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方道:“这事先不急着说。你猜猜我从那山腹地底中出来以后,先去见了谁?”
“你姐姐?”
“聪明。可她那么多手下,我可不敢贸然前去。但是根据得到的消息,我推测出,她最近可能看上了一个男人。”他说到此处,似笑非笑,“这可是破天荒的大事,我便去找这个男子,用了一点小计策,将他掌控住了,然后命令我的人,若是三天之内没见到我平安回来,就直接把他做掉。有了这个宝贝在手,我姐姐还敢动我么?哈哈哈!”
孟修竹冷哼一声:“勾心斗角,伤人性命。”
笑方忙辩解道:“我又没真的伤他,后来就把他完整无缺地放了。我也只是个凡人,入狼窝虎穴之前,也得先保证自己的小命吧,小小利用一下,又怎么了?只是暗中见到了那男子一面,倒也并非潘安再世、宋玉复生,长得还比不上我呢,我姐姐要什么便有什么,不知道怎么就不管不顾地看上了他?”言罢看着孟修竹的眼睛,似在探寻她的意见。
孟修竹被他盯得不自在,将头撇过一旁,“有头脑的女子择婿,人品自是第一位的,长得好赖,打什么紧了?像你这般浮滑无行,又有哪个女子肯放心嫁你?”面上严肃着,心里却暗暗好笑。笑方道:“好,我就当你是在夸我长得好看了,多谢你啦!”
两人慢慢行至山谷的最低处,孟修竹见四面群峰巍峨,怪石嶙峋,处处有古树名木,清泉碧湖,景色奇特幽静,与华山不遑多让。笑方问道,“你说这里好么?”孟修竹点点头。笑方道:“你喜欢就好。”又说,“其实我是有一点武学上的疑难想请教你——很多年前就没人教我武功啦,很多杂七杂八的招式,都是学自温叔、良叔他们,说起来你们朝阳派的剑法,我还略会几招呢。”
孟修竹心中一凛,思量着一直以来,倒忘了温叔。他离开朝阳派的时候就已经三十上下,带走了大半的朝阳派剑法和内功,若是随便传了些外面的乱七八糟的人,那可是大大的不妙。留着这个祸胎,真是令人难以放心。难怪他在船上对自己客客气气的呢,原来是私传武艺,对师门有愧。
笑方一看她凝重的神色,便猜到了她的心思,宽解道:“我跟你打包票,我只是学了一点皮毛,不曾精研,温叔也没传给旁人。再说了,若是门派观念过重,过于守成藏私,不懂得接纳他人之长,武学势必会落了下乘。你不也广泛涉猎百家剑法么?有朝一日,你也未必不会学了魔教的武功。”孟修竹辩道:“我所学别派招数,只是略得剑招之意,可没偷师过人家的内功心法。你别瞎说大话,我又怎么会去学魔教的武功?”
笑方道:“我学没学你们的内功心法,你难道瞧不出来差别么?我说,世间万事,变幻无常,不是你有着坚定的意志,就能确定自己一定会做成什么,一定不会去做什么。我娘还是个少女时,便只想和邻家青梅竹马的哥哥相守一生,可是一朝被我爹强掳了去,求死不能,到最后还是生下了一个冠着仇人姓氏的孩子,还要眼睁睁看着她的这个孩子忍受仇人其他子女的百般欺侮。你说,当她在溪边浣纱,和女伴们无忧无虑玩耍打闹的时候,她能想得到自己将来的命运么?”
孟修竹听他话声渐渐低沉了下去,不知该如何劝慰,只是伸出手拉住了他衣袖,“所以你不喜欢用你本来的名字?那我以后还叫你‘笑方’便是。”笑方叹道:“直到我娘去世之后,我再也没了软肋和挂念,不用再受哥哥姐姐的要挟,这才离开那个家,另谋生活。”
“可是后来你还是被囚禁了,你姐姐怎么那么坏?”
“她对我母子俩那般不好,当然是怕我翅膀硬了,回去报复她,索性先下手为强。再者,她是个女子,原本是不能承继家业的啊。只是当年老头子撒手人世的时候,我们兄弟几个年纪尚幼,只她一个成了人,这才包揽了大权。”
“但我听说,她当家以来,事事都做得很出色啊,男子女子,又有什么分别?”
笑方摇头笑道:“是,原本在能力上,确是没什么分别,就像你是个女子,一样能把武功练得很好。但麻烦这不就来了吗?她独身多年,好不容易喜欢了一个男子,但我猜啊,这男子十有八九,是绝不能入赘到我家的,那她该怎么办呢?她又不能生孩子,就算生了孩子,这孩子是姓我家的姓,还是跟那个男子姓?你有没听过一句古诗,叫作‘士之耽兮,犹可脱也;女之耽兮,不可脱也’,意思就是,男女双方陷入爱恋,男子往往还有旁的心思惦记着功名利益,可以随时抽离,女子却会慢慢沦陷,难以解脱。我瞧她为了这个男子,大有准备豁上一切的架势,就她这样,怎么守好家业?反之,如果是我二哥掌家,那这些问题就都不存在了,他只消像我爹一般,随便娶几个妻妾、生几个孩子也不嫌多。”
孟修竹默然听着,良久才道:“不公平,这也太不公平了……”
笑方道:“古往今来,男子都是如此欺压女子的。只有当女子能和男子一般,走进三百六十行独立谋生,随母姓和随父姓都能自由选择的时候,才能有‘公平’——可是现在万万做不到啊。我曾也考虑过,如果我和我姐姐易地而处,我想要撇开弟弟们,从自己手里传下家业,该如何破这个局?
