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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卷 随风散入土

林书上台后,闻人息不发一言便提起他的木剑,径直跳下台去,混入人群之中,渐渐失了踪迹,林书孤零零站在台上,那片刻之间,仿佛世间只剩了他一人,周围安静了一会,又开始吵吵嚷嚷,无一例外都在猜度他的身份

这下一向和闻人府唱反调的南芝殿坐不住了,闻人息先前一剑让迷影输得口服心服,是本事,可林书不同,他常年携一双儿女寄住在方巾派,如今是初出茅庐,没人见过他出手,也不知他武功深浅,台下又有人猜了,说是他根本不会武功,只是一个塾师,一个郎中,方巾派施全与林书交情在那,如今局势虽不明朗,还是开口为林书说话,“书先生现今突遇此事,一时间毫无准备,恳请各位让闻人府歇一个月,再做定夺……”

可谁人不知,六月初六乃闻人氏先祖亲自定下的规矩,怎能随意变动,众人站出说违反祖制,大逆不道的帽子纷纷扣下来,沈亦允对迷影使了个眼色,迷影纵身一跃,再度上台

台下乱哄哄的声音止住,那些有意上台的人见南芝殿愿意先当这块试金石,自是求之不得,无意上台的之前看迷影和闻人息一招就定了胜负,也有些看不过瘾,总之此时上台的迷影,真担得起众望所归这等名声

迷影脚步一动,移形换影,先前迷影对闻人息留手不过是敬重他一路下来都未伤人分毫,要知上台之人,多的是不服他的,他却一视同仁,这才让迷影有了恻隐之心,现在这个没名没姓的人一出现,就把闻人息扫下台去,他心里也是为闻人息鸣不平,出手便没了轻重,一上来就动了真格,然而他不晓得,林书因着眼疾,自幼听力超群,迷影幻形以乱人目,算是耗子遇上猫,逃也逃不了,林书占了先机,迷影却也不是吃素的,数次攻他被闪避了去,轻轻一转,露出手中短匕的锋芒来,擦着林书而过时划上一刀,林书手背见血,但双脚仍旧不停,迷影手握利刃,林书却两手空空,手上的血滴到地上,暴露了林书的足迹,迷影趁机又在林书一袭白袍上割下数道鲜红的血迹,台下林语看得着急,灵机一动,拔起刺入地上的九幽剑就扔上台去,喊到,“大哥,接剑!”

林书听声辨位从台上接住九幽,可是林语忘了,她的大哥根本不会用剑,林书手持长剑,却丝毫不懂挥动,仅凭步法一一躲开,迷影内力深厚,林书自是不及,不到一会就慢下来,迷影知九幽剑厉害,手中短匕未必敌得过,故一下割向林书已经受伤的未握剑的左手,打算等他自己流血至晕倒,林书慌乱中提剑回护,一刀一剑相撞,刀子迎头而断,林书后退连连,迷影却是第一回见识九幽剑吹毛断发的本领,愣神半晌的功夫,林书立刻把剑对准他的心口,险胜

台下那些人本自看着闻人息与迷影不相上下,甚至当时是迷影略胜一筹却自甘认输,如今林书一胜,自然吓了一跳,又有好事的看出林书用的是阵宗的步法,畏惧阵宗的名号,林书在此之前不过是个小角色,与人无冤无仇,恰恰相反,他在南方这几年还救了不少人命,与许多人交好,结果再没人上台,“大哥这位子,竟这么随随便便就定下了……”

碧瑕有一搭没一搭地听林语唠着,那会他虽在场,却没怎么留意这些小事,林语一离开,再无人拦着他们,他便只顾着药倾了,只是药浮坐在上位,始终不敢太过放肆,碧瑕一双手悄悄地放到背后去牵药倾的手,药倾起初一颤,后来也默许乃至回应了,林语想起这两人,放下林沫,和林书道别就赶回去,从后面看见他们握在一块的手,那股火气蹭蹭蹭往上冒,故意从两人之中穿过去,解了这“同心结”,端了张椅子插入两人中间,还假装兴致冲冲对碧瑕讲了方才一番话,最后强做笑脸,“碧瑕,你说对不对呀?”

“对……”,碧瑕才没留意她在说什么呢,他偷偷摸摸伸过去,想再拉拉师兄的手,林语当然注意到他的小动作,背过去想打掉他那不安分的小手,谁知碧瑕这一牵,竟一下就牵错了林语来打他的那只手,林语被他一闹腾,慌得一跳跳起来,药浮打量林语,“你做什么?”

“我……刚才有只蜘蛛爬到我手上,我就……”,林语含糊其辞地坐回椅子上去,顺便瞄了碧瑕一眼,恨恨道,“我就把那只蜘蛛打死了……”

碧瑕朝林语吐吐舌头,随即却与林语身后的药倾来了个四目相对,两人匆忙低下头去,脸上酡红,林语看得心里直叫不妙,想起碧瑕先前说过的话,她一下挺直腰来,欲以自己的小身板遮住二人的视线,却发现旁边这两人都比自己来得高,越过她肆无忌惮地眉来眼去暗渡秋波,一不留神她又站了起来,药浮奇怪地瞧着她,“你又做什么?”

林语打定主意站着了,她把脚塞进逼仄的椅子间的狭缝中——只有这样才能堂而皇之拦住那两人,“我个头矮,站着好看看台上出了什么事?”

药浮见她对这些俗世之事如此看重,适才还急匆匆去助林书,出言教导,“林语,师父这一生少惹俗事,因为我知,避世虽是为那些积极入世,贪慕功利之人所不齿,却是明哲保身之道,你可懂我在说些什么?”

“林语受教!”,林语当然不懂她在说什么,可一味应和总错不了,“师父高风亮节,怀瑾握瑜,林语得拜入师父门下,是三生有幸……”

药浮看她没往心上去,摇摇头自叹,“今日事到此为止,下山吧!”,完全不知道事件始末的药浮叮嘱碧瑕,“碧瑕,倾儿体弱,林语脚伤,你顾好师兄师妹,记住了吗?”

