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孟修竹!”笑方喊了一声:“你在想些什么?魂儿都没了。”孟修竹回过神来,见他已摘掉了蒙眼的布条,浓眉斜飞入鬓,凤目迥然有神,正坐在地上直勾勾地盯着她。凑近细看,问道:“感觉怎样?眼睛有没有刺痛?”笑方眯起眼睛,唇边微露笑容道:“你刚才容色难得的十分柔和,一副少女的娇态,一点儿都不像个令黑道宵小闻风丧胆的英雄豪杰。是不是想起了——”
“你别胡说。”孟修竹听出他不怀好意,立刻打断道:“既然身体没事,有空倒是想想该怎么回中原?”“这个简单。为了尽量不跟那帮犯人啰嗦纠缠,咱们就先去村里找户农家藏身,做一只简易的木筏悄悄走了便是,到了海上再搭要回港的大船。”
两人计议已定,趁农家有的去海边捕鱼,有的去田里劳作时,敲开了一户独院的人家。开门的是个老妇人,笑方说是自己和朋友随船出海贸易,行途中遭遇海盗,全船仅有两人乘小舟逃到这岛上,请求收留几日。那老妇见他品貌非凡,衣饰华贵却谈吐有礼,先自生了几分好感。待瞥见他身后的孟修竹,连忙把两人拉进去,锁上门,悄声对孟修竹道:“这位姑娘长得可俊啊。幸亏是从我们村子这边的海岸上来,要是给那边的强盗犯人瞧见,可有的罪受了。”
一面准备饭食,一面向两人介绍起这个岛的情况。原来从六七年前,这里便被手持刀剑的外来人占了去,他们在那边搭好茅屋,便来村子里索要粮食,村民们反抗不过,只得依从他们的条件,按时供应所需粮物。那老妇讲着讲着,忽然揩了一把眼泪:“他们若只是要粮要鱼,那也罢了,偏偏还不许任何人离岛,便是去打渔,也不成,毁了我们的大船,规定只能白天在近海活动。这些天杀的,后来又看上村里的女人,强掳了去,逼得人家跳海的跳海,发疯的发疯。我让大儿子带着他新媳妇,乘着小舟逃了,也不知如今漂到了哪里、有没有安顿下来?唉!”
孟修竹拉住那老妇干枯的手,轻轻拍了拍她背脊,问道:“发现有人外逃之后,他们便在夜间点起火把巡逻?”那老妇道:“差不多。一面不准我们出去,一面也不让别人进来,便是路过的船想靠岸停一会儿,也不行。我们交粮稍晚些、少些,就喊打喊杀。他们虽然每隔一段日子就有船接走一拨人,换上另一拨,可每一拨人都是一样的凶残蛮横。”中午她二儿子回家吃饭,四人见过了,母子二人答应替两人保密。
吃饭时,那老妇还提起昨日土神仙显灵一事,有些犯人跑到村里来要农具,说是给土神仙修仙洞,傍晚来还时,态度竟然反常地客气,还说神仙指示以后都不用供奉了。孟修竹和笑方抬头相视一笑,笑方接着问道:“那么一开始的祭祀,却又缘何而起?”
那老妇记不清了,要她儿子想。那年轻人就说村里世代以来,早就有山顶坑洞中住着土神仙的传说,只是大家原本都是口头上恭敬,并没有供奉的习俗。直到大约四年前的一场罕见的大暴雨,淹坏了不少庄稼,这时不知谁提起土能克水,须得常常拜祭那土神仙。村民们这才达成一致,分好户头,轮流供飨。
那老妇又道:“那土神仙很有讲究。据说不吃生食流食,只要固块熟食,还得添油加盐。我们吃的什么,它也得吃什么。可是也确实有用,后来岛上再没发过那么大的水了。”笑方吐了吐舌头,后来私下和孟修竹说,他这个姐姐替自己安排得这么周到细致,真不知应该感激还是怨恨了。
岛上不与外界通商,银钱无甚用处,孟修竹便帮着老妇人收拾屋子,在院中做些农活儿,有时也和笑方一起去林中伐木,夜间再拖到海边暗湾搭建木筏,所幸一个只载两人的简易木筏做起来也不费事,倒也没引起岛上群犯的警觉。
一日那老妇在屋中小憩,两人在院子里晒鱼干,孟修竹忽然问道:“你猜岛上的犯人为什么不和我们一样,做了小舟偷偷逃了?”笑方停下手中的活儿,想了一会儿道:“他们犯的事应该不怎么严重。你没听婆婆说会有船隔一些时候就来换人么?反正他们在这岛上有人供养着,又不用亲自劳作,这里比江湖上,也相对单纯、安全些。想是偷跑了被发现的后果,比流放要惨得多了。若我是他们上面的人,就制定个连坐的法子,一旦有人逃了,余人都要处死;揭发检举的,则论功行赏,让众人日夜待在一起,相互监督。”
孟修竹沉声道:“那你觉得管着他们的人是谁?”笑方抬头看了她一眼,笑道:“你问我怎么知道?要不是神仙保佑你偶然在山间河边找到了我,我便算老死在那洞里也对周围环境一无所知——哎,怎么你左手也有茧子?”孟修竹将十指叉起来,搓了搓手:“一看你就是阔少爷使派人惯了,没怎么亲自和人动过手。江湖上斗殴常常生死相搏,尤其是被一群人围住时,若是有人专门往你右臂上招呼,也不用多,挑断了筋脉,命就握在别人手里了。双手都会使剑,自然就多一分保障。”
笑方出了会儿神,叹道:“你那年在邙山伏击‘蛇鼠一窝’,听说是半道上偶然听见了他们流窜在江州害人的消息。若装作不知道,悄悄躲了过去,不是什么事都没有?年纪还那么小,怎么就敢豁出了性命同那帮诡异无常的亡命之徒斗狠呢?”
