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修竹忽然感到眼前这人很是滑稽可爱,禁不住笑了一下。那人回过神来,双手摸了摸自己的满面胡须,悻悻道:“好啦,当了四年野人,又能好看到哪里去?”站起身道:“说正事,我想到了出去的法子。你说这河边有一片紫竹林是不是?劳你驾,帮我砍一段这么长,大约这么粗细的竹枝来。”用手比划着,续道:“要上下差不多一样粗的。如果有竹花,就挑那种开着紫褐色花,颜色均匀的,竹身没有虫蛀、干裂等缺陷的,纹理细密顺直的。”
孟修竹正待走,他突然又喊住她,看着她认认真真地道:“我不爱用家里老头子起的大名,以前闲时读书琢磨许久,立志要给自己取一个含义隽永的名字,思来想去好几个,却总觉得都太过文酸气。最后定了‘笑方’二字,取‘贻笑方家’之意,以表学问有限,不敢比拟古今大家,也存着‘大笑四方’的生平夙愿。你……你可以叫我笑方,知道这个名字的人,世上可不多。”最后一句微微降调,低头踢了一下脚边的石子,闷道:“说完了。”
孟修竹点点头:“记下了。”嘴角噙住了笑,转过身去,记起来时在少爷的船舱中曾翻过一本《东山词》,果然就是扉页上所题的那个“笑方”。
孟修竹怕寻的竹子不合他意,便在竹林中多砍了几根带回去供他挑选。笑方将她的佩剑借了去,孟修竹守在河边窄口,看他在里面对着窄口的光削凿钻刻,又听他絮叨:“其实,制作竹箫最好应该在冬至到春分的时期中伐竹,这时的时令不对。不过也只得马马虎虎了,谁让你不是那个时候来救我呢?”好一阵忙活后,将制好的竹箫举到唇边吹了几下,发出“呜呜”的声音,喜道:“这就成了!”
仰头对孟修竹道:“你穿着青色衣裙,便是旁边这紫竹林中的仙子,我么,就是天坑地洞里的土神仙。咱们神仙要做什么事,哪劳得动自己出马?你去山下茅屋中将那些犯人引来吧,最好分成几拨,多招些人过来。记住,要和他们保持若即若离,使出最能唬人的轻功,尽量双足别沾地,叫那些乡巴佬心中先入为主,认定你是仙人下凡。”孟修竹奇道:“你就那么有本事,能让他们供你差遣?”笑方道:“只要你跟我配合默契,我保证他们乖乖听话。那么你的剑先放在我这里,别带着去了。”
孟修竹解开缠住袖子的绑带,来到群犯聚集的那片茅屋附近,故意在远处的树上制造些声响,引起众人的注意。当下有人立即大喊道:“又有外人进岛了!”“什么?朝哪个方向逃了?”“那边,好像是个青色衣服的女的,会飞!”众人纷纷抄起家伙进林追赶,却被密林阻住了脚步。几个人一合计,吃了昨晚的瘪,下定决心不能再放过来历不明的东西,为首的便差遣报信的回去多叫些人手来。
等人聚集得多了,群犯一路劈开遮挡的树枝,穿过密林上山,来到那条河边,忽然听到一阵清幽的箫声,环顾一圈,却并没找到吹箫的人。有人当即开骂:“他娘的大白天给老子装神弄鬼,有本事滚出来和你大爷打上三百招!”有人趴下身贴近地面,哆哆嗦嗦地道:“好,好像这声音是从地底下传出来的……”人群立刻哗然,耳听箫声渐响,空中振翼之声大作,东南西北各处飞来无数雀鸟。
有人突然大叫道:“瞧对面竹林!”众人抬眼一望,见对岸竹林靠近河边的一侧,一株紫竹枝叶之巅却坐着一个青裙女子,因为隔得太高太远,依稀只能见得她雪肤乌发,衣裙的颜色和身侧竹林融在一起,仿佛是从林间长出来的一般。一阵风过,吹动万千竹枝哗哗作响,她坐着的那根竹顶端的枝叶纤细,随风轻轻晃动,看起来不禁一折之力,上面的人却在左右微微摇摆的竹枝上好端端地坐着,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河对岸的众人。
群犯看得惊了,有人便道:“难道这岛上不仅有土神仙,还有成了仙的竹林精怪?”一些胆小的已瘫坐在地上,痴痴地遥望着对面竹林中的女子。箫声所引的鸟雀越聚越多,或止歇树巅,或上下翱翔,或在河边碎石旁踱步,那箫声时而平和,时而激越,内含中正之气,隐然有王者之象。只见竹枝上那女子站起身来,风吹起她宽大的衣袖,群犯听到似乎从头顶上天空中传来的清晰声音:“土神仙住得闷了,要把洞府门口修大一些。”清清泠泠的,如冷水激石,玉碎寒冰,不带一丝感情。
群犯哪见过这等奇观?都道是仙人显圣,纷纷跪伏在地不住磕头,有人大着胆子高声问道:“不……不知土神仙要修哪一处洞府?我……小的们立刻着手去办。”竹枝上那仙子却不答,众人便听箫声渐低,调子转了几下,原本停在各处的雀鸟渐渐汇聚一处,盘旋飞舞到河边地面一个窄口处,久久不散。群犯看得分明,口呼“多谢土神仙指点!”一边砰砰磕头。见那青衣仙子转身飞走,隐没在竹林深处,再过一会儿箫声渐渐止歇,群鸟飞翔一阵,终于慢慢散去。