碧瑕拜礼,“是,师父……”

闻人息躲藏在人海里,看见林语将那把原本属于他的剑丢给林书后,一路上昏昏噩噩下了山,在山脚客栈前徘徊不定,大街上买卖人摩肩接踵,围了个水泄不通,吆喝声此起彼伏,锣鼓喧天,熙一来攘往,月季迎出来,于拥挤的人潮里大喊,“小少爷!”

闻人息回过头,月季带他进了客栈,闻人息也不恼,任由她拽住到了人烟稀少的后方庭子,春兰正候在庭中,仍像以前那般恭恭敬敬拜了一礼,“家主……”

过道那边的灯刚刚点起,明晃晃惹人眼球,此时阴暗暗的庭院中只有他们三人,闻人息叹了一口气,“我已不是你们的家主……”

“不,你是!”,春兰笃定,移到他耳边,悄声安慰,“今日这出事实则是在我们意料之中,你荆妈妈、兰姨我和闻人府中人都是站在你这边的,我们寻了闻人书许久,就为了杀他以传剑于你,没想他得了方巾派和阵宗庇护,可只要你有些许不甘,一声令下,我们今夜便让他死无葬身之地,一个根基未稳之人,纵使会些三脚猫的功夫,要他的命也是轻而易举……”

闻人息忆起林语那一声“大哥”,猜想他二人关系匪浅,不愿见林语心伤,由此断了杀人夺剑的念头,月光清幽动人,遍洒庭院,院中一簇野菊顶着稀拉拉几片雪白半张未张的花瓣和黑黄的花蕊静静地靠在阑干一处,天上几片云飘过,淋起小雨,挂起的灯在雨雾中一颤一颤,闻人息伸手接了一点微雨,“我原以为,我至少还有一个随衣院,一把九幽剑,可今时今日,我什么也没有,又何惧失去……”,他轻声问,“那人到底是谁?”

春兰本不愿言明,柰何闻人息问起,她也不能再瞒下去,“论起来,家主应喊他一声哥哥……”

“息儿父母双亡之人,既是我兄长,长兄如父,长嫂如母,如何能对父亲动刀子……”,见闻人息说到这个地步,春兰哪还不懂,可她心里始终不平,“你荆妈妈就知你性格软儒,不愿伤人,这才一直瞒着你,如今倒真如她所料……”,春兰一边叹惜,月季一边从闻人息身后轻手轻脚靠近,“噔”点了闻人息的穴,扶着昏过去的闻人息,“春兰姐,现在怎样是好?”

春兰坚决道,“家主遗愿便是小少爷继他之位,我等必殚精竭虑辅佐小少爷,决不能旁落他人之手!”,她放松语气,“把小少爷关到他屋子里……”

另一边,李荆见雨下起,拉林书靠走道里站着,继续聊道,“我是你娘亲的师姐,也是你父亲的长姐,昔年你娘亲养在我母亲身边,我俩姐妹情深,你娘亲为闻人氏接了香火,现你又有了一双儿女传宗接代,想必她泉下有知,也会瞑目了……”

“其实……小莫并非我亲子……”,林书不知他这一句话打消了李荆斩草除根的念头,他遇到娘亲的故人,只觉愈加对不住娘亲,没能尽到孝道的本分,这什么盟主之位,对他而言远没有那个罐子重要,他也不知何时才能积满那一罐水,原本觉得近在咫尺,后来却似遥遥无期,就像巧儿于他那样

李荆试探数次,已经确定林书是个瞎子,取他性命何其容易,更别谈他现在毫无戒心,李荆手里握着飞刀就要出手时,月季却匆匆赶过来,“小少爷……小少爷不见了!”

客栈的房间里点着蜡烛却仍现出昏暗的味道来,灯架上的红漆剥落少许,白色的纱帐笼着灰色的床,闻人息就被绑在床架边上,只用绳子缚住双手

门突然开了,闻人息见到来人,“听雨,你怎么来了?”

听雨连忙帮他把绳子解开,“听雨说过,只要小少爷愿意,听雨就是死也是甘愿……”,她领着闻人息一道下楼,来到后院,此处的石板小径边杂草丛生,曲曲折折通向后门,天边的星子模模糊糊,雨丝飘渺在四处,听雨拿出从春兰那里骗来的后门的钥匙,“小少爷想走,听雨就放你走……”

听雨把闻人息推出门去,靠着门把他拦在外面,水滴从发际流下,闻人息在那边敲着门,“听儿,我走了,你怎么办?”

听雨喃喃说出心底的话来,“我不配跟你走……”,你的天涯海角从来就没有我……

黑夜里缓缓走出一个提着灯盏的人影,听雨立即背过手将后门锁紧,忍住将落的泪,“小师弟,你怎会在这?”

林言一步步靠近她,灯笼映照出两人的脸,清晰无比,“你说你是不是傻呢?你为他做了那么多,又不告诉他,他当然不会喜欢你呀?不管你多努力地往上追,他就是不会回头,他永远也不会回头!”,门外的敲打声一下静了,雨打在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一扇门隔了两个人间,“你把那些人全都引开,就为了给他离开你的机会,你怎么能傻成这样?你以为他怎样都会回头看看你,可他连一个眼神都吝啬于给予,你一定也傻到以为他曾经把你放在心上过,可事实上只是你一厢情愿罢了……这样看来,你是不是这世上最傻的傻子?”

“你胡说!”,听雨一向是冷静的,但这回眼泪似不要钱一样往下直掉,她退了又退,到最后蜷缩在墙角,“他一定会……有一点点,有一点点喜欢过我……”,她哭得稀里哗啦,一个劲地把眼睛揉得通红,手背上的皮都搓得脱落了,慢慢地渗出血来,听雨一个背气就晕了过去,“起码也要有一点点的!”

