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京城花魁南园被天价赎身的消息爆炸开来,坊间谈得好不快活。各个都巴不得快点知道内幕是什么,刚好碰上昨日欠收拾得夏侯斜月被严罚,没人知道原因,但是两件值得琢磨的事情撞在一块儿,那就更让众人兴奋。
这么多人在烈日里闲着也是闲着,都愿意坐在树荫下,大蒲扇一下一下的扇着,你一句我一句,各个都是探案捕快,抽丝摸茧的,就差登上夏侯府问当事人怎么回事了。
就算猜的八九不离十,众人也不敢下定夺,这件事的经过就是这样。毕竟只有听到了当事人的承认,才更加安心,才能四处传播,才能指摘夏侯斜月作为豪族贵女,行为不端,不值得配上如此高的门楣,巴不得看她被众人唾骂。说南园是个狐狸媚子,男女通吃,小小年纪就肮脏地不堪入目,这么快就攀上了大东家,也不管对方小不小,来头多大,一个劲儿的往上扑,都祝她早日在京城陨落,不要迫害自家男人。
就算最后事情传得越来越离谱,也抵挡不住众人继续嚼,变味了也吞得超开心,讲得也越来越眉飞色舞。本来不是自己的事情,却最爱把别人的闲事放在心上,以便时不时翻上旧账。
事情足足在京城闹了足足一个月,才慢慢淡了下去。期间,南楼更是因为这两件事情变得火爆,狠狠赚了一笔,把主管赚得脸泛油光。其实知情的人都知道这两件事实际上就是一件事,然而知道的人都少之又少,在夏侯府上的规严以及南楼为了自保也被禁止言谈的情况下,没有人会不知好歹问是是非非,保财为大。
南园是不知道斜月的做法的,她作为主角之一,却不知道自己被斜月解救着,斜月自作主张令她生了一小会儿闷气,但听到一些闲言碎语,知道了斜月被罚的很重还晕了过去,她又苦笑。
“我那时候受罚呢,我怎么知道闹成什么样子?”斜月靠近炉火,把手一伸。现在正是初冬时节,天气晴朗,但是寒意怎么也抵挡不住。
南园把刺绣一丢,索性挑明:“你拿什么来赎买我?又要偷拿钱财么?”
斜月却低头一笑:“南园你说什么呢?我要是没有底气我会来跟你商量?”
“幸好你来跟我商量,你要是再像上次那样自作主张,不问我意见,我怕是真的要和你诀别了。”
“那真是好险呐!”斜月知道南园讲着玩的,因为声音听起来并不孤冷和绝意,“南园,你是不知道,我上个月及笄礼得到了多少赏赐和贺礼!我估算了一下,比上次的钱还要多很多,都是我的,我想怎么用就怎么用,我还真的没一下子拥有过这么多的钱财,这么多的奇珍异宝,我算是尝到了成年的甜头。”
“然而事实上,它们并不是真正的属于你,礼是互相的,贺礼不是白送的,总有一天会让你还回去!”南园看着炉子里的炭火,橙红刺得她眼睛生疼,“斜月不要做这种事了,我不值得,他们会死咬着我,不会放我走的,我们不要做这种美梦!他们就是盘在你身上的水蛭,你有一点点价值,他们就会压着你,扒在你身上,你挣都别想挣开。我无权无势,无家可归,更是挣不开。直到你的血被彻底吸干,他们感到你没有用处了,你特别无能,没有任何价值之后,才会放你走,就算你已不在是人形。”
斜月瞪大眼睛,竟带了些怒意:“可你并不喜欢呆在这里,我能帮,我也有能力!南园,我调查过,这家南楼根本不是那个大龅牙开的,他不过是个跟屁虫,虽然背后查别人老底不好,但我认为我没做错,我可以用夏侯府的人脉与压力,给这南楼的真正幕后人施压,让他放过……”
斜月的话还没有讲完,就被南园略带恼怒的语气盖过:“够了斜月,不要这样做,你若继续调查,你知道这水有多深吗?你看看,自南楼营业以来,有谁真正的赎走过这里的任何一个女子?没有!从我来南楼的那一刻,我便深刻意识到,这里的每一个女人都走不出去!除非你死了!谁也没见过这家南楼的幕后人,连他姓甚名谁也不知道,我们这里的老鸨母都不清楚,而你却说想查就查,你是在给夏侯府惹上一身乱!”南园她不想牵扯夏侯斜月他们,他们没有责任因为她而陷入舆论风波,斜月更没有保护她的必要,南园突然挂泪,“还有,斜月收起你的怜悯,我不需要,你的善良只会刺痛我,不要把自己伪装成大善人,人们总是会将手上的刀砍向你这种人。”
斜月呆呆的望着她,神绪复杂,她没有大发慈悲的意思,是她想帮南园,就只是……单纯的想让她……离开这里。“南园,我没有那个意思,我只是能感受到你并不快乐,我没有怜悯你的意思,我……我把你当做朋友,……朋友不就是互相帮忙吗?互相承担?快乐一起快乐?难过一起难过?”
南园吸了口气,逼回泪意:“斜月,如果我真的能离开这里,我能去哪里?外面能够接纳我吗?你有想过吗?我连如果这种事情都不敢奢望,我已经长上面具了,伪装太久,我早就已经不知道怎么去面对了,斜月!”
