕地将饭盒藏在一处靠近厨房的隐蔽草丛内,从侧门悄悄回到自己的房间,林语的住处前中了三棵小树,树上鸟儿啾啾声鸣,夕阳映红大地,把人影拉得长长,似泼下的墨迹,一丝丝晕染,林语一开门,却见药浮坐在屋内一把椅子上,头斜向她看不见的一边,一动不动,“师父?”

没有得到应答,林语心中突然涌起一股不详的预感来,丢下手中的药包,走近了一看,药浮嘴角漫下一道鲜红的血痕,脖子上一条勒过的伤疤,平直而可怖,林语吓得瘫倒在地,腿脚发软,伸手去探药浮的鼻息,手一下缩回,颤抖不已

是谁?师父怎会死了,还是在她的房中,杀了师父的人去哪了?不会还在此地守株待兔吧?怎么办?她定会被怀疑的,现在该先去青霞洞,找药倾和碧瑕回来,见师父一面,商量如何是好,她心里忽而有些难受,师父虽待她不是特别好,然而也不算坏,师父为自己供给了一个家,如今这个家又要像从前那样开始崩溃吗?

她不愿往下想了,林语立即离开房间,走得很快,脚上传来一阵阵刺痛感——是旧伤被牵扯到,她顾不及这些了,青霞洞……青霞洞,她现今只想看到她的两个师兄,过了之江阁,元旺从阁中出来,倏然向她这边赶,远远的不知对她喊着什么,她并不想管这些了,她只想……只想……看一眼她的亲人们,不要再扔下她了……

“碧瑕!师兄!”,她进到洞里

一个声音突地从她背后响起,“果然如此!”

林语回过头,看见师父那张脸以及脖子上的血迹,一个大活人直愣愣地站在自己跟前,怔了一会,大声叫喊,“诈尸啊!”

“小语以为,这药山之内,还有人能动我分毫吗?”,药浮不屑地抽出一条丝巾抹净脖子上的血淋淋,对着一片漆黑的洞内,“你们还想藏多久?”

药倾两人从暗处出现,齐齐跪倒

元旺总算追了上来,“我爹喝醉酒被药浮师叔套……”,他看到药浮,立马瘪了下去,断断续续把剩下的话说完,“套……套话了……”

林语这才明白自己中了药浮的圈套,对,若师父是被勒死,勒痕上下应有抓挠时剩下的伤处,不该是平直的,紧接着心里首先冒出的第一个念头竟是欣喜,还好……他们都还安然无恙,他们都陪着自己,这样就够了,无论发生什么,还可以挽回,林语跪下认错,“师父,我……”

“你们还真是兄友妹恭,令人艳羡啊……”,药浮越是冷静地说话,往往就是她怒气越冲的时候,“碧瑕不遵师命就罢了,我早不认她这个徒弟了,林语你也想被放逐吗?”,林语意识到大事不好,忙想为自己辩解,药浮却连开口的机会都不给她,“好,好的很,既然你眼里没有我这个师父,我也不再认你这个弟子!”

林语一张脸顿时变得煞白,药倾揽过罪责,“不是林师妹的错,都是我不好,是我非逼着她要帮我和阿瑕……”,药倾不想两个师妹都因此被殃及,却不想药倾的话让药浮更气了,“你还敢这样叫她!”,药浮打向碧瑕,药倾眼睁睁地看着碧瑕毫无招架之力,一掌正中,碧瑕被打得连连后退,嘴里泛起一股腥甜的味道,又被他生生吞回,最后虚弱地靠在墙上,话都说不利索,“师……师父,我……”

药倾扑上去,用身子死死护住碧瑕,“求你了师父,别打她!不要打她!”

药倾紧闭双目,决心要替碧瑕受住下一掌,药浮对药倾终是宠溺了二十多载,掌风刮过药倾脸庞,一掌打在山洞的石壁上,石壁上凹下去一个手印,药浮眼里满是对药倾的失望,“你是仗着,我对你下不了手,所以以此来护着这个小贱蹄子吗?”