林言蹲下去,暮色的雨淋湿了天地四合,门内二人,门外一人的上衣下裳尽皆淋透,把一切听得真切的闻人息毅然冒雨转身离开,林言用手垫着听雨的头,把她背回房间去,他想起闻人息新婚时背着听雨的模样,竟有些不切实际的期盼,似是自嘲,“我怎么像你一样傻?”

六月的光景里,有只黄羽的小鸟儿停在窗棂上,低下一点一点啄着木头,也不知其上是不是留了米粒,窗外一丛绿枝搅动,掉下几片叶子,热风从窗子半合的缝中漏出来,辣辣地被烤火一样,林言赶快把窗关上,守在听雨床前,昨儿她强撑身子放走闻人息,淋了雨,又被他气着,连夜发了低烧,林言端来一盆凉水,时时浸了毛巾给她敷头,向伙计要了厚被捂汗,衣不解带地照顾着,而今刚退了热,阳光从窗纱透入,洒了一地白霜,屋内门窗紧闭,又闷又热,林言拿了把香蒲扇,避开恶风的听雨呼呼地扇着,仍不免额上染了层薄薄的汗水,不轻不重的“咚咚”敲门声响起,林言放下手中的扇子,满怀戒备地开了门,见是月季,“你来做甚?”

“林公子要我来请听儿妹妹……”,她还是没有称呼林书为家主,因闻人息抛下府上所有人远走高飞,坏了她们的如意算盘,逼得她们不得不认林书为主,月季心情本就不悦,不满地推开林言,“小少爷已走,我们不会再伤听儿了……”

林言也知晓此事,他掀开听雨的袖子,一条可怕的长长的疤痕纵横,像要将细小的胳膊活生生撕成两半,月季知道这条疤总是尚未愈合就又被划开,反反复复流血结痂,不能说不惹人怜惜,林言照旧按破风交代的抹上青黄色的膏药,揉开,把袖子拉好,“你去和那个新家主说,听儿身体不适,不能……”

“不,我去见他……”,听雨挣扎着起身,翻开被子,林言劝阻的话都没来得及说出,她双脚已经着地,“小师弟是为我好,但家主的事,听儿不能不去……”

月季撇撇嘴,显然对这林书不怎么认可,她搀住听雨出了门,林言看听雨执意如此,又经了昨晚那一遭,两人许久没说话,也就由她去了,外面的日光刺目,晒得人头晕眼花,午后有些漫长,穿堂而过的一两缕风丝抚一弄目,令人动容,窗下春色,抵不过朝来寒雨晚来风的摧残,凋零得一点不剩,仅余几叶铺在地面的残枝,昭示着破灭的光阴,一路无话,到了林书房前,一个约五六岁长相乖巧的孩童打开门,正是林莫,“爹爹有请……”

林书一本正经坐在正对门处,小个子的林莫笨手笨脚拉开旁边一张椅请听雨坐下,月季候在门外,林书问她,“你还认得我吗?”

听雨没有看他,而是颔首,“认得,知道有人夺剑,我就猜是你……”

林书知道事出必有因,“你那时为何伤小沫?”

这几年为了林沫的病症,他没少奔波劳累,听雨当时割林沫那把刀上淬了梨花泪,可见她那会是抱了杀心,估计是想一下将刀刺入,直接把刀留在他身子里,静待毒流遍全身,让他灰飞烟灭,幸亏只是一刀割中林沫她便停手,毒素较少,但这几年也渐渐发作起来,他让林沫练了武功,有了些许内力,也只是杯水车薪,亡羊补牢,无济于事,可这才勉勉强强拖到现在,林沫剩下的阳寿大概也就几年,林书自认在那之前与她无怨无仇,甚至连面都没见过,也从未惹过什么仇家,掀起什么乱子,她到底有什么理由,初次相逢便如此狠心地痛下杀手

听雨丝毫没有被质问的难堪,反而从从容容道,“你觉察到了吧?你手上那把剑,配我这三十四刀,这剑定了我为你这一生唯一的刀主,所以我们之间会有……羁绊……”,她双手揪着衣衫下摆,这是她紧张时惯有的动作,“我从那时——第一回见你,我就明白了,你才是我的剑……”

林书是万分不解,因为所谓的剑和刀这种荒谬至极无聊透顶的事,就要残害一条人命,将其视如草芥,让他的小沫不到十岁就香消玉殒么,“所以呢?”

“所以……”,听雨看向他,笑笑,“刀剑从来不和……”,因为想要的剑不是你,你却平白无故插足我们之间,夺走了她自幼为之努力的一切,荆妈妈虽因刀剑不和的传言防着她,仍然去向翠姑师叔讨了梨花泪给她,就是盼着她能早一步找出林书来,将他除掉,因为……就算小少爷自己不想,可她就和荆妈妈她们一样,在她们心目中的剑,不是闻人书,是闻人息

眼看两人的对谈陷入僵局,月季急忙进来打圆场,挥手示意听雨离去,听雨从椅子上站起,掸掸衣裳,仿佛一切都不过如此,轻轻退下,月季上前道,“林公子,幽冥岛出了事,递信给闻人府,求闻人府主持公道,似乎是死了许多人,死法是……先割四肢,再割头颅,残忍至极,就和……先家主的两位姨娘一样……”

月季转转眼珠子,拉过一张椅子自顾自坐下,还故意让椅子拖地的声音做得很响,好让林书听个清楚,她是完全没把林书放在眼里,林书却一点怒气也没有,“南芝殿说与四年前幽冥岛两位鬼使被杀很是相似,据说其中一位死于假寐与有虚两味毒药之手,不过这阵宗与药山已经几十年不来往了,可我听说……择剑大会当天帮你的那个小姑娘就是药山弟子,你又学了阵宗的东西,难免不让人多想……”