斜月拉紧南园的一小片衣袖不肯松开,说道:“南园,你能去夏侯府,夏侯府空住处多,住得上你。我爹并没有明确阻止我跟你往来,只要我先斩后奏,就有希望,我爹是个开明的人。但是我犯的错太多,朝廷已经给我爹压力了,但是我爹从来不在意外界的目光,我可以带你去夏侯府。夏侯府上人少,我爹自我母亲离世就没有再另娶过,我爹忘不了那个女人,我爹就我这么一个女儿,罚归罚,但是还是疼我的,疼我得很,比起两个哥哥,我是最受府上宠的!仆人也不多,你不喜欢听那些杂言碎语,我可以让他们都闭上嘴!”
“斜月,你能堵上府上人的嘴,但你堵不上世人的嘴。世俗的眼光,不会一直容忍打破常规的存在,而我,很脏。你先斩后奏,只会让更多的人讨厌我,他们只会在你我看不见的角落里,咒着我,会说,那个青楼女子本事真大,攀高枝攀得够精的。光是道听途说,就能让人浮想联翩。斜月,你无法阻止的!就算你告诉他们,我们是朋友,他们也只会认为你眼神不好,你一定是被我蛊惑了,你高不可攀,终究是我搭上的你,我们身份一直都是不平等的,你是侯门之女,家可敌国,如今又深得皇后的喜爱,你将来路途光明一片,而我被锁在这里,出不去,也不能出去。”南园宁静的眸子里映着斜月,“斜月,我没有家,除了南园能接纳我,我无处可去。我不是你,轻轻松松就有宠爱,轻轻松松就能坦然接纳别人的善意,我是被抛弃的。但是我很高兴,斜月在我身边,愿意陪我嬉闹,给我一片光,我很感激,但是我也舍不得拉你下水,斜月,我们不一样!我身上戴着镣铐,我被锁着。”
南园双手握拳,指关节泛白:“斜月,我认了。这锁,我自己戴上的,我自愿的,心甘情愿的。就算不开心,我也是自己选的。”活在阴暗的地方久了,你叫我怎么再去外面沐浴阳光?南园苦笑。
斜月眼光黯淡下去,手松开了丝滑的衣袖:“嗯,好……我想得太简单了。”简单到何种地步?就是她有钱,她能帮,她想看着南园活在外面,而非楼里。
南园微微一笑:“斜月,你自幼呆在京城,你可晓得这外面天地是什么样的?”
斜月表情疏淡:“不知道。”
“没有一处地方是容易的,你被困在京城,似乎一生顺风顺水,但是呢,一眼就能看见尽头,风会起,就算你有家族庇佑,那你又会不会迷失在京城?就迷路在你最熟悉的京城里?”南园眼神变得深邃,她见得太多了,在南楼里,听到的各路消息,也太多了。世事难料,不知道哪一天,飞来横祸就降在自己头上。
斜月知道南园指的是什么,她会嫁人,嫁给谁,从来都不是自己的选择。娶她,就是联姻,是权贵,然而她不在乎,她不在乎权贵,但她在意夏侯府上的每一个人。所以她闹归闹,却总是把握着度,她的确聪明,但也很会装傻,在京城里厮混,她已经学到了很多,也懂了很多。她不知道自己的终身大事如何如何,她也知男人心凉薄,但是她的爹爹,她的父亲,却深深爱着那个女人,让她知道并不是所有男人拈花惹草,她父亲深情得很。
她见过男人三妻四妾,贺府上的男人大多有很多妻妾,她们争宠,明争暗斗,背后冷箭时不时放上,闺阁里,女人干的事情,心善有过,心狠也是真的。皇帝也是,动不动选秀,挑出来的都是朝廷上有一定权势之人的女儿,美名其曰亲上加亲,不过就是为了巩固君权。明面上大家都懂,但大家都不说。她也不会大放厥词,说皇家有病。若让皇家逮住夏侯府上一个人的辫子,那就整个夏侯府都要受牵连。夏侯府财大气粗,还有权力,皇宫里的那位高高在上的人,会忍得住?说不定哪天夏侯府就被莫名安上一个罪名,权财尽失,给朝廷上所有的人一个下马威――我才是天下之主,你乱来你就得亡。她是夏侯府上的人,她要为夏侯府负责,身上安的责任,她得挑。她胡闹,夏侯府忍,两个哥哥挡在她前面,父亲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然而她早就懂了,她胡闹的日子,越长大就会越来越缺少胡闹的机会。豪门贵族,没有哪一个人是自由的,活得还不如一介平民快乐。她想要快乐,但她是生在权斗中的人。
她没有喜欢的人,可能就随随便便,听从安排。她未来的丈夫也许爱她也许不爱,她不知道。她不过就仗着她爹的势力,让众人忍她三分。也许未来的某一天,她就成了她曾经不屑的样子,为了权势所趋,变得市侩,一身华衣,心却早就不是曾经的样子,彻底迷失在京城里。京城之外,她没去过,自然不知道什么样子。
南园握着斜月的小细手,洁白无瑕,润滑入脂,一双没有经历过任何灾难的手,她说:“而我,被困在南楼,外面的天地,我也不知道,我来京城四年,从来都不知道京城到底如何。大家都被捆住,谁也挣不开。繁华喧嚣,夜夜笙歌,人群涌上,不一会儿又散开。树会掉叶子,花会谢,没人永远会陪着你。但是我真的很感激,斜月出现在了我生命里,偷偷带我出去玩,让我有了快乐,你拉着我,我不想放开,我也贪心的,我想留住你,但我又不能不让你走,所以我留下了,你可以找到我,但我不能去找你。外面不能容我,我要接受,只要斜月时不时的来看我,我就开心了。”
斜月粲然一笑:“南园,我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