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是顺口胡说一句罢了,那时候咱们都还小,我又有什么人生经验能教导你?”
“好吧,你不想说,我来问你。你和叶欢姐姐的婚事,起因是同州燕子楼一夜共处,这之后,你顾念她女儿家的名节,这才主动修书提亲的,是么?可是当时是谁导引你去燕子楼的?是谁制造混乱,冲散了人群,让你们被单独锁在里面的?又是谁把这件事散播到人尽皆知的?聂大哥,我不信聪明如你,从来不曾好好思量过这其中的关节。”
“……我师父早就想让我接任天河派掌门。他为我铺的这些路……我都理解。”
“可是这是你真正想要的么?且不说你本就对掌门之位毫无兴趣,他却动用种种见不得光的手段,将自己的意愿强加在你身上,难道你没想过反抗?”
“不然呢?他是我养父,也是我师父。积圣山一战,我爹临死前托孤,受人之恩,一生亏欠。若没有他,何来今日的聂兴怀?”
程之遥看着二人一来一往,从一开始的言笑晏晏,到剑拔弩张之势,越听越是心惊,起身问道:“聂大哥,你难道早就知道联姻是个圈套了吗?那为什么还要甘心受人摆布?”突然觉得话说得不对,补充道:“我不是说叶欢姐不好的意思,只是这门姻亲非你本意,你……若是真的不想,又何苦来哉?”
孟修竹缓缓地道:“聂大哥,我无意指责你做过的任何一件事。在事情进展的每一步上,你都做出了最合适的选择。也正是因为你一贯是完美的、对自己高要求的,才给了别人算准你的机会。我只是最近刚刚想明白一件事,其实一个人能活一辈子,已经很不容易了,更别谈我们江湖中人。只消守好自己的本心,俯仰无愧便是,他人的期望和要求,有时候就别在意太多了罢!”
聂兴怀抛下手中烤着野鸡的木棒,站起身道:“你说的轻巧。弃恩义不顾,何以为人?假若是你,能为了一己私欲,忤逆你师父么?”孟修竹依然坐在石头上,仰头看着他的眼睛说:“好吧。我知道是我这样说,你才百般听不进去。可是不久前,我掌门师祖给我讲起咱们中原正派和魔教的种种恩怨是非,特意叮嘱我,让我不要总把我师父的仇挂在自己心上。我第一次听见这句话时,还百思不得其解,反问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师父有苦衷,做徒弟的怎能不为他分忧?’我师祖却说道,杀了李紫霄给师娘报仇,虽然是我师父一生的夙愿,但这是他自己的事情,从头到尾与我没有任何关系。我不需要因为我师父把我养大、授我武艺,就要平白搭上大好一条性命,无条件地去执行他想要做的事。
“我又问,那么为师者培养弟子、传道授业,又是为了什么呢?我师祖说,就好比我时常夜晚奔波于两峰之间指点你吧,是因为师者对弟子有所倚仗。我需要优秀的弟子,来为我朝阳派争光添彩,让我一身武学,有所承继,传下咱们朝阳派祖祖辈辈以来的绝学和声名。而你师父,他需要你,是因为你是一个让他活下去的理由和念想。你以为他想死么?错了,他一点都不想。他若是想随你师娘而去,十七年前就该殉情了,何必拖到现在?什么弟子还没成人,大仇未报云云,都是眷恋人世的托辞罢了。
“我师祖言道,师者所以为师,全在于弟子。无弟子,也便无师。二者相互依存,但在根本上却也是两个独立的人。那天晚上,我辗转反侧地想着,如果将来我们和李紫霄又一次兵戈相见,我要不要不由分说,拼上性命替我师父报他的旧仇呢?”
“那么,你会吗?”程之遥问道。
“我不知道,可是我已经开始犹疑了。聂大哥,我只是想表达,这世间并非天经地义就是谁欠谁的。任掌门虽对你有养育之恩,可难道他任家和天河派,就不需要倚仗于你么?欢姐姐是死在你新房中不差,可那是魔教下的毒手,和你又有什么相干呢?”
程之遥乍听之下,也觉得十分不顺耳,可是思索一会儿,竟然觉得颇有道理,不禁叹道:“羊前辈他老人家,当真是活明白的人了,我们年轻人想领悟他的道理,依然费解,费解。”
聂兴怀翻来覆去地琢磨她的这番话,不由得痴了。抬头看着眼前的两人,只见火光将他们的脸庞映得红红的,而他们的眼睛里晶晶发亮,也闪烁着跳动的火苗。突然明白:他二人今晚所做的一切努力,都是为了让自己走出愧疚和自责,走出他人的束缚。有友如此,夫复何求?可是这一切恩怨,又怎能说和自己毫不相干呢?他长叹了一声,道:“我从前自诩潇洒,但其实什么事情都看不开。若是依照我的本心,那便是,恩、义、情,我都要尽力争取,绝不相负任何一个。”
远处一株大树上传来轻微的“哼”的一声,聂兴怀如梦初醒,叫道:“是她!”发足急奔。程孟二人不明所以,先问了一声“谁?”,但见他走得甚急,便也跟了过去。聂兴怀本来就比他们反应快了一步,又是全力飞奔,因此三人之间,始终有一段距离。两人只听聂兴怀在前面喊道:“我有自己的事情要处理,你们不必等啦!”
