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岭南不再多言,提剑而起。孟修竹瞧这路剑法大开大阖,果然有轩辕黄帝会群仙的派势。羊岭南耍得极快,但光影晃动之间,每一招每一式都清晰有序、丝毫不乱,就如同梨园最出色的优伶,唱快曲也能让人听清每一个字,实在是剑术的至高境界。
羊岭南一路剑法使毕,立定之际,微微喘息。孟修竹心想,掌门师祖到底年纪大了,这种快剑,纵使以气运作,也是极耗体力的。但羊岭南修为高深,喘息数次,便立刻恢复宁定,问道:“如何?”
孟修竹捏了捏自己下巴,“招数上倒不复杂,只是难在该怎样才能使得这般快法?”
羊岭南笑道:“我对你的期望,便是将这路剑法,使得比我刚才还要快。”
孟修竹一惊:“师祖,那怎么能够?”
“我已经年老,气力逐渐衰竭,年轻力壮者,在速度上胜过我,不足为奇。你听着,天下武学的进退高低,无外乎在气力、招数、速度三者。招数么,并不在你掌握了多少路剑法,多少种奇招,而看的是一个人在实战对敌中的灵活应变能力。这一点是你的长处,我和你师父自来鼓励你多多见识、博采众家之长,融会贯通成自己的打法,就是这个道理。速度,却是要依傍于气力的。同样最简单的一招‘苍松迎客’,你十岁、十五岁和而今使来,速度自然也是不一样的,那是因为你的气力增长了。因此,要把剑使到这般快法,非得要继续修习内功不可。这路‘会群仙’,要旨并不在剑招,而在配合它的内功法门。我信你如今的修为,应该够得着再上一层楼了。本派的至高心法‘镇岳功’,从今便传了你罢,有此为基础,则‘会群仙’之后的‘南雁落’‘万象森罗’等等,逐步进益,指日可待。”
孟修竹却不似以往学武时的欢欣雀跃。羊岭南看她今晚心事重重,数次欲言又止,知道她内心正在艰难交战,便也不急传功。只听孟修竹问道:“师祖,我晓得咱们中原各派的武学,都须这般逐阶递步,层层练来,似您天赋既高,尚需勤苦修习六七十年,方可达到一代宗师的水准。可是……可是为什么,魔教他们……或者我该说,纯至真人一脉,为何是那样的情况?”言罢咬紧牙关,深深低下了头去。
这个疑问似乎有踩低师门之嫌,但学武之人,一生都企盼能达巅峰之境,魔教李紫霄二十岁时,便抵得住数位修行时日更长的一流高手,“河洛七豪”每一位都是出类拔萃、天赋极高的人才,但或许终其一生,能赶上羊岭南之境界的,已经算大幸了。与魔教的最优者比,实在不是“天赋”和“勤奋”所能造成的差距。难道武功修习之法,还有高下之分么?
“我知道叶欢被杀一事,你近乎亲眼所见,对你造成的冲击,可比从前我和你师父讲述的积圣山结盟一战,更强有力地多了。”羊岭南顿了顿,续道:“既然如此,今日不分正邪,单论武学。纯至真人一脉,和咱们中原各派的修习之法,确实大大不同。不过,我却不认为他们便是强过咱们的。
“当年李元鹤声名突起,凡见过他出手的,无不惊异赞叹,引为天人。大家伙结盟上积圣山,除了讨伐异端、拱卫正道,原也存着眼馋的心思。毕竟习武之人,谁不想自己跃入巅峰呢?可是千百年来,中原正派师徒相传,成就有限,修为最高者,也到不了飞花摘叶即可伤人的地步。人世间陡然出现李元鹤这等天才,一举突破了大家伙原本对于‘武道’的认知和想象,自然是百闻不如一见,许多人想起纯至真人的种种传说,更加热切地期盼能探寻到魔教的秘密。
“可是当年和李氏父子交过手的,大半死在了积圣山。回来的众人,回想起惨烈的场面,不免心有余悸、时常梦魇,就是因为,见过李氏父子武功的,都觉得他们出手,匪夷所思到有如天助,实非人为。论气力、招数、速度,比我刚才试演的这一路‘会群仙’,又生生高出了几层。众人虽然更加眼馋,可吃了大亏后再不敢肖想。十七年来相安无事,这平衡的局势却一朝被打破——天河派和岫玉派联姻,江湖贺客纷纷,在众目睽睽之下,魔教却杀了新娘子,这不是打了全武林正派的脸么?然而结果呢?不了了之——他任毅敢放个屁么?叶双彬敢说一句给爱女报仇么?
“咱们中原各派的武功家数虽然各有不同,但主旨是一样的,修行内力、传授剑招,讲究的是一个‘循序渐进’。他魔教是怎样的法子,我不懂。李紫霄弱冠之年,将好几个三十多岁、经验丰富的壮年高手杀得一败涂地,并不只是天赋所在。我想他们魔教催功运行的法门,一定是和我们截然不同的。这种法门,是他们得以傲视群雄的倚仗,但说不定也是他们的命门所在。”
孟修竹思索片刻,说道:“命门?我记得师父说过,积圣山一战时,魔教中地位较高的几个首脑,人人全甲上阵。在江湖斗争中,这是个很稀奇的景。可是他们这种覆盖全身,包括头脸的铠甲,实在是多此一举,便算是布衣相对,难道又有几人能近得了身?”
