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府 花厅
叶世锦端坐上首,面色不算柔和。下首坐着青皮缎帽的上官良,一脸谄笑。
“我说妹夫,您看这个怎么样?”上官良一边说一边展开一卷画轴,小心递给叶世锦,仔细观察着他的神色。
自从上次被叶倾城的小丫鬟打下山,上官良是彻底断了再上山讨没趣的心。思前想后,回家与妻子马氏一番商议,将算盘打到了叶世锦的头上。
叶倾城九月便满十六,的确该寻个好人家了。再说,她性子清冷,不善持家。眼看着叶世锦一天一天老去,以后的日子也是需要人照顾的。
叶世锦被上官良一说,心里也有些在意。本待叶倾城成人后再议的事情,这便提上了日程。不过,官宦家的少爷自小养的浑身陋习,生意上的公子又勾心斗角算计太多。他不舍女儿嫁去吃苦,便想寻个才貌人品皆是上等的温和书生,招上门来。
上官良见说动了叶世锦,寻思了一月,把亲戚里适龄的少年都挑了个遍。但凡能与他扯上一丝关系的,都给画图带了来。总有一个,能选上不是么?
叶世锦本不愿他搀和此中,这上官良寻的一干人,无外乎上官家与他妻子马氏家的亲朋旧友。叶倾城乃叶世锦的独女,他怎舍得将爱女糟践了。偏上官良不嫌皮厚的涎着脸凑上来,热心积极忙前跑后,比自家娶儿媳妇还要重视三分。
叶世锦不好发作,也只好装模作样的看一看。这不看还好,一看愈气。正待打发走了人,上官良连忙再捧上一卷画轴。
叶世锦面色冷淡的接过画轴,打量一眼。画中人身量颀长,五官柔和,一双眼眸透着儒雅之气。
方才看的数人,不是样貌丑陋就是身量不足,再不然花天酒地,腹中无墨。若非上官良担着舅哥的名义,叶世锦是定要当场发火的。此刻,画中少年儒雅温和,与自己倒有几分相似。
叶世锦又看了一眼画中人,少年年满十九,与寡母相依为命,去年中了秀才。乃是上官良侧室—陈氏,舅母的侄孙。论辈分该叫上官良一声姨丈。这亲戚远了,人也顺眼多了。
上官良见叶世锦对这人上了心,眉间一皱。画中少年名唤宋玉,家中只有老母,平时多靠陈氏的照拂。陈氏是上官良的侧室,上官良对他们一家也顾及不多。此时,选侄女婿没了合适人选,才想起他来。上官良皱眉片刻,瞬间便释然了。管他呢,好歹是自家人,这偌大的家财只要不落到旁人手里,就什么都好说。将来,只要陈氏一发话,宋玉还不乖乖将金银双手奉上来。
叶世锦再看一眼,少年名唤宋玉,是洛城郊外的凤来镇人。写得一手好字,作的一手好诗。常在凤来镇的街上摆字摊,替人写信、作画赚些银钱贴补家用。
叶世锦心上一缓,抬头道:“这宋玉,人品如何?”
上官良掐出一脸笑,凑近道:“妹夫你是不知道,这个宋玉可是远近闻名的孝子呢。”
“哦?”
夜离谷
苏夜离天明赶回谷中,此刻蹲在逍遥楼前的凉亭边,百无聊奈的打着水漂。
四周值守的守卫,见他神色阴郁,都远远的巡视,不敢靠近。展奕一步掠近,朗声道:“怎么了?”
苏夜离肩上一疼,看一眼落地的石子,回头看着展奕。对方单手提着一壶好酒,惬意的倚着凉亭木栏。
“没怎么。”苏夜离淡淡开口,转过头来。手中的石块一射,正中了湖对面的一棵老松。枝干一晃,松叶扑簌簌的抖落一地。
“咱们行动的时间,可定下了?”展奕灌下一口酒,问道。
苏夜离摇摇头:“还没有。”
展奕一疑,跃下栏杆:“为何?”