药倾高呼,“不是这样的!药倾未曾有过这种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想法,药倾对师父向来敬重有加,只是不想师父会……会如此……”,药倾的声音渐渐弱下去,药浮讥笑着给续上,“如此不明事理?如此胡搅蛮缠?”,她接着说,“你以为我是为了什么才要阻止你们,我是为了你啊倾儿,我做的一切,从始至终,哪一样不是为了你好,你乖乖的……”,她的手摸着药倾的脸,顺着药倾的头发,“从小到大你从未违逆过师父一次,师父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今日莫要为了碧瑕那个贱人伤了你我之间的和气,听师父的话,我们把她赶走好不好?”

“不能这样……”,药倾把脸撇开,“阿瑕既不弃我,我必不负阿瑕……”

“好哇!”,药浮一双眼通红,“孩儿长大了,翅膀也硬了,不要师父了,林语!”,她招手唤林语过来,“你不是想留在我门下吗?只要你把碧瑕赶出去,我就留你下来……”,此时洞里五人,包括元旺在内的其余四人都盯着跪在地上的林语看,等着看她什么反应,林语双手置地,磕了两个响头,坚定不移,“请师父驱逐弟子!”

洞里回音不散,余声未尽,药浮的发簪不知何时被扯下,三千白雪一片散乱,她的神情让人辨不清晰,低低道,“我本也没想赶你走……就凭你这为朋友两肋插刀的勇气和这一身傲骨,我会留你下来……”,林语松了一口气,却听药浮接着说道,“可对不起……”,她仿佛用尽了力气,陷入挣扎不得的泥坑,“碧瑕绝不能再留下来……这是我最后一点祈求……求她离开我们……永远别再回来……否则……”,她语气突然恶狠狠的,“别怪我手下不留情……”

药倾低着头,近乎卑微地蕲求,“师父,真的……真的一点余地都没有吗?”

碧瑕此时已经顾不得脸面了,在他眼里留在药山比任何事都来得重要,不惜自行败坏名声,“我……我和师兄行过周公之礼,生米已煮成了熟饭!”

“不可能!”,林语和药浮异口同声

两个男子怎么可能有什么夫妻之实!

药浮早便吼得声嘶力竭,今更是抛却了一切希望,她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双手,抓不住所有东西,小姐为那负心的人死去,她没能挡住,倾儿突然与一个女子有了情意,她亦没能挡住,她真是一点用处都派不上,一遍遍引狼入室,放虎归山,药浮嘴角挂起一个诡异的微笑,神色几近癫狂,现在他们居然说……居然告诉她说……说……哈哈哈,她双手抱头下蹲,一头白发散乱不堪,周身内力外放,把急得向她奔去想安抚一二的药倾一下弹开,药倾就地呕了一大口血,脸色极尽苍白无力,碧瑕后悔不已,“师父你别这样,我说的是假话,我骗你的!”

可药浮已经什么都听不见了,她拖着年迈的身子,一步步往洞的深处走去,“我老了,管不住你们了,你们想怎样就怎样吧……我要在这里闭关,谁也别来扰我……”

青霞洞地处孤鹊涯之下,面朝一大片无垠药田,木桩打得极深,把药田用篱笆圈起一个个小药园,林语走在密林间,日头细碎的光芒自万丈高空散落,一地明黄,林语一步步进到洞深处,手中提的灯盏慢慢照亮洞府,闲置地上,林语觉得自个或者就是个给人送饭的命,送完碧瑕送药倾,送完药倾送药浮,她弯下腰一碟碟一碗碗将饭菜拿出,药浮背对着她在一席竹蕈上打坐,洞里只亮了一只蜡烛,静静地远离世俗地燃烧着,盈盈火光晃得两人的身影都有些模糊不清,药浮闭目养神,不发一言,林语便自己同她讲话,聊遣寂寞,“师父这一闭关就是三月,三月来武林发生了不少事,大哥……不……”,对于林语的口误,药浮连眼皮子都没抬起搭理她一下,林语匆匆改口,“闻人书似乎撤了对杜若松的追杀令,据说是证明不足,单凭闻人府众人的一面之词草率定案有失公允,他因此把闻人府里原本该遵从他的那群下属得罪得不轻,而且闻人书似乎在找人,找闻人府之前一个练刀的仆从,大家都说他是不满现任刀主的作为,想换一把刀呢,那人好像叫满风……还是残风来着?”

“是破风……”,药浮终于开了金口纠正她,并转过来,手指捻起一块糕点咬了一小口,“药山最近怎样?”

