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事尘埃落定,她跟随她回到子安,以为从此以后就是一成不变的安静日子,两个人会相互扶持着走下去,可是她错了,她想不到白灵月竟然想把她嫁出去,更想不到,她的生活里,会出现黄琮这样一个人。
她自然是一开始就知道,巨子和这个人有过婚约,两人在很早以前私交还不错,而且他的命也是巨子救下的,所以白灵月才会借黄家的房子给她开医馆。她认识了黄琮之后,觉得他如果真的和巨子在一起,那才是滑天下之大稽,金羽吕弈那都是什么样的人物?配起巨子来还显得勉强,他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穷酸书生,真是吃了雄心豹子胆!
而且他那副酸文假醋的样子她也看不上,年岁不小了,就因为没结过婚,一张口就是小生怎样怎样,和她说话就没敢抬眼看她一眼,拱着手簌簌索索的,好像谁欺负了他!一两句话的事情,放在他这里十句八句说不明白,绕来绕去不知道什么意思,不和他说话还好,说上两句就觉得牙根酸。要命的是他那个房间里穷得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竟然还要取个名字,在门口贴着用小篆写的“憨墨斋”三个字,那字体拗得生怕谁认识!
她和白灵月说这些的时候,并没意识到这根本是不关自己事情的,干嘛这么注意他的一举一动呢?白灵月没点破,只是淡淡说:“黄琮有黄琮的好,你慢慢就知道。”
“谁要慢慢知道?”她并不知道她的样子有点矫情。
黄琮有黄琮的好,她还是没看出来,这人本来就迂腐,对底下的小孩子们就更是迂腐至极,没听他说过一句顺溜话,孩子们也不怕他,有时候在课堂上就吵闹起来,她在医馆里都能听到,不过……他倒是不喜欢拿戒尺吓唬孩子们。医馆的后门和他的院子是连着的,她自从医馆步上正轨就难以再回酒坊去吃午饭,黄琮把厨房让给她,自己在院子角上搭了个炉子,她这才发现他做的菜就是放了盐的白水煮菜,实在不知道他怎么咽得下,立刻站起身来再去炒个菜,两人从此在一张桌子上吃起了午饭。
再后来她实在不能忍受在酒坊住下去,酒味太重了,她一向是不胜酒力的人,睡一夜下来,醒来的时候反倒比睡前还不清醒,于是就在一次午饭的时候向黄琮提出再跟他租一间空房住下,也方便打理医馆。黄琮的反应让她有点意外,只见他拱起手来道:“小生明日就找些工匠来,把这院子一分为二,景姑娘尽管住下,莫要提租金的事情,小生每日吃姑娘一餐饭,已经很过意不去了!”
嘶~她偷偷抽了一口凉气,看了看这个院子,一分为二?真有想象力!“筑墙就算了,我也不是信不过黄公子。”她努力笑着。
“这不是一个信任的问题,事关姑娘名节,不得不慎!”
“我们江湖儿女,不讲究这个,如果这事关黄公子的名节,你就找人筑吧!”她吃饱了,“哐”地放下碗留着让他洗。
黄琮因为筑不筑墙的问题挣扎了许久,最后竟然跑到酒坊去问了白灵月,白灵月忍着笑问他:“你为什么犹豫?”
“我是觉得应该筑,毕竟孤男寡女,住在同一个院子里会有人说闲话,可是我又觉得如果筑了墙,景姑娘会不高兴……”他和白灵月说话,酸气总算少一些。
“那么你是觉得你的名节重要呢,还是让我们景姑娘高兴重要?”狡猾的巨子在这里偷换了概念,暗自得意。
“这……自然是名节为大,我也是为景姑娘考虑。”
“我的建议是,黄兄还是多为自己考虑,尤其是未来。”白灵月一个没忍住,还是逗起他来。
黄琮立马憋了个大红脸,说不出话来。
她看到预期效果,也就作罢,拍拍他的肩膀说:“以黄兄的个性,会跑到这里来问我,就说明你已经有了倾向,不是吗?”
她说得高兴,他却忽然愣住,接着非常慎重地向旁边移了一步,又站定。
“怎么了?”她莫名其妙。
“男女授受不亲。”
白灵月瞬间有一种揍他一顿的冲动,让他知道男女授受之后是什么后果,但是转念想到把这么个人交给景郁去修理,实在是妙,动手的冲动就消了。
墙确实没筑起来,所以景郁也愈发发现黄琮其人是多么的……欠打。这一日她刚刚出诊回来,就听到学堂那边有衙役过来收税,自己也就到里间去拿钱准备着,只听到那边黄琮的声音:“这是三个月的税款,您收好!”
“就这些?”
“这是按朝廷规定的数目交的啊!一文不少。”
“黄先生是糊涂了吧?怎么是三个月,明明该是四个月!”