“义父有令,今岁按兵不动。刺杀之事,明年再议。”苏夜离肃声开口,盯着对面犹自晃动的老松。
展奕盯着他看了片刻,见他容色肃杀,也知并未骗他。转头看着对面老松,开口道:“要不,我去打探打探?”
“义父此言,定有他的道理。”苏夜离嗓音一低。拍拍手中泥土走到凉亭内,坐在石桌边,双腿支在栏杆上,盯着 凉亭檐边的藤萝,看的出神。
展奕见他如此,也明白不能急切。跃下栏杆,站在湖边。望着粼粼湖面,日光染出一片绚烂的白。灌下一口酒,对着湖面出神。
苏夜离知他压着仇恨,缓缓道:“展奕。”
“嗯。”展奕闷哼一声。
“如今,狗皇帝手上可都沾了咱们亲人的血。”苏夜离自嘲一笑。
展奕一颤,双拳紧握,沉默不语。
苏夜离盯着红黄一片的藤萝,轻声道:“你可知,这些年我是如何压下仇恨的?”
展奕不语。
“刚来谷中时,我整夜整夜的不肯睡。我怕,一睡着就像爹娘一样,再醒不过来了。”
展奕松开紧握的拳头,仰头灌下一口酒。
“义父整晚陪着我,他也不睡。”苏夜离犹自盯着悬垂的藤萝。“义父对我说,睡着了一定会再醒,他还说娘亲最想看到的,也不是我不睡觉的样子。爹最想看到的,一定是我好好活着,好好长大的模样。”
展奕灌下一口烈酒,盘膝坐在湖边石板上,盯着湖对面巡守的侍卫。
“义父说,等我长大了,就能给爹爹报仇。等我长大了,就能长得和爹爹一样高大俊秀。”苏夜离倚着栏杆,伸手扯过近处藤萝上的小花,淡淡道:“若我不好好活着,不好好长大,爹爹和娘亲一定会不高兴的。”
展奕缓缓道:“我和展鹏来时,正好看见你一个人在山坡上练剑,差点砍到自己的手。”
“呵呵……你们没来时,我常偷偷一个人练剑,害得义父四处寻我。”苏夜离轻笑出声。
展奕眯着眼,望着粼粼碧波:“你别劝了,我知道。”
苏夜离跃下凉亭,一步走到展奕身旁,坐在他旁边,揽着他的肩膀道:“我告诉你,仇恨,有时候要埋在心里。”
展奕不语,盯着湖面。
苏夜离紧了紧手臂,淡淡道:“我已经隐忍了十五年。或许,还会更久。”
展奕深吸一口气,盯着跃出湖面的小鱼:“我明白。”
苏夜离一缓,笑道:“义父又命人给你采买了一车竹叶青。”
展奕闻言低下头:“谷主,操心了。”
“你以为义父不知?你往常从不醉酒,这些日子酒不离手。你当兄弟们都没看出来?”苏夜离轻声道。
展奕一僵:“我……”
“义父说,狗皇帝经此一事,防备定会更甚。安王并非善类,招纳不成,也会有所举动。今岁实不宜再动,我等需勤练武功,明年一举刺杀。”
展奕点点头:“我明白。”
“明年,咱们兄弟直取狗皇帝的项上人头。”苏夜离伸出手,豪言道。
“好!”展奕也伸出手,双掌一握,信心百倍。
苏夜离顺势拉起他来:“走,上山练剑。这几日,我又悟得一些心法。”
展奕一笑:“是吗?”一用力,将酒壶远远掷入湖中。
“那当然。”苏夜离足下一点,当先行去。
“等等我。”
一黑一白,两道身影,沿着湖边飞快往山上掠去。莫逍遥站在逍遥楼花厅门口,望着人影消失的方向,额间的皱褶舒展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