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子刚匆匆地走到了家门口,他们家门前有棵番石榴树,就是当年被他砍断的那棵小树,现在已经长得很高很大,枝繁叶茂的。当年父亲知道他砍断小树的这件事后,很怜惜地抚摸着他的头,将他带到了小树旁,教了他许多护理的方法,小树后来慢慢地又长出的新枝,新枝渐渐地变成了主干,长成了大树。当时父亲告诉他,有些东西坏了,我们只要用心呵护,还是可以修复好的。
他紧张地推开了院子的门,没有见到父母的身影,但院子很整洁,像是不久前才刚刚打扫过。
“老爸,我回来了!”他轻声说着,但没人应答。
“老妈,我回来了!”仍旧无人回应。
他越来越不安,慌张地推开了父母的房门,房间收拾得很干净,所有的东西都归类摆放整齐,和他记忆中的没有太大差别。
“他们大概是下地干活去了。”他低声对自己说着,关上房门,往院子里走去。
这时,院子的那片篱笆门被推开了,一位老妪被一个十来岁的小伙子搀扶着走了进来。
“是小刚回来了吗?”老妪眯着眼睛打量着慕子刚。
慕子刚认出来她是村里一位姓何的老奶奶,那个小伙子是他的孙子,全名他记不起来了,只记得大家都管他叫阿赢。
何奶奶蹒跚地朝他走了过来,紧紧地握着他的手,神情激动,老泪纵横。
“他们几个可算是把你找回来了!”
这一举动让慕子刚刚刚消失的不安又陡然出现,但他心中仍留着一丝幻想,也许只是何奶奶他们家遇到了什么事,需要他帮忙,并不是……然而,接下来何奶奶说的话却粉碎了他的一切幻想,一切希望。
“你爸妈多好的人!怎么说没就没了呢?”
慕子刚脑海顿时一片空白,耳朵嗡嗡作响,听不到外界的任何声音,眼前所见一片苍白,天地无色。直觉得全身瘫软无力,整个人摇摇晃晃的,不知何去何从。
“孩子!孩子!你没事吧?没事吧……”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渐渐听到了何奶奶这满是关切的声音,也渐渐看到了何奶奶那满是怜悯的神情。
“我父母是怎么……是怎么……”他的话还不及说完,泪水已汹涌而下。
“唉!前天见到他们还好好的,可昨天一大早就有人见到他们倒在村口,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两口子就这样没了。”
“对了,那天晚上村里的那几条狗一直叫个不停。”阿赢补充说。
随后,慕子刚迈着机械的步伐随着祖孙俩来到了村里的祠堂,他父母的尸体就停放在这里。他跪在父母面前,一直就这么跪着,没有说一句话。他不知道自己后来是怎么回的家,也不知道自己又在院子里呆坐了多久。
“真的这么迫不及待吗?真的要这么迫不及待地拿走我身边的一切吗?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为什么?为什么?”他发狂般咆哮起来。忽然想起了再空间裂缝中看到的那些过往的场景,他这一生都在尽力周全着身边的一切,但到头来却什么也留不下。他愤怒地想拔出腰后的弑魂剑,不料弑魂剑却被衣角卡住,但他丝毫不为所动,仍旧用力猛扯着,将弑魂剑扯了出来,却也将衣服撕出一道长长的口子。他恶狠狠地将弑魂剑砸到地上,但心中依旧悲愤难消,拾起弑魂剑,拨动转环,跳到院子外边,疯也似的挥舞着弑魂剑,一道道锋利的气浪从剑身飞出,斩断了他周围的所有一切,包括那棵重新长出的番石榴树。他没命似的挥舞着,直至弑魂剑从手中脱出。他痛苦地蜷缩在地上,像婴儿般啼哭着,然而这一次已经没有人再来安抚他,告诉他该怎么做。从这一刻,他的世界已经彻底死去了,没了再活过来的可能。
痛苦击开了记忆的大门,那些不知道藏在何处的过往开始涌上心头。他终于开始后悔,后悔自己太早就离开家,后悔自己没有主动地找机会和父母多说说话,后悔自己过去所做的一切。
假如一切真的可以重新来过,可以重新选择,那该有多好,就算不能过得有多精彩,但至少可以比现在少些遗憾,少些悔恨吧,他不禁这样想着。如果可以从头来过,他绝不会再让自己那么执着地离开这个小山村,就好好地留在这里,和其他人一样,结婚生子,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过着普通平淡的日子。如果真的可以从头再来,这样的选择又有什么不好呢?至少这样他所经历的这一切都不会发生,他不会认识什么伊还乡、周永泰、韩双,游官部门、血影子军团什么的也和自己无关,那个他花光了所有运气才遇到的人,那些和他患难相交、荣辱与共的朋友也就不会接二连三地死去,他的父母也还会好好地活着,过着属于他们的生活。然而如果也只是如果,已经发生的又有谁可以改变。