“这帮人作恶多端,死有余辜,撞上了顺手铲掉就是。便是传闻再鬼神莫测,终究是人。既是血肉之躯,那么剑就刺得穿,火便烧得尽。”听她语气一如往常般平淡,笑方叹息着摇了摇头:“小姑娘家岁数不大,心性却比大男人还坚决强硬,真不知道你师父是怎么把你教成这样子的。”
走的那天夜里,两人悄悄放倒了几个举着火把巡逻的犯人,驾着木筏迅速离开了小岛。孟修竹在来时的大船上,曾跟船工请教了些航海的学问,顺着风向不久就搭上了一条远海贸易回中原的船,笑方扔出一条家传的金链子,船老大喜笑颜开,拿出好吃好喝的,一路殷勤伺候。
这日船老大过来说大概再有不到半个时辰便能靠岸,笑方望了望船后正远眺大海的孟修竹,见她身材高挑,肩背纤薄,虽只相处数日,心中却很是不舍。孟修竹心里却始终另有一番盘算:
岛上的那些犯人看守,精心改造过的地洞囚牢,若没有极大的势力,定然无法完成。不管笑方本人是何态度,他的家族毕竟和魔教有牵扯不清的密切联系,而他驱策出自名门大派的高手,彖养大批死士,频繁打听、参与江湖事,又有什么目的?虽孤身被囚数年却神志恢复极快,身处地底而能传箫声招引百鸟,这等定力和内力修为岂是寻常商人世家能培养出来的?
他出手不多,便无从辨出派别,观之身法步伐,武功比自己虽颇有不如,但雅善箫乐,又好读书,文士之趣,一个不落,如此分心旁骛,要师从何等名家才能在年纪轻轻时练到这个层次?这些疑问已在她脑中缠绕许久,每有试探性的一问,他要么推说不知,要么便巧妙地岔了开去。想起自己从偶遇温叔等人一路行来,虽解开了温叔来历之谜,却一下子撕开了更多的口子,眼前如一团阴云笼罩,不免又是懊丧,又是烦忧。
面前递过来一只酒壶,孟修竹将视线从海面上移开,见笑方身形修长,施施然斜靠在栏杆上,正含笑望着她。孟修竹一见到他,心中本来模模糊糊想要扣押他逼问的一堆筹谋不知怎地,竟一下子全都崩塌了,接过酒壶微微叹了口气,忽然想起《东山词》里那句“一诺千金重”来,开口道:“要是你能办到的话,我想拜托你一件事。”笑方挺直身子,正色道:“你于我有救命之恩,不论何种要求,我定当勉力达成。”
孟修竹指了指大海:“那些流放的犯人,尽管有种种约束,但他们只要在一日,便还是岛上村民的负担。要是能将他们彻底驱逐了去,把岛还给在那儿世代定居的人们,让他们亲人团聚、安心生活,那就圆满了。”
笑方心中一动,点点头应道:“这个我会尽力而为。你还想要什么?”孟修竹一耸肩:“没了。”朝他笑笑:“你是活的摇钱树吗?可惜我却是一生颠沛的江湖人,不是天天做着美梦的土财主。”
笑方仔细地看了她好一会儿,才侧过身去,抬手轻拍了拍栏杆,缓缓地道:“世道多变,福祸无常,我不敢轻易许诺什么,但教……我还活着,你还愿意,便是……散尽家财,我也想保你周全。”
沉默良久却没听见她回答,转头一望,人已不见踪影,前头传来船老大的号子声:“船快靠岸啦,准备抛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