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长乐坊,裴氏老宅的大门前停了一辆金顶蓝围的马车。
裴家落败后,裴琰的旧宅便被朝廷收走,后来撵转赐给一个京都官员。年前,对方调任衢州,宅子便空了下来。
“公子!”木石回头撩起车帘,有些担忧地看着裴伷先,“此地人多口杂,还是尽快离开吧!”
裴伷先隔着镂空窗棂看着远处斑驳的漆红大门,拢在袖子里的手紧了又紧,良久才收回视线。
“走吧!”
……
孟鹤妘回到小院的时候,裴伷先还没回,平素里总是灯火通明的书房里黑漆漆的没有一丝光亮。
她搬了把小凳子坐在院子里,一边吃着蜜饯,一边等裴伷先。
过了一会儿,夜风吹得人昏昏欲睡,正打盹的时,门外传来一阵凌乱的马蹄声,她以为是裴伷先回来了,冲过去贴着门缝往外看,清冷的月色下,一辆马车晃晃悠悠从门前驶过。
不是呀!
她失望地叹了口气,刚想转身,目光不经意扫到了马车后面的车板,好像有什么正“滴滴答答”顺着车板的缝隙往下流,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子腐臭味儿,就跟老蔡在巷子里遇害时,乔老爷身上的味道一模一样。
罗刹?
怔愣了一瞬,她连忙拉开门板,悄悄跟了上去。
裴伷先住的这套院子是张平以前的院子,周围多半都住着京都里的官员,往前面一条街是长安街,里面的院子都是五进的大宅院,住的也都是四品以上重臣。
马车晃晃悠悠地往前跑,一路上总有液体淅淅沥沥地从马车上漏下来,散发出一股浓郁的血腥味。
出了长安坊,马车直接绕到西郊的乱葬岗子,两个仆从打扮的男人从马车上拽下来一只麻袋,然后寻了块地方挖了个大坑掩埋。
孟鹤妘躲在远处的林子里看了半天,隐约中听到两个人嘀嘀咕咕说了什么,但因隔得有些远,听得并不真切。
过了半个时辰,两个仆从才把麻袋埋好,又拉了两具不知什么动物的尸体掩盖上,这才上了马车往回走。
孟鹤妘扭头瞧了眼乱葬岗子,连忙扭身追着马车往回走。
回去的时候,马车特意在城中绕了两圈才回到长安街,最后进了一栋大宅子的角门。
孟鹤妘又在门外等了一会儿,确认没人再出来之后才扭回身往乱葬岗跑。七八月份正是京都最灼热的时候,乱葬岗子四周弥漫着一股股浓郁的腐臭味,远远看去,偶尔会看见一两团磷火在半空中漂浮着。
她从背后拿下带来的铁锹,找准了方才两个仆从埋东西的位置往下挖。
不多时,泥土里露出麻袋的一角,她又往下挖了挖,露出半个麻袋,那股子混合着血腥味的腐臭味越加的明显了。
她小心翼翼地用铁锹在麻袋上推了推,确定里面不是活物之后,用袖里刀挑开麻袋的封口,露出几只死猫死狗的尸体。
原来不是人啊!
她长长松了一口气,坐下来缓了一会之后才往回走。来时不觉得,等平静下来,身体里绷着的那股子劲儿就一下子松懈下来,仿佛力竭一般,每走一步都浑身酸疼。
她到底还是在意老蔡的死,要不是她把老蔡约出来,恐怕此时他还在刑部吃香喝辣呢!
夜风卷着热浪袭来,湿漉漉的衣衫紧紧贴着皮肤,说不出的难受。
京都这地方繁华风声益州,便是宵禁也要较之晚了一个时辰,可这繁华盛世背后,也不知葬了多少人的黄粱梦。
她慢悠悠地挪动脚步,直到看见远处停着的马车和站在车边的人,一整晚提着的心才堪堪放松下来,忍不住扯了扯唇角,朝着他笑。
裴伷先空荡荡的心里仿佛一下子撞入一匹肆意崩腾野马,拉野拉不住的狂奔着。
他从裴家旧宅回来,染了一身的悲戚,然而此时此刻站在此处,看着灯火阑珊处的姑娘,心头的躁动又被奇异地抚平。
“你回来啦!”她喜笑颜开地跑过来,张开双臂死死抱住他的腰肢。
一股浓郁的腐臭味扑面而来,那滋味实在酸爽,硬生生把他从恍惚中拉了回来,抬头拎着领子将她从怀里揪了出来你:“你是跑去哪里了?”
孟鹤妘不甘心地伸手,连他衣袍的一角也为碰到,不由得皱眉:“很臭么?”
木石从车后转过来,一脸嫌弃地瞪着她:“臭不可闻,你是喝多了掉进茅厕里了?”
孟鹤妘一瘪嘴,把背后的铁锹“咣当”一声丢到他脚边:“少废话,姑奶奶是去干大事儿了,天大的事儿。”
裴伷先眉头微挑,拽着她往院里走:“西郊乱葬岗子?”
孟鹤妘本来打算卖个官司,没想被他一语道破:“你怎么知道?”
裴伷先扭头让木石去烧水,然后将她推进房中:“衣袂上沾了什么,你自己不知道?”
