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晚间，梁闻道抱怨自打孟修竹回来后，天天缠着他切磋，费了好些精神，因此早早去歇息了，只余孟修竹自己在林间空地上，继续琢磨剑法。她将朝阳派剑法练来练去，虽说已十分熟练、毫无滞涩，但总觉进境不大。想起叶欢被杀的新婚夜里，那魔教高手在人才济济的任家大宅内伤人性命、来去自如，自己众人竟连个影子都没见到，更遑论过招了，不禁大是懊恼。她撤了招数，将剑拎在手里，软软地劈着地上的杂草，心中突然升起一个念头：若是能叫我亲眼看一看他是怎样运功行招的，那可真是死也不枉了。但正邪殊途，除了师父梁闻道亡妻的旧怨，此时又添上了叶欢的新仇，两下相逢，必然为敌，则死亦是理所应当。到时候就算是瞧明白了，也是魂归黄泉，不能再细细思量、亲手试练，又有什么意义？想到此处，不由得喟然长叹。
听到身后有声响，孟修竹立刻警觉转身，横剑当胸。只见白色的月光透过树枝的缝隙，不均地倾在一片矮矮的灌木丛上，四下俱寂，再无风声。大概只是风吹草动，却哪有半个人的影子？孟修竹却并不放松，屏息凝气，双眼紧紧盯着面前的灌木丛，同时六识舒展，格外留神着周围的动静。却听背后一个声音道：“修竹，我在这儿。”
孟修竹又惊又喜，回转过身子，躬身道：“弟子拜见掌门师祖。”
她十三岁第一次下山闯荡，便一举挑了华山周边几个小门派的场子，在渭南一带打出了名声，也让师祖羊岭南注意到了自己这个难得的可造之材。此后，羊岭南便趁着夜晚，从常住的朝阳峰来到她和梁闻道两个人居住的玉女峰，亲自教导孟修竹的武艺。梁闻道虽是最得羊岭南武学衣钵的弟子，但生性诙谐癫狂，自己教起徒弟来也不循常理，方法则是以实战切磋为主，于武学义理的纵深细微处，往往解释得不够详细。孟修竹沉稳多思，反倒是羊岭南这位隔代之师更合她脾性。得遇明师指点之后，修为更加突飞猛进。
因是晚间众人都休息之后单独开的“小灶”，就连梁闻道初时也未曾察觉，但后来传招之际，自己徒弟偶有反驳之见，这才醒悟原来师父也悄悄陪着这个小弟子下了苦功。他思想言行往往出人意料，便也从来不觉此举是师父对自己能力的不信任，反而暗暗欢喜，将孟修竹当作了自己的一个潜在对手：朝阳派羊岭南的弟子中，唯独他的武功一骑绝尘，众人瞧不上他的品行，他也素来瞧不起其他人的武功，又兼年轻时遭了大挫，将自己锁在玉女峰上与世隔绝，因而也常感在本门派中无敌的寂寞。眼见孟修竹天资颖悟、勤奋刻苦，有直追自己当年之势，却也因她是自己一招一式亲传的弟子，每每较量起来总觉得手心打手背似的，不甚过瘾。恰巧师父也来传她武功，加上她年岁渐长后，满江湖地历练，慢慢可算得上是百家通了，梁闻道便不再只将她视作自己培养出来的徒弟，倒更像是羊岭南晚年新收的一个小师妹，和自己平辈论交。如此一来，好胜心便也增强了，恨不得师父将朝阳派的高阶武学一股脑地都传给她，好叫她快快进步，达到和自己相近的水准。
羊岭南每次上玉女峰传道，多则一连数月，少则十几天，都是根据当时孟修竹的进境，随机而定。今晚，孟修竹乍见掌门师祖又一次出现在峰上，自然喜不自胜，却也暗暗担忧最近自己的水平实无多大进益，空令师祖失望而归。
羊岭南一瞧她的神色，便明白她在想什么，摸了摸胡须，微笑道：“这一次坏了规矩，我先不考察你了。咱爷孙谈谈彼此的心事。刚才你那一声长叹，忧的可是和我老头子一般么？”
孟修竹沉思一会儿，反问道：“师祖，我从小听到的，便是各位长辈控诉魔教杀人如麻的恶行。按理说，他们首脑的武功修为那么高，据说十七年前便已登峰造极，可为什么直到叶欢姐姐出事之前，其实都并没搞出多大动静？如果他们不做恶事，那么魔教还是‘魔教’么？十七年前，我们中原正派结盟攻上积圣山，真正的原因又是什么呢？”
羊岭南一怔，“我今晚来找你，本有一肚子想说的话。既然你有此一问，我便从这里讲起吧。魔教的首脑李家，历代都自称是‘纯至真人’李酆阳的后裔。李酆阳和咱们本朝太祖皇帝，是拜把子兄弟的交情，他修行得道，夺天下也是出了大力气的，建国后却不图利禄，因此得了个纯至真人的御赐封号，成为天底下道家一脉的第一号人物。他活了一百三十多岁，传言仙去之时，容貌仍宛如中年，须发不见斑白。如此声名愈加鼎盛，普天下但凡有一座道观，都必然供着他一个牌位，这可比裂土封王还光耀得多了。他的子孙本应世代荫袭，但这皇位传着传着，后继无人，竟然传到了太祖家族的旁支。政治争斗，风云变幻，李家这功臣的名位，也一朝削减了。随着道门被新皇帝扶植的另一支力量控制，李家下沉到江湖，立‘六合教’，广收门徒，依然拜奉纯至真人。这一节，原是大伙人人都知道的。