“衙役大哥休要拿小生玩笑,年初朝廷刚刚颁发的收税制度,按季度每三个月交一次,小生记得清清楚楚,三个月前也是交在了您手上的!”
“怎么着?你这意思是我搞错了?你这是抗税你知道吗?我现在就可以带你回衙门去法办!”
阎王好惹小鬼难缠,这摆明了是想要好处,景郁听不下去推开后门进院子,摆出一脸的笑,说:“衙役大哥,来收税啊?给,这是这个季度的,我刚才听说要交四个月的?那是不是说下个月的也一起交上?那您可得给我们写个字据,还没听说要提前交税这么一说的!”
“呦,景姑娘,您这就住进黄家院子了?我怎么没听说两位办喜事啊?”衙役其实也知道今天这竹杠敲不成了,她后面是白灵月,而白灵月是不能惹的主儿,只能顾左右言它,讥讽讥讽。
“你……”景郁还没反应,黄琮先出了声。
“衙役大哥,咱们太守夫人的体虚之症不知道怎么样了?我前些日子开了副药,不知道效果怎么样,你帮我问一声,要是不见效我再去看看。”她倒不急,悠悠说着,轻轻笑。
衙役明白了,就算不靠那位神秘的白家大小姐,这个景姑娘照样不好惹,讪讪笑着说:“景姑娘开的药,必然是药到病除!”
“那么衙役大哥也可以在巡夜的时候,到景郁这里来讨副药,看看能不能治好你这个欺下瞒上欺软怕硬的病,顺便还可以看看,我和黄公子是不是清白。”她故意瞥了他一眼。
“你这是……”衙役摸不准她的意思,偷偷抬了头。
“黄公子,我听说一个书生半个医,说得太深了你怕是不懂,巴豆总听说过吧?可巧我师弟刚刚给我送来了一批上好的药材,我正不知道这子安城里哪一位上了这么大的火。”
黄琮不想笑,但是唇边还是没能完全憋住。
占便宜不成,反倒被奚落了一通,衙役收了钱赶紧走了。景郁是知道巨子有回乡下的打算,有意在这城里竖起自己的威信,免得日后事情麻烦,所以本来也并不是争尖的人,最近做事却处处要占上风,几乎要把这城里的医者都得罪尽了,打发个小吏根本不在话下。
看到衙役走出去,她松了口气,黄琮本来站在她身后,她一回身,他马上拱手说:“景姑娘,还听在下一言,莫要招惹这些小人,后患无穷!”
“你是君子,我不是,我倒要看看这些小人能把我怎么样!”
“还有,姑娘以后说话一定要注意自己的名节,姑娘是洁身自好的人,不可以信口开河,坏了自己的名声。”
“坏了名声能怎么样?嫁不出去啊?你哪只眼睛看到我想要嫁出去了?”
“女子保留名节,当然不全为了婚嫁,这女子的名节乃是女子立身之本……”
“白痴!”她忍不住说粗话打断他。
“姑娘教训得极是。”他还是拱着手不抬头的样子。
她真恨不得踹他一脚!
也许是万物相生相克的道理,景郁从前顶多是个说话比较直接的女子,结识了酸腐的儒生黄琮之后,竟然变得一天比一天粗野,动辄骂脏话,她自己还没有不好的意识,总觉得她没有真的动手就已经很不错。不过她倒是发现,自己的这种粗野很得孩子们喜欢,相对于满口仁义道德的黄先生,书塾里的孩子们更喜欢赖在随和又大度的景大夫的医馆里面,以致课间休息跑到这边来,上了课还不回去,黄琮只能登门找人。
其实黄琮对学生们是极好,虽然和其他书塾先生一样板着一张师道尊严的脸,但心底里是拿孩子们的成才当件大事的。哪个孩子家里近期有些困难,他当即减免几个月学费,更有甚者家里穷得不行,孩子想上学只要求他一求就可以了,于是人善有人欺,也是有人赖着不交学费的。所以这样一来二去,他每个月也收不上多少钱来,勉强够吃穿用度,衣服是穿来穿去那么几件,破了就自己粗针大线缝一缝,寒碜确实是寒碜。
一天吃饭的时候,她抬眼就看到黄琮衣领上歪歪扭扭的针脚,随口说:“以后你的衣服穿破了,拿给我帮你补,好歹是个先生,这样出门不丢你们孔圣人的脸吗?”
“谢过姑娘了,大概孔圣人也想不到会有我这样不争气的弟子!”他略带着笑意。
她没想到他还能开玩笑,趁着气氛不错,接口就说:“我帮你做件新衣服吧,我看你的衣服起码也穿了七八年了!”
他忽然就很生硬,头埋得更低,说:“景姑娘抬爱了,黄某消受不起。”
“你有病!”
“姑娘教训得极是。”
下一次,再这样,绝对要打!她暗下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