林书在施全身边四年耳濡目染,也懂些个中门道,当即决定不让林语参与进来,撇清他们兄妹的关系,“我与那位小姑娘不过是偶然相识,再说我并不是阵宗弟子,以后也不会再练阵宗功法……”,这也是棣叔生前给他的交代

然而他没料到的是,林语此时就在他房门口,她本意是来向林书商量找寻林言一事的,却不想听到这些话,她当然知道四年前发生了什么,不止知道,还亲眼所见亲耳所听——杀死秦阿蛮与钱玟的人就是碧瑕,那毒药分别从他母亲和师父那里学的,可碧瑕说他已无仇可报,再不会杀人,她私心作祟,不想碧瑕以命偿命,决意对林书遮掩此事,不声不响又走了

日头从西山一点点落下,天边映出一大片一大片的火烧云,黄昏时刻,霞光在山顶上勾划出一群五光十色的骏马,拖着太阳的马车缓慢向旸谷进发,地面的瓦房砖檐上铺就一层亮丽的彩衣,绛红色与蔚蓝、墨青、澄黄交织相映,在为这惊奇的日落送行似的

“那晚,阿龙带着若松一身重伤进到我这祠堂,我啊,猜都不用猜就知道他们去了哪……”,董婆婆提起盛热水的杯盏,往装了茶叶的茶壶里环浇一圈,水满,“息儿成年在即,当年他却没能把素衣和初卿找回,他手心那道贯穿伤,一看就是素衣用竹箸之类的东西插的,素衣现在连根针都难寻,想必这些年过得极苦”,她倒出第一盏来,上头漂了一片茶叶,董婆婆看也不看就泼到一边的富贵竹中,思反倒看笑了,“多年不见,你还是老样子,我看苦的不是素衣那娃娃,是你这盆竹子吧,你这往盆栽里灌热茶水的毛病照样没改,从前不知烫死了多少花啊草啊……”

“师兄说笑了……”,董婆婆倒出第二盏茶,面色不改,哪有一点和思打闹怀缅的意愿,“若松虽帮他找到了素衣所在,却在关键时刻没有助他,而是袖手旁观,还放走了去而复返的初卿,阿龙好像一个人拼过了素衣和另一个素衣的帮手,听他们语气,素衣似乎是不要命地想拉上他同归于尽,可是失败了,我在里屋听见阿龙和若松说,'哼,你想我死可不是明智之举,破风无论如何都得是息儿的刀,你也一生都会是我的奴仆',我知他的心思,他不告诉荆儿,也不动用府中人力,单带若松去,是怕荆儿顾念和素衣的姐妹情谊,坏他大事,可天知道,荆儿本身便是一定站他这边的……”

“后来冬梅的出现,我完全是始料未及”,董婆婆轻抿了一口清澈透亮的茶水,思一直盯着她,“我猜你一定会说茶凉了……”,她以前的坏毛病多了去了,有些还带坏了几个孩子,其中之一就是——只要她端着茶,只要她有所感慨,甭管茶原本是怎样,她常常下意识就会说茶是凉的,董婆婆那张紧绷着的脸终于慢慢地笑了,“这回是热茶……”,她适时补充,“都快烫肿我的嘴了……”

思也笑开来,“你还是以前的模样……”

董婆婆稍稍敛了一下情绪,“冬梅大约是藏在祠堂外院里,听到他们说的话,想通了刀和剑的秘密,才会恨到下了杀手,我不告诉大家,是怕息儿受不住这等打击,娘亲杀了爹爹而后自杀,说出来谁能接受?只是不想委屈了若松,往日阿龙是心疼荆儿,不想她受苦,逼着若松当他的刀,如今……报应来了,我既无法阻挡,亦不想阻挡,这是他的命,逃不开也躲不掉的……”

“这倒不像你,吃了二十几年斋,青灯古佛,便看破虚妄,六根清净,听天由命了?”,思端起茶盏,吹了口气,待茶渐凉,“阿龙可是你亲生儿子……”

“素衣也是老四托给我的孤女……”,她说到这时,思端着茶盏的手明显一顿,“老四死前,嘱我照看她这唯一的骨肉,我却让素衣遭此磨难,凄凉一生,我……若是在黄泉路上,怕是无颜见她……”

思早该想到的,她总是疼素衣,几乎甚于她真正的孩子,他们五个人都在时,悲是五人中最会审时度势,见风转舵的人,他以为他的四妹是绝不会动情的,“素衣的父亲是谁?”

“暗门一个不成器的小弟子,这事……不提也罢……”

“旧事重温,恍若昨日,依你,我们这把老骨头还有多少时日可活?”,飘浮的水雾萦绕里,思的话没有得到回答,古来佳篇不知多少的“暗香浮动月黄昏”,只是香暗成灰烬,月上柳梢头,艳阳时节又蹉跎,迟暮光阴复若何,他看对面满头银丝的人,静得如同一朵枯萎的花,落尽了花瓣,低垂着花盘,跪坐在案几边上,他记起小时候,他们五人去溪边踏水,少年白衣,春风相妒,不知世间思绪乱成麻,路有千里迢迢,伤心痛楚不过,悲喜更迭交加,愁肠凄婉缠绵,他们泼水嬉戏,挽起袖子裤脚,一起躲过师父的责骂,相互包庇袒护,瞒天过海,所有人都只是童稚天真,有过那样的日子,他闭上眼,此生无憾……

“师父师叔仙去,第三洞需另找一位守洞人,这是师父一生的心血,我不放心交给别人,打算自己去……”,花木瓜心意已决,“齐岸,我不在时勿荒废一习武,少些去坑蒙拐骗,毕竟不是正道,难成大气候……”

齐岸纠结,“可……原不是定了让念红师叔守洞的吗?”

