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修竹接过茶壶,先给师祖添茶,再给师兄倒上,只听吴谓笑道:“这倒挺有意思。咱们派,掌门师祖还健健康康地管着大家,他们那边都传到第三代了。不知日后,各大派的领袖聚首,一老一少堪称祖孙的两位掌门坐在一块,会不会令人看了捧腹。”
羊岭南也笑道:“到时候人家定归要说,‘嘿,瞧朝阳派这老不死的老头儿,霸占着掌门位子多少年啦?他定是没教育出什么好徒弟来,以至于连个能替他干事的接班人都选不出来。只能仰仗徒孙辈的人物啦!’”
吴谓叫了一声:“师祖!”孟修竹沉默不语,抬头望了一眼羊岭南,见他虽为人达观,皱纹长得不甚多,但满头白发,已难见一根青丝,实在已经上了年纪。
羊岭南摆摆手:“咱们自个儿的情况,咱们都清楚。我这辈子确实没教出什么好徒弟,不是行止不端,就是武功不济,要么就是没有决策大事的魄力和才能,管不好华山这一大群人。嘿,难怪十七年前,和我一辈的其他各派领袖都为了保全门下小辈弟子,尽数丧生,独独留下了我一个,苟延残喘到今日。原来是老天不忍看我朝阳派就此没落,教我一定要撑到徒孙这一代长大成才啊!”
“幸好有你们俩,真的。立住了朝阳派武学的招牌,担起了对内对外的大事。现在即使我突然死了,也没那么害怕啦。”他眼中散发出一点光,柔和得好像伸出了温热的大手摸了摸面前两人的头发,续道:“修竹从小挨的欺负不少,还好有你大师兄疼你,没闹翻过感情。岫玉派的叶欢也是个好丫头,可惜走得那么突然。看来魔教有卷土重来之势,到底何时发难,尚还不知,不论如何,你们师兄妹定要一直好好的。”
吴谓和孟修竹两人郑重点头,近年来,掌门师祖经常因为随便什么事就想到了朝阳派的未来。吴谓闭关的时候,孟修竹没少听他唠叨,但她很理解师祖,自己师父、师伯师叔这一辈,人才凋敝、难当大任,致使师祖一把年纪还在操劳忧心,还好自己成熟得快,已经能在武林中独当一面了。
祖孙三人谈谈说说,直到夕阳西下,羊岭南才放走二人,躺在床上闭目休息。
孟修竹其实一直还担着另一桩心事,看谭宗正在亳州那几天的态度,着实不像友好的样子。五月初五端阳节,苍岩派这一出换帅的戏,到底会唱成什么、会不会对自己门派有影响,都还是值得疑虑的。但她素知师兄性子和善仁厚,师祖又累了,只得先压下来,等日后再议。
吴谓走在后面,轻轻带上门,冲着孟修竹笑了一下,他刚刚出关不久,师兄妹已经两三年没见过面,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孟修竹向他询问了目前的武学进境,感叹自己距离师兄的水平,还有不少路要走。
吴谓道:“你不用着急。我毕竟长了你七岁,而你师父梁师叔,却是师祖的徒弟这一代中,武学修为最高的,又一直只专心教导你一个人,你的先天条件已经比许多人强了许多了。欲速则不达,到了一定境界,还是要把心静下来,慢慢寻求突破的时机。”
孟修竹点点头,问道:“我不在山上的这段日子,我师父可好?”
吴谓皱眉道:“其实我出关的时候,听人家说起来梁师叔又犯过一阵子病,不过不必担心,他现在已经全好啦。你也知道,他一个人住在玉女峰那边,闹也闹不出多大事来——所幸他这间歇性的疯病,只是大吵大闹,倒不会对自己作出什么伤害。”
走到分叉口,吴谓终于伸手拍拍孟修竹的肩:“回去看看你师父吧,改天我给你们再送点粮食去。”
孟修竹点点头,转过身,慢慢地向前走,一直没听到身后人脚步的挪动,知道他还在原地看着自己,心中一暖。师兄越来越成熟了,多出来的是沉毅和稳重,再也不复初见时清朗的少年模样。
朝阳派虽是武学门派,但入门早的弟子,从童年到少年时期,都要聚在山上的学堂里读书、识字,由相对擅长文墨的师伯师叔领着,学一些简单的学问。孟修竹却只想跟着师父习武,不愿去和其他小弟子打交道、学认字,最终还是听了师祖的劝告,在七岁那年才勉为其难地来到学堂。
可她打小和师父两个人单独住在远离众人的玉女峰,不到十岁的小弟子们又都正值新鲜好奇又排外的年纪,听了自己师父的一些话,便编出些顺口溜和儿歌取笑孟修竹:“小小姑娘,不识大字,师父有病,又疯又浪!”气得孟修竹一听到他们念叨,就冲上去和人家打架。孩童时期的男女体力还未显出差距,孟修竹练功可勤快得多了,加上天资颖悟,武功比同辈弟子高出不少,常常把几个小弟子揍得鼻青脸肿,跑去和先生告状。教书的师伯师叔也瞧不起她师父梁闻道,兼之偏袒着各自的徒弟,对她总是好一顿呵斥。