“都很好……”,林语不客气地下手直接抓了来吃——药浮是长辈,长辈动筷晚辈才能开饭,“元师伯最近炼出一种新的堕胎药,他自夸说完全没有痛楚,掌门昨儿刚出关,他的小女儿大中午执拗地侯在他闭关处等他回来,被烈日晒得中了暑气,碧瑕今早鬼鬼祟祟向我要了红纸和剪子,不知道他想做什么,估计又是想讨师兄欢心,所以我故意换了把坏的剪子给他……”,林语顿了一阵,知道碧瑕始终是药浮心中的一根刺,如今让她无意提起,不由悄悄瞥视药浮,见她脸色不变,泰然自若,心里提着的大石头松了下来,药浮却又在此刻问,“倾儿近况如何?”

“师兄身体还在按师父留下的旧方子调理中,无有大碍,师父初初闭关时,师兄日日长吁短叹,悔恨自己不孝,食不下寝不安,最近才好了些,但只怕还是放不下您……”,林语言及此处,劝药浮出关之意已无需多说,然药浮终是不答,林语只得另起话头,“今天总觉着有点奇怪,我一早出门给师父你送饭时,看到浮生阁四周的墙上都挂了许多红幔红灯笼,路过阁前时还撞上了一牛车的红蜡烛,听元旺说,好似是什么拜神子的节日,几年才一届,像我这样没来药山几年的人不能参与……”,林语软下声来,“所以我带足了吃食,一整日都可以在此陪着师父啦!”

药浮对她的撒娇卖俏视而不见,无动于衷,听了她的话,把手里的点心放下,药浮已经没法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那样再吃下去了,她端量林语,“你……是否也喜欢倾儿?”

“啊?”,林语不知她是因何才有这般近于荒谬的猜想,她立时想到林言,想到他昔年把自己护在身后同邻村的孩子打架,她只要看到他的背影,心便安了大半,“弟子有心悦之人,虽不及师兄之万一,但他早已是弟子一生所求之唯一,至死不悔……”

药浮轻轻笑了一笑,“倒是他们几个多想了,你回去吧!药山从没有什么祭神子的节日,明日山上无论出了何事都别来找我,饭菜就放在洞口,你不许再进来……”,林语看到药浮端碗的手微微颤抖,似乎在隐忍什么,故即便如此,林语依旧放心不下,她留在洞内又同药浮论了半天药理,感觉药浮已稍稍镇静,才安心离去

林语走后,药浮在无人的岩洞里,“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

“又是红幔一大堆,又是一打红灯笼?还不是节日?”,她一边慢悠悠在山道上晃着,一边想着山上的古怪,山中相送罢,日暮掩柴扉,落日染红了道旁的青树,归鸟入林,啾啾音响,仿佛清泉流动,那泉水是寒香冷冽,沁人心脾,一点点冲净凡俗纷扰,“我们林中村要是挂红,不就是木神节吗?家家门口都会绑成爷爷的红丝带,木神到了晚上,中意谁家的红丝带,就赐一年的福气给这家人,所以大家都是挑了又挑才选好要绑哪条的,除了木神节,那红丝带就只有……”,林语登时恍然大悟,“那……那不就是……成婚了吗?”

对,红幔,红灯笼,红蜡烛,红衣裳画红妆,红纸剪作双喜字,金纸折成金元宝,药山定是有人成婚,他们故意瞒着自己,师父又问她对师兄有没有情谊,那……那该不会……

是碧瑕和药倾!

啊!绝对不行,到了洞房花烛夜,碧瑕身份被发现,到时撕破脸皮,碧瑕会伤心,师兄会伤心,大家都会看不起他,说他男扮女装骗婚不要脸,说他好龙阳不合世俗,怎么办?林语直接扔下食盒,看着天色尚早,从青霞洞回到浮生阁,按她的脚程,应该是黄昏过后,说起来都要怪元旺支开她,如今是一分一秒耽搁不得,林语路上把元旺上至祖宗十八代,下至未出生的儿孙都问候了一遍,来到浮生阁前,果然摆着酒席,元旺在众人敬酒间,喝得醉醺醺的,林语一上来也顾不了那么多,一提揪住他耳朵,元旺哎呀呀喊着疼,连揪他的是谁都没看清,“不喝了!师兄不会喝酒,推我出来顶上,可苦死我了!”

林语扯开他耳朵往里灌声音,“新房在哪?”