“我心急火燎地跑回来,哪有时间看?”说着低头看了下衣袂,果然,在裙摆的最下端沾了一小团死人的头发,大概因为长期风吹日晒,里面带着淡淡的绿光。
裴伷先慢条斯理地抽出手帕,另一只手拽住她的手腕洗手架上的铜盆里浸:“整个京都能沾染上这东西的地方除了乱葬岗子还有别处?”
她手上因为握铁锹磨了一圈儿的水泡,此时浸在水里,疼得她直呲牙:“疼!”
裴伷先抿唇不语,小心翼翼地把她的手洗干净,然后拉到灯下,用烤了火的银针把血泡一一挑破。
昏黄的烛光在他身上留下一道浅淡的光晕,好像一下子把他拉下凡尘,平添了一抹烟火气儿。
“疼么?”裴伷先突然抬头,微敛的目光对上她的,温柔中仿佛多了几分缠绵,让她无端乱了心跳。
“啊!嗯。”她慌张地别开头,猛地抽回手,“那个,不,不疼了。”
裴伷先眉尖轻挑,一把拉回她拳握的右手,冰凉的指尖一根一根掰开她的手指,露出被她抠的血糊糊的掌心。
“不疼?”他薄唇微勾,食指猛地朝一颗挑破的血泡按下。
“嗷!疼疼疼疼!”
孟鹤妘一把鼻涕一把脸地看着他,这人是魔鬼么?
裴伷先慢悠悠地“哦”了一声,手指沾了膏药轻轻抹在挑破的血泡上。
沁凉的指尖点着药膏在掌心轻轻滑动,仿佛一根羽毛轻轻地扫过心尖,脑子里那根紧绷的弦猝不及防的地绷断,余颤久久不散。
此刻孟鹤妘的眼睛里什么也看不见了,只有掌心那一只如玉笋般骨节分明的大手。
“滚滚!”
沙哑而低沉的嗓音仿佛金钟撞玉,一下子撞进她脆弱的耳膜,回荡起袅袅余音。
她怔怔地“嗯”了一声,整个身体绷成一块僵石。
裴伷先略微向前倾了倾身体,薄唇轻轻贴着她的耳廓,温热的呼吸一下一下轻轻拍打着她的脖颈。
“我会担心。”
我会担心!
我会担心!
担心什么?
孟鹤妘猛地回过神,笑眯了眼睛:“你,关心我啊!”
裴伷先慢悠悠收好药膏;“不用包扎,别沾水,明日就好了。”
孟鹤妘凑近他,笑盈盈地:“所以你是爱我在心口难开?”
裴伷先扭头:“你从哪里看出我爱你在心口难开了?”
孟鹤妘耸了耸肩:“我哪里都看出来了。”
裴伷先嗤笑:“你想多了。”转身离开。
孟鹤妘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的背影:“裴伷先,问你个事儿啊!”
裴伷先扭头看她。
孟鹤妘用手背撑着下巴,笑盈盈:“你喜欢我哪里呀?虽然我觉得我哪里都不错,但总有一个吐出的吧!”
回应她的是一记重重的摔门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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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瞳布小心翼翼地捧着熬了一个时辰的伤寒药从厨房出来,见库乐独自坐在院子里下棋,忍不住皱了皱眉:“主子,喝药了。”
库乐放下手中白子,白子瞬时如一字长龙,势如破竹地冲破黑子的包围。
“放下吧!”
阿瞳布把药放下,又拿出蜜饯:“您把药喝了。”
库乐笑了笑,扭头看他:“你怎么也学起婆妈来了?”
阿瞳布不赞同地瘪了瘪嘴:“您自己又不爱惜身子,要我说,您根本就……”
“阿瞳布。”库乐打断他的话,端起药碗一饮而尽。
苦涩的药汁在口中弥漫,他连忙拿了一颗蜜饯含进嘴里。
酸酸甜甜的蜜饯很快驱散了嘴里的苦涩,就好像,就好像……
他微微叹了口气,把碗递给阿瞳布:“王庭那边,可是有什么消息?”
“没有,咱们是不是应该回一封信,把这边的情况禀告回去?”
库乐摇头,道:“暂且不必。”
“可是木樨他们会不会把您也来京都的消息告诉邵一白?”他只怕公子的身份瞒不住,到时候恐怕就难以离开京都了。
“木樨他们即便知道,也不会把我供出去的,只是裴伷先这几天并没有提审任何人,我倒是有些看不清他的态度了。”他抬手拿起黑子,犹豫片刻,放在右下角醒目的位置上。
阿瞳布看着棋盘上已经呈现一片败迹的黑子,讷讷道:“小人也看不清裴伷先的路数,只是滚滚公主似乎很信任他。”
库乐忽而一笑:“她是想利用裴伷先查段家的案子。”
阿瞳布皱了皱眉:“那主子为何不帮她?主子对滚滚公主的心意,整个瓦特王庭的人都看得清清楚楚。”
库乐落下白子,瞬时绞杀一片黑漆:“唯有她不知而已。”
说到这,阿瞳布不由得提他委屈:“那主子便让她知道。”
“可是叫醒一个人容易,叫醒一个装睡的人并不容易。”
阿瞳布一脸狐疑地看他:“我不懂主子的意思。”
库乐一把丢下黑子,打乱了棋盘:“等你真的懂得爱一个人的时候就知道了。”
阿瞳布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有些为难地摸了摸头:“爱情,真的很难懂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