孟修竹原本就不喜欢读书写字,这下更是逆反得严重,但碍于掌门师祖,又不能中断了不去学堂。被师伯师叔训斥了几次之后,学了乖,不再在学堂里闹事,转而堵在那些小弟子来时的道路上,专挑衣服遮盖住的地方下狠手,用的手法还是要在几天后才能慢慢在皮肤上显出淤青来的。
这下那些顽皮的男弟子,在学堂读书写字的时候痛得不行,身上却一点伤痕没有,等到显出淤青来,却怎么戳也戳不疼了,要告状也无从告起,一个个愁眉苦脸。孟修竹却也没心思听讲,只是想着今天师父又教了什么新招,明日又该上梅花桩练习步法了……就这般三心二意、烦闷无比地学了几个月,大字写得一塌糊涂,书更是没背下来几句。
和她同堂的小弟子们,不敢再编排她师父去捋老虎须,便开始嘲笑她字写得难看、背书又慢这些对她来说无关紧要的事情,替自己找补点面子。每逢先生训斥她的时候,便高兴得不行,在堂上哈哈大笑。后来先生们见她怎么也油盐不进,索性也懒得管了,把她调到了最后一席,由着她自己玩儿。
有一次她跟着师父练分筋错骨手的入门招式,把右手腕给扭了,休养了几天,依旧使不上什么力气,进到学堂时,已经快到散学了,却见她那最后一席的位子上,坐了个少年,个头高高的,和他们这帮不到十岁的孩子混在一处,犹如鹤立鸡群。
她在先生嫌恶的目光和众小弟子看热闹的眼神中,慢慢踱到了自己的座位旁,那个浓眉俊目的少年抬起头,立刻站起来,笑道:“哦,原来这是你的座位啊。”
后来她才知道,这是一直给她编顺口溜的讨厌鬼李存山的师兄,他们都是陈平师伯的徒弟,那天他是来接师弟回去练剑的,只是到得早了,便坐在空位上等着。
她坐下来,瞧见他刚才用她搁在桌上的纸笔,随便写写画画,就能写出比教书的师伯师叔还端正漂亮的字,一对比她几天前勾着笔乱画出的歪歪斜斜的丑字,有些恍神。这时,先生让大家自由习字,少年见她还在盯着他刚刚随意涂写的几个字,便俯下身来,在她耳边悄声道:“其实写字一点也不难,我来教你好么?”
看她没什么反应,他便握住她的小手,先纠正拿笔的手势,然后帮她在崭新的白纸上写下了三个墨字:孟修竹。
他以前没见过她,却准确无误地写下了她的名字——那个平日所有人只要提起,都要说一句的:“梁闻道那浪小子的坏徒弟。”
这就是她认识他的第一天。从学堂里出来,他让师弟李存山走在前面,自己陪她走在后面,夸她小小年纪,武功已练得很出色,说他回去会教训李存山,别再找女孩子的麻烦。他走的时候摸了摸她的头,她突然伸出比他小一半的手掌拽住他的衣角。
师父当她是要继承他一身武艺的徒弟;师祖暗中照顾着师父,也可怜着她;众小弟子当她是只会变着法儿揍人的恶霸;师伯师叔认为她是个不爱读书、总是惹乱的,令人头疼的学生。
她第一次被当做个需要照拂的普通小女孩儿,看见一个人温柔的微笑。眼睛一酸,似乎想要流泪,但是她记起师父说,掉眼泪是浪费时间的行为,有抹眼泪的功夫,早就能多打一套拳了。所以她久而久之,已经不大会流泪了,即使是受再严重的伤,拍一拍,不去想,就好了。胳膊磕疼了,就背起手去踩梅花桩;腿伤着了,就坐在石凳上练剑。
所以她只是怔怔地瞧着他领着李存山走远了。那天晚上却多做了一个梦:要是以后每次上学堂,他都能来接李存山,就好了。
她一直觉得自己很幸运,做的梦差不多都实现了。包括他,包括十三岁以后,掌门师祖亲自来到玉女峰上,传授她朝阳派中更高阶的武功。
她不听先生的话,不听任何师伯师叔的话,却在他的手里学会了认写常用的字词。后来她才知道他叫吴谓,和“无所谓”不一样的字,和“勇敢无畏”也不一样的字。
她八岁的时候送十五岁的他下山,去太行苍岩派学艺,也仗着他放的话,中间隔了两年没去学堂。等她十岁了,快要长成姑娘了,不方便再被他一把抱起来的时候,十七岁的他回山,身量也长到和师父差不多高了。
之后断断续续地,他教她的时间更少了,因为他承载起了朝阳派的希望,要经常闭关,精研武学;而她也要下山闯荡江湖、行侠仗义,每一次回山都要总结教训、用越来越多各门各派的招数和师父拆招。她和年幼时期打架的众弟子,拉开越来越大的差距,从学堂里的霸王,长成了江湖上人人竖起大拇指的青年侠客。
孟修竹想到这一年一年走过来的往事,默念了一遍掌门师祖常唠叨的话:“不管以后遇到怎样的情况,我们师兄妹,都要好好的。”回头看了一眼,发现走出太远了,早已看不清吴谓是否还在那里,于是提一口气,往玉女峰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