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按:因为海岛一节写得比较含蓄隐晦,又是从孟修竹的视角出发,心理活动不多,所以猜测读者可能会看得“云里雾里”,故特补笑方视角的番外一篇。(与主线剧情无关,如果对这一段的情感心理缺乏兴致,跳过本章不会影响之后的阅读)
(以下正文)
笑方一开始就明白,这是两个成熟的聪明人之间的博弈。
成熟是因为,两个人都是千年的狐狸,江湖经验丰足;聪明更不必说,和聪明人打交道,自己才会有如履薄冰的感觉。
但岛上的这场博弈,笑方觉得自己是赢家——虽然双方都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损失。之所以说赢了,是因为孟修竹根本没有探清楚他的底细,他却知道了她的许多事。
这大概也要归因于他们名门正派弟子一贯的作风:他们有着从不避讳自己身份来历的底气和傲气,所以她的坦率是白白相让的,不会拿此作为交换信息的筹码。
但笑方不一样。他一直身处险境,所以他必须知己知彼,才能制定和调整自己的应对策略。从他知道四年来第一个跟他说话的这个姑娘身负缩骨功开始,他的第一要义,就是要清楚地知道她到底是谁。
可是他自己是谁,倒不需要完全交待,他说什么、说多少,都要根据自己和对方的立场及关系,加以衡量和判断。他要有选择有保留地透露自身情况,唯一的目的就是要取得对方的信任,因为他迫切地想逃出囚禁了他四年的这个无底洞,就必须要依靠她的助力。
这让他很不开心——又是面对实力远远超过自己的女性,仿佛回到了幼年时期,父母去世之后,他不得不仰仗姐姐的鼻息生存。所以他筹划了许多年,逃出掌控、自立门户,没想到正风生水起之际,他还是没能躲过暗算,被关到了这暗无天日的地方。他不甘心,却也有过无数次绝望的想法:一辈子终老于此,或者有朝一日精神崩溃,走火入魔而死去。
他本不信神,不料却真的等来了从天而降的神仙。所以他一定要抓住她这根唯一的救命稻草,他观察她、猜测她、顺着她,时刻思考着她和姐姐的相似和不同。
他当然是早就听闻过孟修竹的声名的。她十五岁孤身歼灭无人敢主动招惹的黑道邪魔“蛇鼠一窝”,闹得满江湖沸沸扬扬,那时她在他的印象里,就成了胆识过人、心狠手辣的代名词。他想,这个小姑娘,将来必定是名门大派中领袖群伦的人物。他虽和属下开玩笑,说她以后没人敢娶,但心里早就做好了打算:若日后有机缘和她狭路相逢,万不可因对方的女子身份而掉以轻心,一定要把她看作一个坚韧强硬、深谋远虑的对手。
所以当他听到她坦坦荡荡地自报家门,他真是又喜又愁。喜的是他足够信任孟修竹的能耐,一定能带他脱困;愁的是面对这样一个棘手的人物,乱编瞎话逃不过她的眼界,装可怜乞求更难以令她心软。
他只得豁出去,坦诚以告温叔等人的来历,他使出浑身解数,去和她周旋,每一句话都经过深思熟虑再开口,生怕她挑出什么漏洞。但却慢慢感受到,这个人,好像确实在为他考虑、为他筹谋,该怎样出去。他不知该感谢是她超出想象的太过仁厚,还是自己的随机应变、智谋无双。
他倚着山壁,屈膝坐在地上,盯着一天中正午时分的光柱照射下来,以稍稍慰藉他的苦闷和惶惑,谁知她移动脚步,走到了光柱的另一面。
至此,他第一次在这里看到了活生生的人,也第一次看清了传闻中的她长的什么样子。她身形高挑纤瘦,穿着青色的衣裙,袖子上缠着绑带(为了打斗方便),头发高高束起,手里握着从不离身的剑。
她算是五官端正,还挺好看的吧,不过在他这阅尽千帆的人看来,怕是比不上任何一个曾与他春宵尽欢的美人,更加比不上他那美艳绝伦、举世无匹的姐姐。
但她是他四年黑暗中唯一见到的人,是要带他走出困境的人,是上天随着这道光一起,降落在人间,助他脱离牢笼的“神仙”。传闻中手腕强硬、冷峻坚韧的姑娘,此刻正在阳光的那一边笑他,笑他没经过收拾的邋遢滑稽的样子。
后来他才知道为什么她习惯板着脸,摆出非常严肃的模样。因为她笑起来的时候,眼睛会弯成半弦月,看起来有点憨憨的,镇不住一个个自视甚高的名门子弟,更不用说那些乖张狠戾的邪道宵小。就像古时兰陵王,总要遮住俊美的面容,戴上可怕的面具震慑敌人一样。