花木瓜不语,他早发觉掌门已经开始怀疑苏别了,故而前日他将此事告知苏离,现今苏别约是已诈死逃离暗门,去别的地方藏身了,“你念红师叔身子骨本就不好,昨日已经物化……”

“真的?”,前一阵念红师叔还生龙活虎的和自己说话,难道世事无常,生死有命不只是一句空话,而是悲惨的事实吗?想到这,齐岸觉得自己这条小命在老天爷的手里着实难保,他的棺材本都没攒够呢……

“看你都在想些什么?”,花木瓜一片叶子弹到他额上,叶子飘飘然落地,齐岸捂着头上的残留的印痕,言不由衷,“那齐岸只能贺喜师父了……”

“喜从何来?”

齐岸嘴皮子功夫了得,深谙如何讨人欢心,三两句就自圆其说,“自然是喜,守洞可以清心自在,便于修习武功,而且饭食不用发愁,有弟子送来,偶尔想透透气,掌门也不拦着,再说三长老那事过后,没人想不开去偷匣子的,这简直就是一次长长久久的闭关嘛!”

“是呀,久到一辈子那么长……”

龙城城南小榕客栈前有棵百年榕树,六月时节,仍是郁郁葱葱撑起一片云盖,长长的根须垂下,“我听闻,南方入秋后,榕树上会落起小小的粉嫩嫩的榕果,一脚踩上去,挤出黄黄的汁液沾满鞋底,刮都刮不干净……”,破风似乎在忍着什么,“这样像块牛皮糖一样粘着人,别提多讨厌了……”

柳侍然早知如此,“你想哭便哭好了,我不笑你……”

“男子汉大丈夫,该流血不流泪!”,破风把手里那张纸揉成一团,使劲扔在地上,风拆分那张破烂不堪的废纸,略微松开,可是他的眼圈已经红了,“她死的时候我都没哭,现在怎么要为她哭?”

街上卖酸汤面的小摊吆喝不停,两个人一边走一边聊,柳侍然走在后面,捡起那团信纸,慢慢展平折好收起,从榕树下走到小摊前,小贩在店门前搭起四面漏风的草亭,破风在前,要了两碗面,拉开长条凳坐下,从箸筒里拿了竹箸

对于他方才的言论,柳侍然讽道,“歪理邪说……”

破风不客气地回他,“学你的……”

小贩响亮的嗓门插进来,两手一边一碗,“面来了!”,蒜香味飘起,汤水上浮了足料的白芝麻小葱末和酸豆角,热气腾腾,破风挑了一筷子,哈气吹了一小会,面凉,呼噜噜吸着吃下

柳侍然却并不吃面,“那……四年前我说的话,你拜我为师,怎么样?”

破风头也不抬,“拜你我有好处吗?”

“你无处可去,正好我可以带你回柳家……”

破风确实如他所说,现是个无家可归的浪人,他本是想自此后当个游侠,五洲四海任他逍遥,偶尔偷着回来看看听儿,若是听儿过得不好,他也可以带她远离闻人府,替她找一个比那臭小子好千倍百倍足以托付终身的人,可刚才看完那封信,他改了主意,“有人不要钱给我吃给我住,那敢情好……”

西蜀路途迢迢,破风跟着柳侍然出龙城来到西北边的卢城,这卢城四季如春,将是孟秋,依旧花开点点,尤其城外野地,漫山青青草原中,夹杂着大大小小,色彩各异的花朵,尚未进城,小路边草棚下的几个瓜农极少能遇上外地人,硬是拉着破风陪他们唠嗑,破风本不是健谈的人,只能他们问什么,自己就答什么,有些奇奇怪怪的问题还答不上来,比如他们问北方的瓜有没有这里的甜,可他根本就没试过这里的瓜,哪知道甜不甜,不过好处也是有的,他一说其中难处,那些瓜农赶紧去地里挑了几个瓜来给他们尝尝,有的小个但极甜还起沙,有的大个籽细汁多,各有千秋,破风自出生以来,不是练武就是和闻人息生闷气,何曾过过这般悠闲的日子,有那么一时半刻甚至觉得,他前半辈子都是白活了

柳侍然不喜瓜果,为免去瓜农们一片盛情好意逼他吃瓜的苦恼,他假借探路到前面的花海里走走,破风吃了一肚子瓜,撑得死死的,连起身都有些难受,对面的花海中,高过人头的浅滩芦苇地里,拨开高草丛的波浪一点点漫出——有人在往这边来

破风以为是柳侍然,赶紧借此婉拒即将到他眼前的那一大块西瓜,“我……我师父过来了,我们要走了…… ”

过来的人却不是柳侍然,而是一个挎着花篮,身着浅灰打底银色花样小袄的姑娘家,花篮里满满当当填满各色花儿,她看到破风朝自己招手,随即又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觉着奇怪,便向瓜棚而来,“我脸上沾到什么脏东西了吗?”

有个瓜农递了一块瓜过去,“倩倩姑娘,不是,是这娃子在盼他师父而已……”

破风自谈话中渐渐明白,这个倩倩姑娘也是外地人,近两天住进卢城的,天天出城采花,也不清楚她是要做什么,这附近的瓜农和她倒是混了个脸熟,据说她特别能吃瓜,一口气能吃七八块还不带喘气的,这也是她能和这些人打好交道的缘故

柳侍然估摸着时辰到了正午,几个瓜农该回棚里小憩时,掐着点儿出来了,破风向他挥手,他一边应声,越走越近,太阳热滚滚的像整片大地都是一口烫火的烧锅一样,瓜棚底下少有的阴凉好似夏冰一般难得,他看见破风身边的姑娘

“倩倩?”