“非也。越是全力保护,越是说明,容不得半分差池。惭愧的很,当时局势对我们很不利,我和另外几位掌门,便想合力擒住教主李元鹤,想凭他勒令李紫霄他们退守青铜峡,让我们余下的人下山。他武功纵高,但是事出仓促,我们几个一派掌门,实力也不是好相与的,拼上同归于尽,在他背后砍中了一剑,这一剑,是出自北程家家主程天来。
“谁料李元鹤暴起发狂,除了我身受重伤昏死过去,其他几位掌门竟直接死在了当场。当我再次醒来之时,只看到满地的尸体。我过去检视李元鹤的尸身,发现他除了背后一剑,再无其他伤痕。这一剑,虽然正中后心,可是经过铠甲的阻减,入肉不深,按理来说断断不应是致命伤。我们活着滚下积圣山的众人,谁不是身中数刀、拖着残肢流着血的?可是他——一代绝顶高手竟然死了!
“我还看到,他须发皆白,皱纹满面,倒似是个八九十岁的耄耋老人,不复和我们对战时丰神俊雅的模样。我心中大感奇怪,难道是认错了人?可是衣着、兵器、身材、五官、伤处明明都对得上,确然是他无疑。当时,我们围住李元鹤以后,将他引到了这处偏僻的地方,你师父他们,和李紫霄及大批部下的主战场,是在远远隔开的青铜峡一带。因此这片被鲜血漂染了的雪地,在我昏迷的这段时间里,也没有其他人涉足。我本想强撑着再好好探究一番,但一来发现了此处即将雪崩的迹象,二来听到了远处魔教的大批人马似乎在搜寻教主的遗体,心想不便久耽,于是匆匆离去。魔教损失也不小,因此途中倒也没遇上残兵败将的阻挠,顺利来到山下与众人会合,告知了各位掌门和李元鹤的死讯。但是李元鹤的死状和死因,我却瞒了到今整整一十七年,没和他们任何一人说知。”
孟修竹遥想当年积圣山一战的惨烈,不住地出神。但随即明白,师祖说的这些,应该是要引导自己思考更重要的事情。沉吟一会儿,说道:“师祖,我想试试说说我的推测。众所周知,人体有元气,我们修习内功,就是要尽可能地发挥出人自身的潜力。但是刀剑无眼,受伤亦是常态,因此元气会外泄,当泄到无可为继,也就是受了极严重的伤时,人就死了。也正是因为元气的外泄,我们能够驱动运使的气力也是有限的。可如果元气能够一直存留自身呢?人的潜力是否就能发挥到极致?纯至真人一脉源于道家,修身养气正是他们的拿手好戏,则根据这个思路来修习,也是常理。但是元气越聚越多,无所导引,人体岂不是成了个装满空气的密封囊袋?这时候只消一根绣花针扎下去,囊袋便有了破口,元气倾泻而出。这样的一股脑外泄,比起寻常的拳脚刀剑之伤,要凶险得多了。”
羊岭南目露精光,十分赞许。孟修竹见他频频点头,信心大增,续道:“师祖,您也推测魔教至高武功的原理就是这样的?如果我是您,也一定会将李元鹤的死状瞒了这许多年。因为一旦秘密公布于世,垂涎于魔教武学的各家,自以为发现了他们的软肋,势必不甘心就此败北,定然会引发又一波大的动乱。细细想来,魔教的这种练功法门,其实并不适合我们这些寻常的江湖武人。他们的首脑李家世代深居简出,享受着皇帝般的周密保护和供奉,李元鹤尚且因外敌入侵而惨死,我们日日在刀光剑影之中拼斗,怎能保证自己不受伤?因此这个法门若大肆传播,一定是弊大于利的。但总会有人拼了命地想要修习,以期达到巅峰之境、胜过旁人,到时候江湖纷争不断,也永无太平之日了。”
羊岭南心情大是畅快,赞道:“穷者独善其身,能者以一颗仁心,顾念天下。今夜我说出这些,本是怕你见了魔教的神功妙法,越想越偏,走入歧路。你能看到他们的缺陷所在,还能体会我的一番良苦用心,实在是很难得的了。”
孟修竹吐出长长的一口气:“师祖,我不羡慕他们的武功啦!有得自有失,李家空负天下绝学,却不敢踏出积圣山半步,还要日夜提防不受损害,这般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咱们中原各派的武学,都是历代前辈们经过千锤百炼演化至今的,若能一一体悟,踏实进步,也算得上功德圆满了。”
羊岭南摸着一绺胡须,微笑道:“学武最忌自满,可是又不能太贪功冒进。这两者之间的度,其实是很难把握的。你师兄曾去过太行山学艺两年,主要研习朝阳、苍岩两派剑法,对旁门兴趣不大,得一个‘精’字;你遍走江湖,出招不拘于所教所学,机变万分,得一个‘博’字。各人有各人适合专攻的道路,那也很好。今夜,我领你看了除却咱们中原各派之外,第二种武学修习的法门——虽然不知道具体的入门方法,但总归是多打开了一扇窗户。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有没有第三种、第四种呢?我活了七十多年,于咱们这一派的修行,可说是瞧见了尽头。有生之年,不知还能否得观另一种殊异非常的练功路径呢?”
孟修竹笑道:“师祖,第三种、第四种早已有了。就是他们邪魔外道啊!像蛇鼠一窝,以毒虫毒草等毒物淬炼身体,增强功力,虽说害人伤己,可也不失为另一种练功的法子。”
羊岭南哈哈大笑:“好,好!这我倒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