孟修竹便和程之遥一起赶赴太行山,六月十三,来到了山脚的集镇上,发现各自的门派还未到来。程之遥却接到北程家的飞鸽传书,说家里有事,让他赶紧回去一趟。程之遥老大不乐意,好不容易都来了太行山,还没见到新掌门接任的大场面就被喊了回去,便托孟修竹等云岚派众人到后,替他向师门捎个口信。孟修竹应了,六月十四等到羊岭南率朝阳派众弟子进城,才一起上了太行山苍岩峰。
孟修竹还特地留意了天河派一行人,并未发现聂兴怀的身影,料想还是在处置他的私事。江湖各派上山的已经不少,六月十五是掌门接任典礼,其中大部分门派都已经安顿歇下。苍岩派弟子较少,但好在祖业还算殷实,即便如此,客房也被塞得满满当当。上山之后,见到苍岩派现任掌门路远亲自带人出来迎接,孟修竹向飞羽微微点头打了个招呼,又对着他身后的众弟子打量一圈,也没看出一个够资格做新任掌门的,更不见那传说中的凛冬。
环视峰上人群,突然眼前一亮,只见笑方身着一袭宝蓝轻衫,宽袍广袖,玉带束发,手摇一把折扇,正和路远的同门师弟林友得等数人谈笑寒暄。他身边的那人,衣饰也颇为华贵,竟然便是那个曾在船上胁迫自己上岛寻人的曾仁靖。笑方一转脸也看见了她,微微一笑,低声和林友得说了几句,一行人向着朝阳派这边走了过来。
林友得善于言辞,比路远要热情得多,当下替众人引见,对羊岭南道:“羊掌门,多日不见,您可越发清健了!这两位算是我们苍岩派的近邻了——津口姜家的公子,这位是姜卓衡,这位是姜卓钰,都是受邀上山观礼的。”孟修竹盯着笑方二人,似笑非笑,自己猜得不错,笑方果然便是姜家的人,可是那曾仁靖,不过是温叔手下的一个护卫,却哪里也是什么姜公子了?笑方一一拜见,说了些“晚生久仰大名”之类的套话,只听羊岭南问道:“二位姜公子也学武么?”笑方坦然承认道:“三拳两脚,只是防身用罢了,又怎及得上贵派高足?”眼睛转到孟修竹身上,一副笑嘻嘻的模样,毫不收敛。
羊岭南转头奇道:“修竹,你们原先认得?”孟修竹有些恼怒,笑方连忙打个圆场:“曾有一面之缘。”好在朝阳派众人都知道孟修竹常自行走江湖,认识人多,也不奇怪,便也都没放在心上。各人瞧这姜卓衡长得可真是玉树临风,一表人才,只是脸上神情嘻哈搞怪,一副混世魔王的浮浪相,都道他是个纨绔子弟。而姜卓钰却和他长得不太像,姿态也畏畏缩缩的,猜测兴许不是一母所生。
苍岩派弟子过来带众人去安顿休息,孟修竹悄悄留了下来,对着曾仁靖上下打量,嘲笑道:“姜卓钰?你们俩除了身高差不多,还有哪里能看出是亲哥俩儿?”曾仁靖作了个揖,万般无奈道:“姑娘,可不是我想高攀,少爷在一众护卫里选来选去,才挑中了我,说我长得白净点儿,捯饬捯饬,稍微还像是个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儿。可怜我哪儿穿过这么复杂的衣服?真是麻烦死了。”一面说着,一面捋起衣衫下摆给孟修竹展示,腰上的玉环配饰叮铃当啷一阵乱响。孟修竹瞥了一眼四周,赶紧止住他:“嘿,大庭广众之下,注意着点儿,给你家少爷演砸了,可怎生是好?”
这时笑方从原先交谈的人群中脱了出来,拍了下孟修竹,笑道:“跟我去走走吧,听说这是你第一次来太行山,我跟你说,人都道‘五岳奇秀揽一山,太行群峰唯苍岩’,就是此时的夏季,这儿山谷清幽,涌泉如瀑,是避暑的绝佳地方。”
孟修竹看了看周围没人注意到,便随着他往另一侧小道走向山谷深处,离峰顶嘈杂喧嚷的宾客人群越来越远,大片茂密的草木将远处的人声与二人隔开,只觉空气也清新了几分。笑方首先开口道:“我是来和苍岩派做生意的。怕他们欺我人少,便拉了曾仁靖来撑场面,谁知这家伙平时好勇斗狠,来了这里却畏手畏脚,竟是个上不得台面的。”孟修竹道:“生意,生意,怎么又是生意?你这次做的却是什么生意?”笑方一怔,笑道:“怎么,也有人拉着你谈生意么?”煞有介事地转头看了看四周,只见山谷寂寂,这才小声道:“嘘!和你透一句,其实我是想把苍岩派这个山头给收了。”
孟修竹看他犹似疯子,嗤笑道:“苍岩派占据太行山几百年了,怎能让你说收就收?”笑方道:“这事还得靠你帮我。你要是给劲儿,我肯定能谈下来。”孟修竹奇道:“你可别卖关子,这跟我有什么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