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过世之后,巨子带着聂穹赶赴战场,她除了照顾萱萱就没有其他事情,生活的空虚给了她足够的时间想念一个人,而这个人往返于战场和峦城之间,没多久就和她见了面。
“景姑娘你也不用每天闷在房里,尽可以出来到处看看,虽然这峦城距战场太近,人已经跑得差不多,但是四周的风景还是很不错的,巨子特意让我嘱咐你别闷坏了。”聂穹在酒楼上如是对她说,小包间在楼上临着街的位置,桌子上摆了几碟精致的小菜,这是他们第一次单独相处。
“哪里?我也不大喜欢游玩,现在照看着巨子的女儿,偶尔能帮街坊四邻看看病什么的,挺好,叫巨子不要惦记。”她低着头,不敢直视他,心里跳得像打鼓一样。
“巫长老的弟子,果然是妙手仁心!”
“聂长老真会说笑!”她不可能没脸红。
聂穹长她许多岁,又在江湖上行走了许多年,她是怎么回事,他一眼就明白,却绝不点破,只是对她愈加温和有礼。纵使大风大浪过来的女子,也很可能扛不住聂穹那几下子,何况是初出茅庐的景郁。
可是他只是对她态度很好而已,谈不上有好感的暗示,她是没能力看透他,也拿自己没办法,只能,相思成灾。
相思成灾,她觉得更有理由相思成灾的人是巨子,她,应该是非常牵挂金将军吧,可是她怎么还能跟他打仗呢?那时候她和所有人一样不理解巨子为什么一定要忽然转变立场帮助南方,她更不能理解,她怎么能够狠心把那个孩子打掉!她赌气不给她开药,结果让她后悔莫及,白灵月竟然会那样伤害自己。
白灵月对她的影响,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她从来没把她当成过榜样,她不想成为她那样的人。可是她一直跟在她身边,眼睁睁看着她为墨家毫无保留地付出,她对别人的心软,对自己的心狠,不走到绝境不知道回头的个性,都让她深深震撼,一个人,竟然可以做到这样的。
所以在聂穹来找到她,跟她说希望她可以把巨子的打算告诉他的时候,她第一次有勇气抬起头来直视他的眼睛,问:“为什么?”
“巨子毕竟是年轻,我怕她什么事情考虑不周坏了大事,特别是她对吕家姐弟的态度,我已经觉得不妥……”他这样解释。
“是吗?那你自己去问巨子好了,巨子是通情达理的人,又信任你,不会不说的吧。”
聂穹的眼睛微微眯了一下,爽快回答:“好的,那我就直接去问巨子好了。景姑娘在吕府里面还住得习惯吗?”
话题忽然转开,他声音也忽然变得温柔,她又不敢看他了,低头答:“很好。”
其实从这个时候开始,她就已经怀疑了他,可是这个人在她心里埋了这么久,并不是一点怀疑可以拔除的,偶尔巨子拿她开玩笑,她还是免不了面红心跳。
她问过白灵月,为什么信任聂穹,回答是他是师兄的朋友,她信师兄,也就信他。她也是知道白灵月和郑洛从小一起长大的情谊,可是因为这个信任聂穹实在并不可靠,巨子不去查他,她却动手查了,毕竟她回到了京城她就是这一方的长老,那个棱儿直接受她命令。如果白灵月都不怀疑聂穹的话,把这个人放在心里这么多年的景郁,其实是更没理由怀疑他的,可是她还是问了棱儿:“你应该是会察言观色的,聂长老对吕淑娴是真是假,你判断不出来吗?”
“长老,其实我觉得聂长老是挺认真热情的,每次看吕大小姐的眼神都和看别人不一样,只是吕大小姐没对他太正眼看过。”
不一样是什么样?她想要知道。“下一次聂长老拜会吕大小姐的时候,你想办法知会我一声,我就去看一眼。”
后来她想起自己的这一系列行为,似乎是在找一个理由让自己尽快死心,她不想逃避他对自己无意又时常挑逗利用这个事实,她想要的是正确的结束。她去看了那个眼神,心里的第一个念头是,如果聂穹会用这样的眼神看自己,她一定不会像吕淑娴这样爱理不理,更不会像巨子这样放手离别,而第二个念头就是她不要再喜欢他了,不仅仅因为他喜欢别人,更因为他既然能看得上吕淑娴这样的女人,就证明他不值得她喜欢。
可惜这样想想很容易,真的要狠下心来忘记一个人则很难很难,那段时间她长久保持的平静外表之下翻滚着什么样的心情,连白灵月都不知道。就在白灵月和吕弈开始不明不白,勾引了吕淑娴又逃跑那段时间,她心里面的挣扎没人知道,她似乎是有些恨他,但恨的最多的还是自己,师父说的没错,感情这个东西,最好还是不要碰。
她偶尔还是能见到聂穹,还是不能平静面对他,她不知道结束是什么,但是她知道一定会有一个结束。他来找她撕破脸的时候,她就以为那是结束了,他冲进来怒视着她,问:“我和淑娴的事情,是你告诉巨子的?”