元旺打了个酒嗝,“新房?新房就是师兄原来的房间嘛!”

林语得到答案,一把推开元旺,直奔新房而去,看到房内红烛未尽,灯光依旧,心里先喘了口气,直接推开门进去,见碧瑕和药倾身着新服,站在床边,好在两人的衣衫整洁,显然还未行那男欢女爱之事

碧瑕看到是她,“林……林语,你来做什么?”

林语来势汹汹,“闹洞房!顺带抢亲!”

一听这话,碧瑕觉着自己和元旺的猜测果然没错,林语果真是心悦药倾,要不然怎会屡次阻拦他二人,他一踏步拦在药倾身前,欲护住即将被抢的药倾,下一秒却被林语一把拽过,风一般冲出新房,从侧门悄然溜出离去,一直往前走,清水湖是七十七连湖中第七十湖,凡有飞叶落红坠入,顷刻又能复归清净,故此得名,走到药山下的清水湖溿,林语脚伤发作起来,一下跌倒,碧瑕忙扶住她,“你脚上还有伤,不能走快……”

林语怒气未消,质问道,“成亲为何不告诉我?”

这能怎么说?说怕你嫉妒我的新郎官?碧瑕支吾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林语叹息,“这样,你应我两件事,咱这账就一笔勾销!”

“什么事?”,碧瑕警觉起来,“除了和师兄和离,其他我什么都能应你……”

林语没想到碧瑕一开口就掐断了她最初的想法,现下只能先用缓兵之计拖一时是一时了,“好!第一,今夜你不许洞房,第二,明日陪我去南芝殿寻失情草!”

“那……好吧……”,碧瑕应得心不甘情不愿

林语见事态已被稳住,累得直接在清水湖岸的草地上坐下,夏意渐浓,水塘边的石桥宛如一道单色的彩虹,九个桥孔依次排列,有大有小,凉的水色,满塘快要溢出的荷叶,数朵莲花绽,浮光静静起,月儿似沉璧,星河若灿霞,时光格外温柔,“碧瑕,你如果……有什么事,就来找我……”

“能有什么事,你多虑了……”,碧瑕满不在乎

林语热泪盈眶,“我会一直陪着你的,你不要怕……”,她现在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尽量把碧瑕往外带,不让他和药倾继续卿卿我我了,终有一天他明白一切,就悔之晚矣……

于是,碧瑕新婚当晚——陪林语看了一夜的星星

六月初六过后,林书随众人前往幽冥岛,林言携听雨归暗门,期间林言与林书尽管身居一楼,然林言终日照顾听雨,林书却不愿再见听雨这把毁他养女的莫名其妙的刀,两人并未碰面,自从闻人息离开,听雨已陆陆续续服了许多汤剂,终归药石无灵,身子一天天衰弱下去,肘部的伤痕累累亦没有分毫好转的迹象,状貌依旧十分可怖,林言忙进忙出,日夜看护,身心俱疲

入夏,昼渐趋长,星光日月慢移,竹阀流水依然,人非昨,暗门建机关楼,自下而上共七层,前六层每层一百门,供弟子寄住,第七层为门主长老居所,林言不记得自己有过亲人,也未曾想过去寻,破风又叛出闻人府,再不回暗门,今听雨可说是林言唯一的寄托,花木瓜决意守洞后,齐岸则三天两头往林言所住的第一百二十五门跑,夜来得尤其晚,黄昏已过,天上还是亮堂堂的,只西边一抹隐隐的钩月,像极了水墨画点染而上的浅浅一笔,蔚蓝的光迟迟映照大地,彩云飘飘,中空竹筒里流窜的水声空灵清澈,悦人耳目,林言拉动听雨床头的机关,窗户“嘭”的一声关上,油灯未点,整个屋子里阴阴沉沉的,听雨正昏昏地睡着,林言趴在她身边小作憩息,空寂的房间中,渐渐却有了蚊虫般细小的声音,听雨的口中似乎在小小声说着什么,林言忽地醒来,半睁着双目,手自然而然替听雨拢了拢被褥,那稀碎的音响更大了,原是听雨在讲梦话,林言侧耳靠近了去听,只听得一个“小”字,于是握了她的手,欣慰道,“小师弟在这……”

听雨终于喊出那个人来,“小少爷……”

窗外,雨突然下来,狂风骤雨掀起滔天巨浪,仿佛要将这世间都尽数毁灭,雨顺着木窗的格子一点点流下,好像泪水永不停息,风折断了树木,一把把尖刀似的截面,把雨水刺得四散喷溅体无完肤,雷电交加,天空撕心裂肺般拉开一个个白色的巨大口子,齐岸赶到第二层时,身上的衣裳已被水浸透了大半,一边抖落着衣服,一边嘟哝,“刚回到暗门,根本没带伞,遭天杀的就落起了暴雨,把我淋得是那个惨啊!”

