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天走进厨房,诺马上对他大方一笑,说:“八爷您屋里坐着跟师父说话去吧,厨房这种地方乱。”边说边切菜,刀工又快又细,最后近乎飞刀一般,把菜甩下了锅。他看着诺麻利的身手,大气的眉眼,以及微隆的小腹,终于又挪开了目光。
“就是,八爷,您进屋歇着吧,您跟我们师父好些年不见了吧,打我记事起,也没见什么朋友来看过师父,您还是第一个呢!”掿那边,一只活鸡转眼已经变成了白条鸡,时不时的还自己跟自己耍耍花样,逗得妻子在一边笑。
他在两个人身上看来看去,最后还是盯住了掿,女儿他有的是,如果莲儿生的真的是女儿,他也不稀罕要回去,可是掿实在不像他儿子,不仅是长相,云家人没有一个这种气质个性的男人,而冷静沉着,还是诺比较像他的骨肉……
两个人迅速又有条不紊地忙活,没工夫搭理他,他站了站就又返回了白灵月那边,问:“如果他们之中真的有一个是我的孩子,那么另一个是什么身份?”他知道有另一个孩子和他的孩子一起长大这件事,其实并不算早,当时白灵玉给他的理由是,白灵月不让她到小院去,她以前真的没见过。
“父母双亡的孤儿。”她似乎非常不在意。
“如果儿子是朕的,你要什么条件朕都答应你,如果是女儿,朕也没时间跟你耗着!”他来之前跟自己说了,这次是不能再激怒她的,但是他激不怒她,自己倒有点急。
“皇上,应该也听说了,两天之后墨家有集会,是关于确定下一任巨子的人选,白灵月这里邀请您到时参加,可好?”她装模作样地郑重其事,微笑着望着他。
“白灵月,你别跟朕耍花招!”
“我没有。”她这次非常反常地没有反唇相讥,只是无限坦诚地望着他的眼睛,他心里忽然震撼了一下,二十二年,他被朝政和自己的儿子们伤掉的霸气,似乎全都长到了她身上。
云天真的留下来吃了午饭,他在两个孩子之间看来看去也不敢确认哪一个是他的。因为有生人在,掿收敛了很多,大家安安静静吃完了饭,两个孩子收拾碗筷,他才缓过神来对白灵月说:“今天从始至终,你都没有问起金羽。”
“他的情况,我不用问别人。”她脸上没有任何不一样的表情。
“不想见他吗?”
“不急。”
“那么我就告辞了。”
“慢走,不送,两天以后见。”
她打开大门让云天走出去,再把他的背影关在门外,听到四周的高手们纷纷撤离的声音,手紧紧抓着门闩突起的位置,半天不能动弹。她,怎么会不想见金羽?怎么会不知道他这些年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朝廷里面各种斗争纷繁复杂,他一个人为百姓可以过得好一点做了所有努力,每一次云天的决定有差错,他就在朝堂外面跪着,京城里面有人嘲笑他是下跪王爷,可是他还是一直跪,直到皇上改变成命。他老了,身体越来越差,今年过了年回到封地就没能再返回京城,甚至最近,她直接拿到了他的大夫给出的诊断和药方,他的时间,不会太长了。而自己呢?她虽然看起来还算硬朗,心里更是不服老,可是她清楚自己的身体,隐患太多,又能撑多久?我们这一辈子,都快要过去了!