“你应该早就知道我查你,若不告诉巨子,我查你做什么?”她面对他愤怒的脸,反倒是平静了,从心底涌出一丝狠意来,似乎在说,好,这一天终于来了!
“我跟什么女人在一起,是我的事情,她凭什么干涉?”
“凭她是巨子啊,墨者对巨子惟命是从死不旋踵,这个你很清楚,难道你觉得这个事情墨家不能管吗?”
“那么她白灵月嫁给金羽的时候跟谁商量过?得到过谁的许可?”
“她是巨子。”
“她是巨子?如果不是郑洛让给她,她会成为巨子?你知不知道郑洛为了她牺牲掉多少?她竟然没心肝地嫁给别人!还有她现在和吕弈的关系,她就是个水性杨花的女人,可怜郑洛还为了她赔上命!”
“为朋友抱不平吗?”她冷笑一下,“我可以同情你,可惜我是巨子的朋友,没法认同你,你以为谁都愿意做这个巨子吗?巨子为了墨家牺牲多少承担多少你根本就不知道!”
他同样冷笑:“真没想到白灵月还有这样收买人心的功夫,也对,她连淑娴都没放过!你这个小黄毛丫头,别急着为她说话,还是自求多福,小心哪一天就被你的巨子给卖了!”
可以了,她觉得话说到这个份上,她再也不会牵挂这个人什么,在气头上她相信这一页彻底翻了过去,她彻底结束了自己这段无望的单恋,可是没几天,当她再次想起这段对话,竟然理解起他来。他不是不忠于墨家,只是不喜欢害郑洛死掉的白灵月,那是他生死之交的兄弟,真的是可以理解的。这是怎么了?她实在懊恼自己,他已经露出了那样的嘴脸,怎么还会替他开脱呢?她已然不能原谅自己了,但是她没有想过自己真的会有一天亲手杀了他。
白灵月的匕首逼向他颈间的时候,她就已经意识到巨子心软了,她在白灵月身边时间久了,知道她根本就下了不了手杀他,于是,她拿起剪刀冲了过去。她不会多少武功,可是身为医者最清楚什么地方一击致命,她没有慌乱没有手软,非常成功杀死了她平生杀掉的第一个人,她爱的第一个男人。看到聂穹倒下去,她只有一瞬间的吃惊,接着就觉得这似乎是注定的事情,她用这样的方式给自己一个结束,才真正决绝。
在聂穹死后,她反复想那一刻的自己,其实如果换一个人,同样的情况,她也许是下不了手的,正因为是聂穹,是这个害她矛盾自责辗转难安的男人,她才会如此的义无反顾。这样,是爱吗?她明白不论是师父还是巨子,她们都是宁愿自己死,也不会杀所爱之人的,也许这就不是爱,只是年少的一个梦幻,梦醒来发现现实太残酷,索性把梦打碎得干干净净,可是这时候的她,明明白白觉得,自己这一生,难以再爱其他人了。又或者,她天生就是对别人硬得下心肠的人,和巨子正相反。
她真正发现自己心肠硬,是杀掉吕淑娴的时候,当棱儿血肉模糊的尸体横陈在她眼前的时候,她就决定杀了吕淑娴,蓝岑彻底断了,任那女人在毒发的时候怎样求她,都无动于衷,她是亲眼看着吕淑娴用刀剖开自己的腹腔,挣扎许久才死的。呵,这是怎样的狠心?巨子一定是做不到吧?她终于想起师父收她为徒的理由,性子直,心也够硬——果然是硬的。她想,她是对自己有信心,可以完成答应了白灵月的事情,一直跟着她,杀掉她不忍杀掉的人。
从此她就真的像随身的丫头一样跟在了巨子身边,心无旁骛,看她开心也看她伤心,看她艰难走着这条路,看她为了墨家还一笔笔的债,看她一次又一次把自己逼上绝境。特别是念萱死在自己身边之后,她已经认定自己一辈子都不会离开巨子,她们已经成为了最好最亲密的伙伴,无可替代的互相信任,很多次白灵月都在冒险之前把墨家托付给她,巨子这个位置,她没想过,也对自己没信心,可是她还是一次次接受她的嘱托。那么多凶险的事情,她也曾想,但凡哪一次巨子不能回来,会怎么样?她能担得起墨家的重担吗?也许船到桥头她也可以牺牲那么多,思虑那么多,但是她的万幸或者是白灵月的不幸,她只是一次次医治好她遍体鳞伤的身体,然后再跟着她一步步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