回倩也看到了他,这会草棚下只有三人,那些瓜农早已回家的回家,点瓜的点瓜,尽数散了,她拜了一辑,“师伯……”

“师父不放心你,所以带了我和回安来卢城做接应……”,回倩口中的师父就是柳漫然,两人跟随回倩进来城中,叫卖声呼喊一路,卖毛笔砚台的吹嘘自己的笔用的是上好的羊毫,砚用的上好的砚石,卖麦芽糖的嚷嚷自己的糖拉长丝还不沾牙,卖糖桂花的一再保证封口特别好绝不会发黑,总之什么都是顶好的,看着就像世间最好的东西全在这一条街上似的,三人不管外头喧嚣,穿街过巷,到了一间四合小院

院里栽了四棵柳树,除此之外,天井地上全是一个又一个簸箕,上头盛着各色干花,分门别类,一个少年穿梭其间,时不时翻动堆积的花瓣,有时捧起一点闻闻味道,回安对破风解释,“师父她有怪癖,不喜欢带花香的染料,带一点都不行,她的鼻子可灵了,只要嗅出那么一丁点,我就惨了……”

柳家这一辈人丁稀少,只有柳侍然兄妹二人,而柳侍然三十老几了还未娶妻,急坏了族里的老人,只要他一回本家,各色美人图往他那里塞,于是他常年往妹妹的苍黄坊中躲,破风急不可耐地想见见这位冬梅信中提及的与风家主有所牵连的女子,却一直拖到了第二日早晨,原因是她将自己锁在屋子里专心研习新色染料,把回倩回安乃至柳侍然通通拒之门外,次日凌晨时分,四人正围在屋里吃早点时,这位柳姑娘忽的拿着一块布冲进来,脸上涂抹着,头发上结了,衣袖上粘上许多紫色的颜料,回倩回安均是一派习以为常的模样,她见到柳侍然也在,竟一下扑过去,委屈巴巴地哭起来,指着三色堇紫色布上一个针孔大小的矿紫色斑点,像个孩子似的大哭大闹,“哥,哥,你看我又弄错了!”

柳侍然好一通安抚,回倩用湿毛巾擦掉她头发和脸上的污渍,慢慢地露出一张清秀的小脸来,破风从位置上站起,一时不知自己该做什么,只好静静地看着他们有条不紊地忙活着,回安在一边把他按回原位,“习惯了就好,习惯了就好……”

芙蓉阁的桂花酥是洛城一绝,“外酥里嫩,四瓣金黄酥饼相连,中间一点丹红馅,唇齿留香,据说吃完后,身上还会有淡淡的桂花味,可惜的是这点心只在八月十五才有得卖,不然我真想尝尝呀……”,就因为碧瑕随口的一句话,把药倾和林语肚子里的小馋虫都勾起来了,向来对药倾百依百顺的药浮逼不得已,在回药山的途中到洛城里逗留,此间药倾由于身子孱弱,一直被药浮勒令待在客栈里,一次也没能出来,但对于自小在药山,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药倾来说,能透过二楼的窗户欣赏街上的车水马龙,已是无比的幸事,每每到了晚上用饭时,药倾就和药浮说起楼下传闻的诸如东家买西家的猪仔少给了两文钱、北家的小儿子在学堂默出了一篇好文章、南家的羊圈里遭了贼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尽管这些话总让林语困得想打瞌睡,药浮和碧瑕却能认认真真地记下来,偶尔还回上两句,见药倾碧瑕两人其乐融融,林语又处处开始捣乱,日子虽平淡如水,也多了些趣味

转眼便到了中秋

中秋佳节月团圆,药浮平日里看药倾看得极紧,今儿却难得松了一回,让他们三个出外好好玩上一夜,药倾照旧喝着药浮开的药,压制体内的白菡萏,林语还是老样子——记药方时一字不差,真真动起手来一塌糊涂,煎药的大任就只能交由碧瑕,药浮替药倾打扮周全,嘱咐碧瑕看好药倾,自己则留在客栈里练功,林语猜道,“师父莫不是怕自己一头白发出去吓坏了路人,又丢面子,才对我们放任自流?”

药倾皱皱眉头,“怎能如此揣度师父?”

碧瑕赶紧应声,“对啊,简直大逆不道!”

“你们俩,一唱一和,倒是夫妻相……”,刚说完,话里说的那两人一前一后又开始脸红,林语顿时后悔,连忙改口,“不,不是,是兄妹相才对……”

“啊,你们看那盏灯笼,是小鸭子诶!”,林语开始扯开话题

四处火红的光映照,集市上桂花酒的香气飘散,微醺醉人,药倾按林语说的看过去,却在移开眼时先撞到了碧瑕,碧瑕低着头,察觉到药倾的视线,也看过去,两人四目相对,远处有烟花炸开,明灯起,万象平,这边人潮里个个兴高采烈,林语也被烟火迷了眼,暂时管不了他们,药倾大着胆子,“阿瑕?”

尽管烟花炸裂把药倾本就微弱的声音遮了个七七八八,碧瑕却仍听得一清二楚,他被这亲密的叫唤喊懵了,脑子里千言万语都“噹”地叫停了一会,随后一阵不可言说的喜悦像瀑布流经窄小的峡谷般“轰”涌上心头,此时无声胜有声,一切都不必多说,一股暖流在两人之间流来流去,流来又流去,这一刻心意万分明了

“那边那边,有人在喷火!”,林语终于想起了自己原定的任务,她回过头来只觉四下飘荡着暧昧不明的味道,碧瑕趁着气氛正好,一把牵住药倾的手就拉着向前跑,穿过人山人海,推挤着人群,把腿脚本就不好的林语远远落在了后面,药倾担忧道,“阿瑕,我们把林师妹……不会有事吧?”

“没事的……”,碧瑕内心里残存的一丝丝负疚感都被药倾那说在话前的两个字冲得丁点不剩,林语在后头的大骂声越过人群传来,“碧瑕你个重色轻友的的家伙!”