所以在江湖高手孟修竹的面前,他只能老老实实地做自己;而在天界派来搭救他的神仙面前,他也突然愿意只做自己,做一个平常状态下的“笑方”。
兴许他对她的固有印象有些过分地妖魔化了,当他意识到无论眼前这人多有本事、多有见识,终究还是个年轻姑娘的时候,他觉得很是新奇。她进来时手掌搭在他裸露手臂上,那一瞬间的慌乱;她柔声宽慰他不要害怕、放松心情时的温和;她能想到他久在黑暗,眼睛需要慢慢适应光线的细致;她尽可能地多帮婆婆干些沉重的活儿,以感谢收容他们二人的善良……虽然都是很快就消逝了的,不着痕迹地被掩藏在她冷静淡然、沉默寡言的面孔之下,但都被他敏锐地捕捉到了。
所以他一点一点略微放下心来,也判断出她和姐姐是根本不同的——她行事会以仁义为先、会发自本能地照护弱者,而不会凭着自己的心情喜好反复无常、任意妄为。
他突然有些庆幸,是个名门正派的青年弟子发现了他。看来那些道貌岸然的前辈高人们,平日整天唠叨的那一大套任侠仗义的说辞,还是有点好处的。
他终究还是没能避免在她面前流露出自己真实的情绪。他说起姐姐是天下第一大美人儿,有些后悔,怕她接连不休地打听询问。但没想到她不置可否,竟然要去睡觉,然后就真的没有任何声音了。
他拾起她的剑,摸索着给自己剃去满面的虬髯、削掉糟乱的长发,用泉水冲洗干净,再结成利落的发髻,这才又成了昔日俊朗潇洒的翩翩少年。不过十八岁到二十二岁,这最能肆意享受人间繁华的四年时光,还是葬送在这囚牢里了。他想,回去以后可得好好补偿自己,他要像以前一样,穿着最华贵的衣袍,去逛各地最好的风月场,饮美酒品佳肴,听最有才的艺伎抚琴,让最妩媚的花魁伴宿。
他也要清算内奸和叛徒,要继续笼络和训练亲信,要找姐姐算旧账,还要找机会还上孟修竹的这份恩情——不知她想要什么?就冲她没有依仗比自己强出许多的武功,居高临下地逼问他的身份来历,他就感激不尽。因为他不想、也不敢让她知道自己的全部,但也实在不愿哄骗她、欺瞒她。最好的结果就是像现在这样默契,她不问,他不说,等到一回中原,两人就分道扬镳。
等到晚上,看着月光照到了洞口里面,四下万籁俱寂,连她的呼吸声都听不见。他又感到了过去四年中折磨他很久的那种难耐的孤独,他很惶恐这一切只是他的一场美梦。所以他轻轻地叫她的名字,盼望能得到一声应答。但是她似乎还在睡着,没有出声。
他不放弃,依然接着叫:孟修竹,孟修竹?
孟修竹……
他不想高声大喊,打破这宁静的银色夜晚,却止不住地想唤她醒过来。一遍一遍地念到后来,他的思绪也慢慢飘远了,飘到她的身上,甚至都开始想:她始终睡着,是梦里有什么好玩的吗?她为什么要叫这个名字?是她师父梁闻道取的吗?听说梁闻道早年是个游手好闲、到处惹是生非的风流浪子,贪图美色和富贵安逸的生活,曾为了当南程家的赘婿,离开了朝阳派,怎么会教出她这样深沉谨慎、坚忍清拔的徒弟?
她一个年纪轻轻的姑娘家,练这么高的武功有什么用?那年她独自追击“蛇鼠一窝”,在大雨夜的邙山蹲守时,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害怕吗?不会罢,要是害怕,就不会主动去找上门了,但是真的一点也不害怕吗?暴雨浇透了她里里外外,身体会难受得不舒服么?她有没有想过,一旦不能把他们一股脑全部灭掉,她自己就会死得很惨?当初为什么要去呢?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想试试自己的本事,还是想以此为跳板、成就一番声名?抑或只是像个傻子一样,单纯地要为民除害?
她醒来会跟他说什么话?
他撕下一片衣襟,蒙上眼睛,从洞中爬出来,吹起了曲子。原本想要应和这丛林溪边难得的月夜美景,却不自觉地想到了自己的身世前程,曲中就不免带上了几分悲戚。若是她听得见,不知能不能听得懂?
她伸了个懒腰——终于醒过来了,他心里的一块大石头落了地,这一切不是幻梦:他确实逃出来了,而且身边有她。他说叫了她八十七声,当然是胡扯的,他一直在东想西想,哪有空一直数着?