齐岸一身湿敲开林言的门,入内水滴滴答答,跟着蜿蜒小蛇样的纹路四面八方溜达,浸湿了书架脚垫起的破书,书架一歪,连带着窗边的帘子被扯掉了一边,翻了窗沿的小盆栽,灌出的泥土又与水混在一块,地上一团糟糕,原来干净整洁的屋子顿时被齐岸弄得有点惨不忍睹,他歉意地,“对不住,待会我再帮你收拾……”

“无碍……”,林言头都没抬,他看了躺在一旁的听雨一眼,整个人都有点焉焉的,不知在想着什么,齐岸见他连点反应都不给,“你最近是愈来愈深沉了,换在以前,你一定追着我满门跑,絮絮叨叨地硬要我去拾掇……”,他停了一阵,才说,“师弟师妹也会出来拦着你……”

他话里的师弟师妹是破风和听雨

“人总是会变的……”,林言起来走到窗前,把书架扶正,帘子挂起,拿了笤帚抹布理好泥巴污水,以前这些事大多是听雨在做,现在听雨整天里睡不醒,林言便将这些都学会了,齐岸到屏风后更了新衣,“你那个师父几百年不来看一次你,全赖师弟师妹教习,我看你还不如当年拜了我的好……”

“我俩的年纪只差几岁,你想高我一辈,没门!”,林言口气难得玩笑,齐岸走出来,坐下慢慢挪近了林言,探头道,“你那时还不是说要拜师妹为师,照样小我一辈,怎么,这就不做数了?”

“对她我从来没有不做数,这五年来,我恨过,疼过,只未曾悔过,若说悔,也只是懊悔没有早一步遇上她,假如过去是我救下的她,或者改了其他的谁,只要不是闻人小少爷,不是这样干脆利落的拒绝,她就不会这般悲伤难过,这般痛彻心扉,风师兄说的对,但凡沾上‘情爱’的人,都会变作傻瓜,她如是,我亦然,世上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既是宿命如此,即便我残缺,盼着她圆满……”

齐岸听他这长篇大套,无非一个“痴”字,“你却是痴心,可是……师妹她晓得你这心思吗?”

“晓得也好不晓得也罢,总之我能耗上这一生一世等她回头,即使她不会回首,我也想一路陪她,闻人息永远不会知道,我有多羡慕他,若上天能重来一次,让我承了他旧时的情,我绝不会像他这般对待听儿……”,他只是假想,居然就有些开心,“听儿是那样好的一个女子,会照料人,会对每个人顾及周全,会时常笑——听儿笑的时候是最美的——我厌恶那个让她愁容满面的人,并且听儿长得也不算差,能娶她本是千年都难修来的福分,我没想到……这世间还会有人不肯……”

“我看你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师妹虽说是好,也没……没那么好啦!”,齐岸被他这一番表明决心闹得眼泪哗哗的,吸了吸鼻子,“被你这一搅糊,倒是忘了正经的事了,这里……有给师妹的信……”,齐岸自怀中抓出一只扑楞楞的信鸽来,用手制住双翅,从鸽爪上露出装信的小筒,将纸筒子剔下递给林言,“你可以先代她看看,我不会告知师妹的……”

林言接过细小的信纸,眸色一暗,他害怕起来,害怕是那个人寄来的,那个她睡梦中说着胡话时还会呼唤的人,他会写什么,听儿看到后,又会怎样愁肠百结,郁郁不乐,林言出口,声音都有些颤抖,“是谁送的?”

“你看就是了……”,齐岸故意卖关子

林言把卷成一条的信揉开,他甚至准备好,若是真如他所想,就毁了这封信,不管是火烧还是水浸,让它永远不出现在听儿眼前,他手里拿着的那一小张白纸之上,写着他看来有些熟悉的小字:事急,命刀主速至苍黄坊

落款是闻人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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