“不用理她……”,碧瑕果断选择放弃林语,两人手牵手进芙蓉阁买了一袋子桂花酥,你一口我一口到了附近一个珠钗摊子边,小贩见客来,喜滋滋地迎上去,碧瑕选了一支步摇,小贩忙恭维道,“这支很是衬这位公子的夫人呢……”

他口中说的夫人是药倾,八月半女儿家大多得困在庭院里祭月,哪有空档可以出来,猜来想去,这位必是扮了男装跟着夫君出来瞧瞧热闹,毕竟碧瑕怎么看都是个男子

药倾察觉到小贩的目光,刚要申辩,碧瑕抬起手就把步摇插到药倾头上,药倾只好任他鼓捣,两人近得可以闻到对方身上的桂花香,药倾暗道桂花酥真是名不虚传,碧瑕弄完后,端详来端详去,品评道,“好看……”

药倾以为自己戴个女孩子家的玩意不甚好,可碧瑕开口赞扬,药倾就只剩下一张涨得通红的脸了,“真的吗?”

“当然!”,碧瑕压根不知道这是女孩子的东西,至少他自己就从来没戴过,他只觉着药倾合适,就给戴了,“师兄怎么都好看……”

“十五文……”,小贩伸手准备接过碧瑕手里的一串铜板时,一只手从另一边率先把一贯钱放到了小贩手中,碧瑕诧异地转头,是一个戴着黑纱斗笠的人,那人压着嗓子,“这根珠花不知可不可以让给我家小姐?”

药倾本就觉得自己戴着不好,那男子一提醒,药倾就把步摇摘下,想着还是给人家正经女孩子的好,碧瑕却及时拦下药倾将欲伸过去的手,对着那戴斗笠的人道,“好久不见哪,琥珀……”

琥珀没想到碧瑕能认出来自己,他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故意捏着嗓音说话,就为了不让碧瑕知道,碧瑕转身把步摇给药倾再次认认真真戴好,琥珀见此料定碧瑕不会善罢甘休,提议,“不如这样,上一回我俩打得不过瘾,你再陪我打一局,输了这支钗就给你!”,他一点都不想在这耽误时间,“你不要得寸进尺,我可是先你一步付了钱的……”

虽到了这火烧眉毛的要紧关头,碧瑕仍装得淡定自若,以期能蒙混过关,尽管他今天连那根普通的鞭子都没带,依旧耍赖,“但它现今在我手里呢,你有本事就来抢呀……”

不抢刚才的银子就算白给了,琥珀气急败坏,手中的剑应声出鞘,周围的人散开,一会儿后,有人夹在人声鼎沸里起哄着:“比武了!有人比武!”

渐渐地,所有人齐声大喊,“比武了!有人比武!”

琥珀出言讽刺,“你瞧瞧这四周的百姓,都等着看你一展拳脚呢……”

碧瑕无心与他逞威风,环顾四面,见琥珀后边那厢有个耍猴人,而琥珀一剑送出,直击心口,碧瑕瞅准时机,一跃而上,擦着剑锋而过,剑身在他腰上稍稍割出小血,他夺过看定那人训猴的短鞭,“兄台,暂借鞭子一用!”,一个翻身回转,恰对上琥珀的剑尖,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兵无常道,碧瑕却是惯用长鞭,故一时之间,竟被琥珀左一剑右一剑逼得连连后退,碧瑕一鞭如蛇窜向琥珀左侧反取其心口,以报刚才一剑之仇,琥珀闪身向右,“想不到你却是个小肚鸡肠,睚眦必报之人……”

碧瑕毫不客气地回击,用不顺的短鞭却在此时不知不觉慢下来,“比不上你恼羞成怒,当街强抢……”,话音未落,琥珀一剑挑开他的鞭子,一收一放,将将把剑刺入他掌心,血流如注,另一边药倾看得着急,冲进人们自觉圈出的“比武场”,从后背捡起碧瑕的鞭子给了琥珀一鞭,药倾想帮碧瑕,却只在琥珀衣服上也不过轻飘飘起了个微微的褶子——药倾长年养病,力气极小,可琥珀一察觉后面的险境,不假思索就立时回身给了药倾一剑,药倾手臂上霎时豁开一道长长的血口子,碧瑕什么都顾不上了,连滚带爬到药倾身边,“师兄,你快止血,快止血!”,匆匆点了几个穴位,撕了自己一片衣袖,给药倾扎好,药倾细声细语,“我总让阿瑕护着,可怎么说我也是个男子,哪能整日里躲在女人后面?”

“这话却是合我意的!”,琥珀听到这熟悉的人声,赶紧回头半跪于地,一个粉衣长裙女子从一盏高高的天灯上跳下,脸上蒙着面纱,然而那窈窕身姿,一双眼已让人移不开目光,是瑶池九天,仙女落凡尘,辛锦柔询问,“琥珀,现在是何情形?”

“少主,我……我……”,琥珀把方才发生的事道了个干净,辛锦柔端相气喘吁吁的药倾和受伤的碧瑕,“那好哇,以武论输赢,来吧!”,她退开到琥珀身后,“你先上,我在这等你……”

“不公平!”,林语追上来了,她先是狠狠地剜了碧瑕一眼,而后拦到碧瑕和药倾身前,手放进袖子里就是一把粉末撒出

“小心有毒!”,辛锦柔扭身,袖子长长坠地,一卷缠住琥珀的腰部将他拽回,堪堪避开那弹射出来的细屑,琥珀措不及防,一头险些就要磕上后面摊贩的木架子,幸好辛锦柔来得及一拉,把他又拉回来,适才紧急,现下辛锦柔回过神来,“不对,药山中人不是从不屑用毒吗?”