她控制着自己强行把眼泪逼了回去,转身,两个徒弟静静站在身后看着她,谁都不出声。
下午她破天荒一个人骑马到城里去,这么多年子安的变化也不小,前些年修了街道,上一任太守最重视这些面子的事情,两边的房屋店铺都经过统一规划,一个个样子极像,只是招牌不同。街上人不少,但是很安静,只有她一个人是骑马的,因此显得特别显眼,所有人都用眼角偷偷瞥她,却没人出声,巡街的年轻捕快想要拦住她,又被年纪较长的拦住,两个人在墙根下嘀咕两句就走了。她从主街经过,抬头看看白家酒楼的招牌,天堂居,曾经是天堂会的分舵,已经无人记得,金羽年轻时凌厉的字体,也早已成了云烟。再看看对面已经现出旧态的牌坊,云天手书的“往事泉涌”四大个字一如从前,若是往事可以如泉涌,也该可以如流水般去不复返吧。也许时间太久了,往事也失去了它的破坏力,她觉得自己真的不在乎了,淡淡微笑,她没做停留,直接到黄家才停下来。
停在书塾外面,可以听到里面朗朗的读书声。这些年文字狱的严苛程度史无前例,文人们如果不沦为朝廷的工具就只有死路一条,大牢里面从没像现在这样装过这么多的书生。当年风气刚刚起来,黄琮就想去捅娄子,要不是景郁和白灵月死死劝住他,怕也是活不到今天的。耳边是孩子们清脆的声音,内容不是四书五经一类,而是朝廷统一颁发的蒙学课本,全部都是为本朝歌功颂德的内容,正在读的一篇就是一个著名的御用文人写来赞颂云天如何为了民生疾苦夙兴夜寐地打理朝政,还提到他在街上看到小乞丐,就要救起来,仁爱之心可见一斑。可是,他最后还是亲手杀了这个小乞丐,却没有人会知道,她心里面默默念着,摇了摇头,下马转头进了旁边的医馆。
景郁年纪也大了,整日摆老师父的谱,让徒弟在前面盯着,自己坐在一边的椅子里头闭目养神,白灵月进门也没声音,直到一边徒弟叫她了,她才睁开眼睛,白灵月已经走到她跟前了。
她差不多是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巨子居然进城来了?她上一次进城起码也是两年之前!控制不住自己站起来,她疑惑问:“你怎么来了?”
“旧伤发作了,来找你讨副药!”两个人见了面,还是爱开玩笑。
景郁当然知道不是这样,她的旧伤年年发作,她不是让掿来拿点药,就是直接把她叫到乡下去,什么时候为这事情自己跑过?她引她向后面屋里去,到了后面没人了,才问:“什么事?”
“真的是旧伤发作。”
“嘶——”白灵月趴在床上,狠狠吸了口气,抱怨,“我说,你这施针的手法,可是越累越狠了!”
“再狠也是救人的,不然你自己来!”景郁推了她一把,不重,又下了几针,把她收拾老实了。
“你到底什么事?后天就集会,今天还跑一趟!”
“上午,云天找过来了。”她还是趴着,说话很小声。
“怎么的?想要孩子?”
“还能是什么事?”
“你什么打算?”
“给他吧,不给他还能怎么办?就算为了苍生百姓,也还是还给他合适,而且这一还,什么帐都了了。”
“就这么给他?你舍得?咱们这二十多年就白养了?”
“话不是这么说的,我也没指望孩子们给我养老送终的,现在这样,可能是能争取到的最好的结果了,已经是我的运气了。”
“狗屁运气,你这个鬼样子,活该孤独终老!你想没想过孩子们的感受?你把他们一手带大,现在你说,那个是你爹,你跟他走,跟他去当皇上,孩子说不定还不乐意呢!”
“景郁,你真是越老越粗鲁!”
“比你强,这么大把年纪了还活不明白!”
黄琮是让孩子们散了学之后才发现白灵月来了的,二话不说赶紧看看家里还有什么东西,下厨努力做点像样的。由于白灵月经常让两个徒弟偷偷给这里送一些他们自己种的粮食和菜,她留下吃饭也没什么不好意思,只是这儿也没多少存货,供给越来越紧张,有时候孩子们在家里吃不饱,两个人都分给书塾里的学生了。黄琮小声抱怨了几句当下的情境,景郁就捅他不让他说了,白灵月不是外人,可还要提防隔墙有耳。
她在黄家吃完晚饭往回走,城里面因为马上就要迎驾,打扫得特别干净,人们也都特别的规规矩矩,四处张灯结彩,晚上灯火全都亮起来,照得街道非常明亮,可是街上什么人都没有。她勒着缰绳,让马慢慢地走在这样的街上,恍然想起许久以前,她问过云天,为什么他一定要用打仗来得到这个天下,他回答说他要一个可以掌控的不一样的天下,他果然是做到了。他创造了一个他想要的天下,他控制了每一个人,天下从来没这样有条理过,就是曾经和朝廷井水不犯河水的江湖中人,也因为需要吃饭而改弦易辙,大门派干脆投奔朝廷,小门小派则解散了成为普通劳动者,所有人,都没逃出他的大网。只是这样的天下是百姓想要的吗?现在没有人敢反对云天,甚至如果有人敢说他的做法不对,全国的百姓似乎首先要不答应,谁敢质疑不会出错的皇上?但是事实上是人们说话的自由同样受到牵制,从前云家的消息网而今变成了庞大的国家机构,鼓励人们检举身边人不当言行的行为又被空前鼓励,任何人说的任何话都可能被当做罪证,于是人们全部谨小慎微到道路以目的程度。
她摇摇头,夹紧马腹,出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