群犯哪敢耽搁,搀扶着奔近那窄口,往里张望,但除了一道流水入内,愣没见到别的物事。有人奇道:“土神仙的仙洞真大,从那山顶的坑洞一直到这里,整座山不会都是他的吧?”旁边人立刻拍了他一巴掌,肃然道:“举头三尺有神明。你敢说神仙的闲话,不要命了么?”领头的立刻分成两组,一组留下来用兵器掘挖,一组回茅屋拿铲子,还有的去村庄里讨要农具。那地面坚硬如铁,好在群犯接力而上,人人凭着一股信念支撑,不敢稍有懈怠,将要日落时,终于打碎了外部的一圈岩石,凿穿了那山壁,将窄口扩成如水井大小。
群犯挥汗如雨,有人气喘吁吁地道:“不知这土神仙身量如何?要多大的门口才够他进出?”余人忙活了一下午,一想之下,纷纷暗悔之前那竹林仙子在时没问明白。只听天空中又传来她冷冰冰的声音:“够了。切记贡品不必再奉,仙乡不可探察,良民不得侵扰。你们去罢!”群犯抬头寻找她的踪影,却什么也没见到,只好将她的指示默念了几遍,连声答应着“谨遵神仙教诲!”“一定听仙人的话!”,手忙脚乱地收拾好工具兵器,一溜烟地跑下山去。
待群犯走远,孟修竹走近洞口,对里面说道:“眼下太阳还没落山,你的眼睛需要慢慢适应光线,天黑之后再爬出来吧。”笑方在底下应了一声道:“是,你心地真好。”孟修竹却似没听见,突然来了一句:“你内功底子不错,是谁教你的?”笑方笑了几声道:“我这点微末功夫,怎能及得上你千里传音、如由天降?呐,你也说了这洞中清静,宜于练功,我在此静修四年,若连这箫声也传不出去、几只鸟雀也引不来,那未免太说不过去了。”
“箫呢?这等聚散百鸟的超绝技艺,世上恐怕找不出多少人来。”里面笑方沉默了一会儿才道:“小时候是我姐姐教的,后来她不耐烦了,我便自己找了几本谱子练。”顿了一顿,似乎犹豫良久,才续道:“我姐姐风华绝代,是天下第一大美人儿。抚琴吹箫,尽皆精通,可是为了把控住老头子留下的家业,一直没嫁人,脾气也十分古怪。”
孟修竹在洞外听着,想起他说别的事时,总是活泼和善,但一提起自己的家人,便愤激不平,他姐姐又将他囚禁四年之久,料想早已闹翻了天,以致恶语加身还觉不够,哪知他心中却对姐姐十分倾慕赞赏。在河边找了平坦处躺下,说了一声:“我睡一会儿。”
睡梦中灵台清明之际,耳边传来一缕飘忽的箫声。孟修竹定了定神才睁开眼睛,见长空中一轮皓月,银辉洒在山壁上,四下俱寂。此时的箫声,不同于白天的起伏冲荡,低沉幽咽之间,听来似乎是淡然空旷,仔细一咂摸,又好像含着无限的愁索,不禁勾起许多模模糊糊的回忆,在脑中一幕一幕闪过,想得久了,深觉人生其实了无兴味。伸了个腰,箫声终止,一人忽然凑过来,挺直的鼻梁上方还缠着一根布条,蒙住了眼部。
孟修竹见他面颊光洁,还用竹簪束起了头发,微有不悦道:“谁让你用我的剑削发剃须来着?”笑方咧嘴一笑:“你借给我时,也没说不准干什么。你总不能看我一直邋邋遢遢一副野人的模样吧?”忽然又摇了摇头:“我在底下叫了你八十七声,爬出来才听见你的呼吸。孟修竹,你还是不是个女人啊?哪有姑娘家敢在荒郊野外睡得这么沉?”
孟修竹微笑道:“那是你唤得轻,又没碰我。我睡时便是入定,除非外界有较强的刺激,不然就会等自己醒来。”站起身,握紧剑柄,将剑的末端递到他手里道:“咱们去竹林中等天亮。日光透过枝叶的缝隙照下来,会减弱很多。”笑方牢牢抓住她的剑梢,踏着河边的碎石,小心向前迈步。
林间的清晨微微起雾,阳光如碎金般在其中跃动,孟修竹背倚着一株粗大的紫竹,伸出手去接住上面竹叶滴下来的露珠,望着眼前的一片鲜绿,思绪忽然飘回自己八岁时一个下着濛濛细雨的清晨:
十五岁的瘦弱少年背着剑独自走在狭长的山道上,自己在道旁碧翠的林中悄悄随着。
吴谓突然回过头,笑道:“出来,陪我走到山下吧。”她踏着青草走到他身边,只是望着他,不发一言。他放小步子,也不说话,良久才道:“若是不想识字念书了,就等我回来。十岁,也不算晚。”笑了笑:“你再打架,师伯师叔哪还敢再收弟子?”她忽然问道:“太行山离这里有多远?”“嗯……挺远的。怎么,想跟着我一起去吗?”他侧身低头看了看她,皱眉道:“你左边额头这里,又青了一块。你师父……唉,他这样严厉,可你才这么小。”
她无动于衷,眨着大眼睛问他:“那么等我长到像师兄一样大时,下山走入江湖,你会一直寸步不离地陪着我、保护我吗?”吴谓一怔,不能说是,也不愿说不是。孟修竹决然道:“所以我师父没有错。武功强一分,在险境中就能多求一分平安。”他默然,爱怜地摸了摸她的发,柔声道:“从前我一直希望这江湖能始终太太平平的,可若真如此,又好像浪费了你这般的天赋和苦修。不过我还是想祈愿你能少遭遇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