她看到他,好像有点不高兴——对于江湖人来说,佩剑等武器,就是他们最密切最可靠的朋友,是伴他们躲过阎王殿的过命之交,出门在外时,大概晚上是要搂着睡觉的。他一个男子,却拿她贴身的剑来削发剃须,未免有些过于亲密了。想必她因此而不大痛快,但她是个不拘小节的姑娘,不会一直计较不放的。
她竟然还想到了去竹林里等天亮,会减弱阳光带给他眼睛的伤害。他心下一热,握住她递过来的剑梢,把全部的身心都交给她,跟着她的脚步,走向未知的地方。
林间的清晨微微起雾,他慢慢扯去蒙在自己眼部的布条,重新看见这个世界的第一眼,就是她背倚着一棵翠竹,伸出手臂,去接住竹叶上滴下来的露珠。阳光透过枝叶密密的缝隙,丝丝缕缕地照射下来,给她半边的身子,镶上了一层嫩黄的金色。在青绿色的竹林和白色的晨雾之间,她面容柔和,虽然并没微笑,却显出三分娇态。他习惯了灯下看美人,但是度过了漫长无尽的黑暗之后,接连两次清楚地看到的,都是她,都是阳光下的她,都是清冷疏离的模样,却带着一点点温和娇憨的她。
她是想到了谁?是个年轻男子罢?是从小就对她照顾有加的大师兄吴谓,还是早年就与她有莫逆交情的聂兴怀?或许还可能是别的人,但是他不知道了,四年,足够江湖上有一阵翻天覆地的变化。
他忽然不愿意她继续想那个男人了,他要打断她,让她看看自己——他对自己的相貌一直有绝对的骄傲,他很好奇名满江湖的一代高手孟修竹,见到他后,会不会也像从前所遇的每一个女子,为他倾倒,任他予取予求。
没想到她被他喊回神来,第一反应竟然是凑上前,仔细打量他的眼睛,轻轻问了他一句:“感觉怎样?眼睛有没有刺痛?”
好像眼前的人无论是男女老幼美丑,她都会问这一句同样的话,她心里只是记着她带出来的这个人的安危健康,其他的,在她看来都没什么特殊似的。
笑方有些懊恼,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不小心毁了容。在之后去了婆婆家,确定自己的容颜并没减色半分后,他对孟修竹就更加摸不着了。之后,在两人扎木筏的那几天里,包括在回中原的大船上,她都有对他身份的旁敲侧击的试探,但他是何等聪明的人,一一都巧妙地避了开去。
本来船快靠岸的时候,他应该感到将要卸下防备的轻松,却对她很是不舍。听她想拜托他一件事,他收起顽皮的神色,十分郑重地暗暗下定决心,要勉力达成她的要求。他也想过她会以这份救命之恩来求什么。 求财?求结识某个人的机会?求解答她心中的疑问?还是求将来万一有了冲突、短兵相接时的一次手下留情?
他万万没想到,她只是放心不下那个早已离开了的、跟他们已全无关系的岛屿。她要他从他姐姐手里、甚至从魔教手里夺出那个岛,把安稳宁静的生活还给在那世代定居的人们,一如她扮成竹林仙子时,给那些犯人的最后一句警告,让他们“不必再奉贡品,不得侵扰良民”。
她为什么这么相信他的承诺?不过也有可能只是随口一说,并没抱太大期望。但她又为什么轻易地放过了他?兴许放过了一个未来的敌手?是瞧他武功平平、觉得他掀不起多大风浪,还是拘于所谓的道义,不便对没做恶事的弱者出手?
还是……他也不敢往下想了。这有些超出他一贯的认知。毕竟在他看来,一个杀伐决断、可做领袖的人才,是不会因为这些理由轻易放过身份可疑的人的。对于温叔的来历,他讲了真话,也就是一直在赌、一直在担惊受怕,但所幸他赌赢了——她放了他自由。
夺岛这件事对他当然是很简单的,也是本来就包含在他计划之内的,那么她自己呢?他能给她什么?他想到她一生都将颠沛流离,把红妆良缘、儿女情长都消熔掉,化作一柄铁剑穿刺进江湖中,便只愿她能一世周全,平安快乐。
但如果要满足这个几乎不可能实现的愿望,他愿意为此付出什么代价?他想了想,自己的性命,舍不得;自己的身家地位,也不可以;自己的抱负,更加不行,算来算去,只舍得一样身外之物:钱财。不过钱财对他而言,其实也是很重要的啊。
她能不能理解自己的这一番心思?良久没听到她回话,原来人早就走远了。不过他也实在想要弄清楚,她到底听没听见他最后的祈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