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小院,收拾了一天的事情,明明已经很累却仍然没有睡意,屋里灯已经熄了,从里面传出掿轻轻的鼾声,她站在院子里面,借着一点月光,默默地对着槐树发呆。身后传来极轻的脚步,诺拿了一件外衣给她披上,说:“师父,夜里凉,回屋吧。”
她回头看着诺一脸温和的笑,摇摇头,“你们先睡吧,我再呆一会儿。”
“那我陪师父说说话吧。”诺还是微笑,拉着她在院子里的竹椅上坐下了。
白灵月很慈爱地打量着大徒弟,最后还是在她的肚子上停住了目光,开口:“其实,师父也不想这么早就把担子压在你们身上的……”
“师父,您要是有事要完成,就把墨家交给我和师弟,我们两个谁做巨子都是一样的。其实我们都不小了,听马长老说,您十六岁就开始独自接手管理墨家,十八岁正式继任巨子,带领着墨家做了很多事,比起您来,我们已经很大了。”诺下意识摸摸自己的腰侧,那里有她的墨家刺青,象征着继任者的身份。
马前那个多嘴多舌的家伙!她淡淡笑,又注意到诺此刻的动作都和自己年轻时一样,摇摇头,“师父只是希望你们能成为简单的人,过简单的日子,就行了。”
诺却马上反驳:“若是未入墨家,不了解这些道理,或许可以成为普通百姓,现在师父把这么多事情都教给了我们,我们还怎么可能回到平凡?师父放心就好,我们也想清楚了,您这辈子为墨家做了太多,该是歇口气的时候,我和师弟会帮您扛起来的。”
她有一点心惊,望着诺月光下的脸,这孩子从来就是这样温和,处变不惊,即使是现在这样严肃,也有一种让人心里舒服的力量,很多时候她都明白这个徒弟是比自己更有力量的人,她自己太容易被激怒而处在劣势了。再这样的月光下,她忽然不太想要谈巨子继任的事情,而是想和孩子谈谈心,于是幽幽问:“诺,我每年都让你和你师弟到处走走,可是你们总说最愿意呆的地方还是这里,你们是不是哄我?”
“当然不是,外面再好玩,也不如家里让人舒服,师父您对我们来讲就是父母,有家人才是家。”
“父母?”她心一动,“你们,有没有想过,你们真正的父母是谁,你们姓什么?”
“没想过肯定是骗您的,但是我后来跟掿说,既然师父不告诉咱们,就说明这没什么好知道的,我们是师父的孩子,就跟师父姓白,因为师父是对我们最好的人,一定会做最妥当的安排。”
她有一会儿说不出话来,最后说的是:“我有没有跟你说过,不要太信任别人?”
“师父不是别人。”
她几乎是想笑了,向椅子里面靠了靠,说:“不说这个了,诺,师父也没有问过你,从小跟你一起长大的除了你师弟,还有七星,七星除了摇光也全是男子,我那时候知道天权跟你关系也很好,为什么你最后还是选了掿?”
忽然被师父问这样的问题,诺有点不好意思,仰着头看着天上的星星想了好一会儿,才回答:“这种事情好像也没道理讲,就是想要在一起,再说天权那个时候对我好,可是他什么都不敢跟我说,而掿呢,死皮赖脸的,倒让我高兴。”
白灵月问出来,其实就已经意识到这是个傻问题,这本来就是没道理可讲,她自己为什么可以如此长久地牵挂着金羽,即使把吕弈的骨灰埋在院子里,都不能把那遥远的心收回来?她又是为什么,完全不能对云天动心?
“是没道理可讲,”她感叹,“诺,师父不是个称职的巨子,年轻的时候,因为爱一个人,做过很多对不住墨家的事情,可是也为了墨家,做过很多对不住他的事,人果然是不能太贪心,想要不负使命,又想要爱情,最后就是什么都做不好。也许我应该和所有的巨子一样,为了墨家和苍生放弃自己的儿女情长,可是直到今天我还是没有后悔,不后悔爱上那个人,不后悔为他做的一切,只是可怜他爱上的人是我。”
“师父,今天来的八爷,是您年轻时候的爱人吗?”诺从没听师父说起这些,问得有点小心。
“怎么可能?”她完全没想到他们会这样怀疑,声音忍不住就大了,缓了缓才解释,“他啊,是老对头了,我跟他的账,还差最后一笔没算清,我这一生的悲剧,很多事他都有责任,所以不说是仇人就不错了。”
“那……”诺没敢问下去,她本能觉得师父心里面有爱着的人,但是那个人究竟是谁呢?也许已经不在了吧……她扭头看了看墙根。
白灵月望着夜空,声音小得她自己都听不太清楚:“我曾经有一个女儿,如果还在的话,应该比你还年长几岁,可是她只活到了三岁,我经常在梦里见到她,她从来不怨我,不哭不闹的,好像只是知道我想见她,所以才来给我看看,就像她活着的时候那么懂事。她的父亲,我爱了一辈子,哪怕是这么多年见不到,还是没有止息过,我想再见他一面,真的很想在死前再见他一面……”她是感觉到诺的手在帮她擦眼泪的时候,才意识到自己哭了的,她扬着头,泪水顺着眼角滑落,多少年没有掉过眼泪了?她竟然还能为他流泪!