“你若问我六合教因何成为了魔教，我答不上来。但如你所料，他们并不是素来穷凶极恶的。我只是猜测，是因为李酆阳的子孙们，王公贵族做得惯了，因此行事横蛮骄狂，加上每一代的李姓教主，血脉单传，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打着‘纯至真人’的名号，奴役和轻贱外姓弟子和教徒。他们这种类似皇家的做派，简直闻所未闻，在咱们讲究师徒相承、门派共济的江湖中显得水土不服，因此渐渐被原有的诸多门派排挤孤立。大大小小的冲突矛盾一直都有，只不过在李紫霄的老爹李元鹤掌位期间，由于他武功显著地领袖武林，又想出种种蛊惑人心的法子，教唆和控制他人的思想，因此吸附了一大批忠心耿耿的教徒赶赴积圣山，誓死追随。他们行事诡秘，神神道道，总之和中原武林越行越远。稀奇的是，正派中的一些弟子，竟也有背叛师门、转而信奉纯至真人的。‘魔教’的名头，便由此传播开来。”
孟修竹静静听着，抬头欲言，看见羊岭南额头上的皱纹，又咽了下去。羊岭南笑道：“你有什么话，但说无妨。我也想听听这一代的年轻人，对于我们当时的做法，有什么高见？”
“师祖，弟子万万称不上高见。只是我听来，魔教本质上并没做出什么伤天害理的极端恶事，十七年前的结盟之战，倒是咱们正派先找上人家的。目的么，也不是替天行道、惩恶扬善，却像是在争夺武林的话事权。”孟修竹甫一说完，立刻跪倒磕头道：“弟子肆意揣度掌门师祖和各位故世了的武林前辈，惶恐之至。”
“说得对极，何罪之有？”羊岭南无奈地摇摇头，“当年我虽瞧出了这一层，可架不住其他门派的掌门人执意要争回咱们传统正派的这份面子。我也理解他们，人活一口气嘛，宝贝弟子都让人家三言两语拐跑了，苦练再多年，到头来不还是个笑话？这种群情激愤下，我若在一旁扮清高，不参加结盟，那么无论交战的胜败与否，朝阳派都势必被中原武林孤立。到时候，我难道还能领着一堆徒子徒孙，腆着老脸去抱魔教的大腿么？”
孟修竹点点头。就像小时候，师伯师叔们瞧不起师父，他们的徒弟便也瞧不起自己一样。在人人都以欺负她为荣、为乐的环境里，若有人站出来帮她，无异于引火烧身。只是当时吴谓已经是一群孩童少年的头儿，他对自己释放善意，其他人才逐渐停止而已。
羊岭南续道：“俗话说，‘无利不起早’。当年中原正派结盟上积圣山，其实不仅是为了给自己找补面子。大家心照不宣，为的却是另一桩更诱人的事情。或许就和你今晚的烦忧，是一致的。”
“魔教的武功？”
“不错。”羊岭南要来孟修竹手中的剑，摆了个起手式，说道，“今晚不仅是述说往事，还要再传你一路本门的剑法。‘会群仙’，你师兄闭关三年，精研的便有这个。”
孟修竹心中一跳。“会群仙”这个名字，取自《尚书》中记载轩辕黄帝在华山会群仙的典故。师父常说，修到这路剑法，才算是逐渐进入了朝阳派顶级武学的大门，若想掌握朝阳派武功真正的精髓，非由“会群仙”开始不可，许多资质普通的弟子习练一辈子，也摸不到它的一招一式。她素来和门派中其他弟子甚少交流，便也不清楚他们各自到了哪个层级，只是一直踏踏实实练自己的，对于朝阳派最高层次的武学，并非没有过向往，但明白师祖和师父绝不至于藏私，而自己年岁尚浅，原也不敢在近年奢望获传。此时听到羊岭南竟要在这个平平常常的夜晚，在没有事先考量自己现有水平的此刻，传授“会群仙”的绝技，欢喜便只有最初的一点，而剩下一片惘然。
羊岭南看她怔怔地出神，耐心问道：“怎么啦？”
“师祖，您是觉得咱们这趟去太行山，恐怕有什么危机么？”
羊岭南一愣：“我以为你在嫌弃——我让你这么早就开始学‘会群仙’，是不是咱们朝阳派快要黔驴技穷了呢。”
祖孙俩都为对方想岔了道儿，不由得相视而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