“这不算是毒吧,这是我之前煎剩的药渣……”,林语装无辜,“具体有什么效用我是不知的……”

“你!”,琥珀说不出话来,刚才他可差一点点就命丧黄泉了,辛锦柔挡住他又要上前的步伐,“一支步摇而已,就让给你们好了……”

闻人息自离开龙城后,北行七月,爬遍千山,远渡万水,来到冰湖

寒冬腊月,冰湖上结了厚厚一层冰雪,人马皆可通行,边沿处有渔人凿冰捕鱼,提张板凳坐在冰洞边撒网拉线,冰湖畔有一座寺庙,名曰上林,上林寺占地不广,约三四亩,门前风摇动檐下铃铎,丁零丁零,他在山下闲逛数日,见寺里外出化缘的和尚个个只着单衣,却镇定自若,仿若云雾遮盖的天上是挂着一个明艳艳的大太阳,脚底下的万丈寒冰都是暖呵呵的

他终于明白,原来自己一开始便是认定了这里的

寺庙左右的钟楼鼓楼各有一口大钟,一面大鼓,晨钟暮鼓,昼夜的鸣声随日升日落,月起月伏,初冬时分,尤为辽远广阔,漫天飞舞的冰雪中梵音阵阵,早课的诵经声,远过近处人家石板上的青砺,远过天山上迎风绽放的白莲,远过皇都精心粉饰的琉璃瓦砖,远过世间纷争千千万万,复归了最美的宁静,那些曾经拥有的,曾经失去的,似乎都在这平平实实的一钟一鼓间,化为子虚乌有

闻人息于大殿里,跪在金丝蒲团上,想他这人生的前二十年,他自小锦衣玉食,无忧无虑,三岁习文,九岁入武,十二岁遇到自己最喜爱的姑娘,十五岁出师,直到十七岁,忽如其来的父丧母亡,他一人要撑起整个闻人府,十八岁,竹姨临了前一番话,使他深觉对不住已死的父母,于是便狠下心来做父亲那样的人,二十岁,一遇到林语,他就自乱阵脚,他一开始就不愿为剑,剑不是他心中的执念,林语才是

他想起娘亲和爹爹,娘亲她总是凄凄切切的神情,在父亲面前束手束脚,却每天晚上都温声细语地讲故事哄他入睡,他睡在娘亲怀里,静静地沉入梦乡,娘亲会时时刻刻哄着他,他摔倒,她扶起,他玩耍,她就在一边慈蔼地看着,爹爹虽待他人严厉苛刻,却始终是疼他的,从小到大没舍得打过他一回,爹爹还教他习剑,教他做人,爹爹为人仗义疏财,四海之内皆兄弟,江湖上人人称道,可这样好的爹爹和娘亲,严父慈母,被他最尊敬的师父杀死在闻人氏列祖列宗前,这不是天底下最大的玩笑吗?杜师父不知为何,还吃下了忘前尘,他问都问不得当年究竟发生了怎样一件大事,才会落得这样一个两败俱伤的结局,闻人息真想问他,那是你义兄啊,就因为……因为刀剑不和么?

他想起自己和破风第一回见面,彼时他只有四岁,整日躲在娘亲怀里撒娇的年纪,破风被娘亲牵着,不情不愿地把手里的拨浪鼓给他,娘亲将他们的手叠在一起,说他们一生都要相互扶持,他藏在背后,听破风和娘亲嚷嚷,“为什么你送我的拨浪鼓要我给他?”,娘亲蹲下去,怜爱地摸着破风的头,“因为是你最喜欢的,用最喜欢的东西,才能换最好的朋友,不是吗?”,可是他不知道,他不知道破风竟是他同父异母的哥哥,娘亲不是他的娘亲,是破风的娘亲,他叫着别人的娘亲叫了二十年,他记得听雨说过破风床下的暗格里收拾的东西,那些都是什么啊,他回去翻出来,都是他曾经不要的,原来娘亲把它们都给了破风,原来破风一直守着这些他丢掉的,用剩的东西过活,不怪破风背叛他,是他对不起破风在先,是他从没顾虑过破风的感受,是他自以为是

他想起听雨,她总是乖乖地劝自己念书,要自己练功,每回他调皮捣蛋,听儿总是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帮他抄书,他受罚时替他辩驳顶罪,他喜欢的她也一律都喜欢,从鸡蛋烙饼到其他所有,他起初以为她是忠心耿耿听着娘亲的话,却不想她一切均是为他好,她对他毫无办法,小心翼翼地讨好,一味地纵容,陪他一直玩闹,去书塾,去若松堂,去茶街……他甚至没想过,若不是那位小师弟,他都不知听雨把一腔痴心给了他,她暗暗地为他做了什么,他都不清楚,他还在与她的大婚上抛下她跑了,徒留她一人受尽别人冷嘲热讽的目光,他太过自私自利,为了林语一句话一个背影,他可以做任何事,听雨又何尝不是,她无条件地对自己好,自己回馈不了哪怕万分之一,她为什么对自己那么好呢?她若是对他坏一点,只需要一点点,他怎样都能少些愧疚

他欠父母的多,欠破风的多,亏欠听雨的更多,可他弥补不了他们了

他想起林书,林书也是他哥哥,却宛如一个陌生人一般,不过是同母异父,剑是林书的,林语是林书的,而他闻人息的这一生,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所有人都说,他要练剑,他要娶听雨,可剑不是他的,不是他想要的,听雨亦然,他真正想要的,或许只剩这座寺庙和这朗朗钟鼓之声了

无论是父母之死,竹姨之死,听儿破风之离去,林语之拒,莫不是红尘执念,误入迷网挣脱不得,若是看开看透看淡,纵使百千磨难,不过一笑罢了,其实,他早已看破,只是一厢情愿,不想承认,“大师,息儿愿脱离苦海无涯,皈依佛门……”

“来此之人,皆如施主这般,只是口不对心,口诵经文,心在红尘,乃是对佛不敬之举……”,眼前一身袈裟的住持玄佑大师问他,“你既看过红尘,那红尘究竟是个什么样呢?”

“红尘,情之一字,劫之一字,情,譬如黎明曙光,刹那而已,俗人流连忘返,然情终不为所动,劫,譬如长夜漫漫,情久不至,心死而已”,他早就心成死灰,“息儿已心如止水,不恋红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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