“师父,您要去就去吧,不要等到来不及。”此时的诺,心里面迅速猜测着那个男人会是谁,把墨家近期收集来的消息回忆一遍,哪些有头有脸的大人物身体快不行了?但是她一时半刻也理不出头绪来。
意识到自己失态了,白灵月擦擦眼角的泪痕,起身说:“好了,夜深了,快回去睡吧,”说着轻轻摸摸诺的肚子,“女人啊,要学会心疼自己,尤其是年轻的时候,明白吗?”
诺没仔细听师父的教导,她还在思考到底是谁,排除掉已经病危的云翳和一直病病歪歪的六王爷,然后忽然电光火石之间,茅塞顿开,她终于明白墨家为什么几乎每天都有羽王的消息送来,为什么这个羽王和自己的妻子分居两地这么多年也不纳妾,又是为什么,师父会在这个时候提出提前交出巨子之位。她在回房间摇醒丈夫和自己消化消化之间权衡,选择了后者,轻轻回屋躺下了。
景郁之所以会骂白灵月脑子有病,是因为两天以后的这天刚好是皇上巡游正式到达子安的日子,按照计划太守要拿出他事先准备好的全套欢迎仪式来恭迎圣驾,城里面不说真的热热闹闹也应该是看起来红红火火的,但是白灵月一定要在这一天召开集会,并且诚心诚意邀请了皇上。
于是这天,太守起了大早带着人马等在城门外,汗水湿透了里面的衣服,两腿都站得不会打弯了,迎来的只是这次巡游的随从官员们,皇上自己则“有事耽搁了,下午才能到”。与此同时的巨子小院里,十大长老已经到齐,大家拭目以待看着首位上穿着玄衣戴着墨家戒指的巨子大人,等待她开口,可是她似乎还在等什么人。
云天到来之前,依旧是他的侍卫们先布置在四周,但是这一次,他并没有掩藏身份,外面一个太监的声音高声喊着:“皇上驾到!”接着一身龙袍的皇上就缓缓走近了这个不起眼的小院,身后两个人,给他抬着龙椅。
不可否认他身上王者之气是很明显的,除了白灵月所有人都措手不及,一时愣在原地,程彦毕竟是经常见到皇上,率先跪下高呼:“恭迎圣驾!”大家这才反应过来,跟着他跪下了,毕竟巨子大人和皇上有过节,而她门前挂着的又一直是皇上年轻时用的玉佩,这事情在墨家不是秘密,皇上这时候出现,也不是说不通的。最吃惊的还是掿和诺,两天前的八爷竟然就是皇上!为什么皇上会出现?皇上和墨家什么关系?这些疑问两个人想不明白,面面相觑一刻,也跟着众长老跪下了。
唯一不跪的就是白灵月,她只是站起来笑着看看他,说:“恭迎皇上,您上坐吧!”
皇上没说让起来,一院子人谁都没动,云天径直走到白灵月面前,说:“你从来不跪我。”
她什么都没说,痛快地双膝跪下去,道:“参见皇上!”
他虽然是那样说,但是没想到她竟然就跪了,下意识就上前把她了扶起来。
她瞬间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表情,似乎在说她的跪他还是领受不起,嘴上却只是说:“今天是我墨家集会,我请您来做个见证,您要是一直不让我的人站起来,我的话就没法说了。”
云天愣了愣,明白她虽然是跪了一下,却成功先发制人,他只能说:“都起来吧!”而他的随从已经把他的龙椅放在了屋门口最高的地方,于是他就坐了上去。
大家都非常不自然,只有巨子一个人若无其事,开口沉声道:“今天召集大家来的目的,大家也都知道了,我年岁大了,体力脑力都不行了,该是让贤的时候,掿和诺都是我的门徒,你们也是看着他们长大的,他们能不能担当巨子的位子,你们来说一说吧。”
一时之间一点声音都没有,只听到风吹得树叶沙沙响,她扫了一眼大家的脸,说:“怎么?见到皇上连话都不会说了?那好,这件事先放着,我说另外一件事,掿,你过来。”她眼睛看向了掿,他就明白是叫他,于是听话走过去。
“跪下,”她命令,他马上就跪了,“我今天要你在为师面前发一个誓,然后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你。”
“师父您说。”掿的表情有点诚惶诚恐。
“我要你发誓,你师姐会是这辈子唯一的妻子,你们会一直不离不弃地走下去。”说完她抬头看了一眼诺,发现她非常紧张地盯着自己。
掿则浑然不觉,一时忘了这么多人在,嘿嘿笑出来,说:“师父,这事情就不用发誓了吧,我肯定不会变心的,您在担心什么?”
“好,这是你说的,我也不逼你发誓,你听好我下面的话。”她向后退了一步,伸手指着云天,“你姓云,这个人,就是你的亲生父亲,因为现在他没有了可以继承皇位的儿子,所以希望你可以跟他走,你跟他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