“首先便是,我才不会爱上某个男子呢。老是将自己一颗心缠结在他人身上,能成什么大事?况且天下男子,十九薄幸,何必自找苦吃?若是我身体允许生孩子,那就随便找个男人凑合凑合,得了孩子便将他踹出家门;若是自己生不了,便抱养一个来,外人谁又能知道了?我既然好好养大了他,他便是承继我意志、性情和本领的亲生孩儿,则万贯家私全部交托,又有何不可?血统渊源,嘿嘿,其实可真的没那么重要。”
孟修竹只觉他说得荒唐,却很有理,忍不住笑了出来。笑方也笑道:“我姐姐这人就是太高傲了,让她随随便便和一个不爱的男人生孩子,就算打死也不愿意。也许是我们兄弟几个从小都是她看管的吧,她也特别讨厌小孩子,毫无耐心,更加没有那份天下为公的觉悟,连对亲弟弟都心狠手辣,怎么可能会视如己出地去养人家生的孩子?所以你瞧,我家现在就是个死局,除了争来斗去出一个胜者,不然是怎么也解不开的。”
孟修竹试探问道:“那你也要争么?”笑方哈哈一笑,“功名富贵,甚至绝世武功,在我眼中,都是尘土而已。你住过我的船舱吧?一定看见了我的藏书,我的盆景,还有我的弓箭、茶壶等许多器具,其中有一些是我亲手做的。琴箫弈棋、书墨丹青、建筑机关、琢玉刻印、烧瓷造器……每一项技艺都够研究个三年五载的,大千世界,又有那么多奇妙的景色,就说同样是山吧,眼前这苍岩峰,和你住的玉女峰,是否又是不一样的美丽?你养过大漠的雪狼么?种过湘水的斑竹么?可曾潜入南海海底,捞起过血红的珊瑚和五彩的珍珠?可曾乘着骆驼漫至黄沙深处,爬到活了三千年的胡杨树上,去触摸仿佛就在你头顶的圆月?这世上有这许多好玩的事情,可不比带着一群蠢人,对着一帮俗人争权夺势,要快乐得多?”
“……好啊,既然都是尘土,你怎么还要向我请教什么武学疑难?”
笑方赔笑道:“好,是我错了,武学才是这世上最有意思的事情,这样行不行呢?孟女侠,我诚心诚意,盼你赐教。”
孟修竹转过脸,忍笑道:“说来听听。”
“两人比武,怎样在功力相若的条件下,让其中一方出剑的速度快过对方两倍?”
孟修竹张口结舌,数月前,掌门师祖传授“会群仙”时,两人还曾辩过武学的修习方法,一致认为,在中原各派传统的武功家数中,气力和速度自来都是随着内功的增强而提高,断无速成的捷径。谁料笑方有此一问,竟是她万万答不上来的。只好坦然摇头道:“依据我练功的法门,根本不会出现这样的情况。”
笑方点点头,“是了,按照正常的修习路径,的确是不能的。可我这个人,特别爱旁出机杼,被囚在那天坑地洞中练功的时候,无所打发时光,就喜欢想这些看起来毫无可能的问题。对于如何在功力未增的时候,反能提高速度这件事,我日思夜想了整整半个月,许是感动了神仙吧,有一天晚上,竟然梦见了一个特殊的法门。万幸我醒来还记得,立马起身试演,竟然真的有所成效!可是我知道世间万物,都是有盈有亏,这样大的便宜,怎能被我白白捡了来?因此我想用这种法门使一次剑,请你这位行家看一看,这样运功,会不会对身体有什么损害?”
孟修竹被勾起了好奇心,笑方武功虽然不如自己,但也绝不是平平之辈,他既然说“有所成效”,那便并非痴人说梦,而是当真如此。如能在功力没有增加的时候,提高出剑的速度,便有可能依靠招数的优势,打败实力比自己高出一截的对手。她素来万事不萦于怀,对笑方刚刚所讲的千般万种趣事,也只是当时颇为神往,然而听过便算。自少时起,便唯独痴于武学一道,此时一个困惑她已久的难题,将要出现破解的法门,不禁手心出汗,一颗心砰砰直跳。
笑方手中无剑,却也没向孟修竹借,而是折过一根稍粗的树枝,以掌作刃,削掉了多余的枝叶,剩下一根光秃秃的木棍。此时正午的日光已投到了山谷的底部,他背对阳光,开始运使一路剑法。孟修竹虽然早就从旁摸出他了大致的功力深浅,但这是第一次看他亲自出手,见他这路剑法,其实出招略微杂乱,似乎是取自许多家,并非一个完整的体系,可是竟看得嘴唇微微发颤——因为他的速度,正是羊岭南传授“会群仙”时,希望她日后能达到的状态,那就是比师祖使得还要快,甚至快得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