“你相信命运吗?”伊还乡的话再次出现在他的脑海里。他低头沉吟着,他从来不相信命运和老天爷这回事儿,可此刻的他倒真的希望所谓命运或者老天爷真的存在,哪怕它真的只是个强买强卖的强盗,自己出生或死亡、幸福或不幸,早由它一手安排,从不留有任何商量的余地,更不会给任何讨价还价的机会,但至少他可以为自己这些年来所遭遇到的苦难和承受的痛苦,找到一个可以抱怨的对象和一个可以宣泄情绪的出口。
“睡一觉就好了!睡一觉就好了!”他嘟囔着站起身来,跑回自己的房间,躺在床上,蜷缩着身体,想要安然睡去,期盼着能像儿时一般,醒来后可以像一切都没有发生一样,依旧可以没心没肺地活着,然而却不曾想过自己已经长大,心中也已是伤痕累累,早已没了儿时那样的愈合能力。悲痛如同一把带着倒刺的锐利尖刀,扎进他的心之后,还要带出一片血肉,他终于明白原来安然入睡竟也是一种奢求,即便拼尽一切,也终究无能为力。
他突然觉得人生就像满是选择题的考卷,在他还没有具备相关知识的时候,便被迫开始凭着自己的感觉答题,然而这些题目的内容又环环相扣,只要选错了一题,往后也就会跟着答错。而当他拥有相当知识,知道当初所犯的错误之后,一切都已经太迟,已经没了从头改过的机会和时间。前尘难改,后事难追。他忽然明白,这一切或许从他离开村子,甚至是从他一出生就早已注定好了。
他跌跌撞撞地走出房间,却又重重地摔在院子里,他索性趴在地上,把手深深地插进泥土中,不住地挖着,只是为了能借助肉身的疼痛减轻心中的伤痛。
“孩子,你这是干什么呀?”何奶奶万分怜悯地看着他,想要将他搀起来,却发现他已如烂泥一般。阿赢走到跟前,费了好大力气才将他扶着坐在地上,只见他双目无神,面如死灰,没有一点活人的样子,阿赢稍一松手,他又重新蜷缩到地上。
“孩子,你别这样!人死不能复生,你要节哀顺变,好好保重自己才是,你爸妈要是知道你现在这样,他们也会很难过的!”何奶奶说着,眼泪又开始流了下来,但慕子刚始终无动于衷,仿佛根本就没有听到或感受到外界的事物一般。
何奶奶叹了口气,眼看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只好让阿赢背着满身泥土的慕子刚回屋休息。
或许是因为太过于伤心,这一次他很快就睡着了。他梦见自己回到了小时候,回到了二十多年前那个温暖的午后。他的人生应该就是从那一刻开始改变的。
那时的他还是个五岁的小顽童,喜欢爬树掏鸟窝,下河摸小鱼。那天他跟着父母去田里干活,父母对他十分疼爱,舍不得让他干什么重活,锄了一会儿地后,调皮的他就开始在田边的稀泥里找着泥鳅,收获不大,还弄得满身泥巴,父母看见了,也没有说什么,只是慈爱地看着他,笑着让他去旁边的小溪里洗一洗。
“小刚,别跑太远了!”母亲不放心地叮嘱着。
“知道了!”他头也不回地回答,随即便兴冲冲地跑开了。
那天阳光明媚,溪流的涟漪在阳光的照耀下泛着奇异梦幻的光彩,溪中的石子看上去也如同一颗颗宝石一般,他迫不及待地跳了下去,想捞起这美景,然而溪水到了他手心却又变得平平无奇,石子也只是普通的石子。他有些失落,但好在小溪里还又许多小鱼小虾,他的心情没受到多大影响。
他卷起裤腿正要下水,却忽然感觉有一股刺骨的阴寒朝自己直逼而来,不由得浑身发冷,猛然间只看到一只黑色的大鸟屹立在水中央,它的爪子悬在水中,头顶光秃秃的,没有几根羽毛,鸟喙很短,双眼向外凸出,竟有几分像人脸,正瞪着一双怪眼直勾勾地看着他。他吓坏了,一屁股跌在水中,哭喊着爸爸妈妈。
“小刚,怎么了?”母亲焦急地跑了过来,把他从水中抱起,心疼地检查他的身体,“孩子,怎么了?伤到哪里了?告诉妈妈!”
“水里边有一只大鸟,水里边有一只大鸟……”
母亲往小溪里看了几眼,却什么都没有看到。
“你是不是看花了?哪有什么怪鸟啊!”
母亲温暖的声音渐渐消除了他的恐惧,他小心翼翼地转过头去,却看到那只大鸟竟已无声无息地来到他身后。
他吓得惊声尖叫起来:“它,它走过来了!它走过来了!”赶忙向母亲的身后躲去,却看到了更为震惊的一幕,那只怪鸟竟径直从母亲的后背走了出来,又像穿过空气一般穿过他的身体。他吓得赶紧转身向母亲怀里跑去,可就在转身的那一刻,不由得又惊出了一身冷汗,浑身虚弱无力,因为就在那一刻他看见那只大鸟也回头朝他看了过来,他看得十分清楚,那根本就不是什么大鸟,而是一个面目狰狞的老妇人。那老妇人尖嘴猴腮,鼻子尖得如同鹰钩一般,身上穿着一件宽大的黑色布衣,背着双手,两只的宽大袖子看着就像是一双翅膀。老妇人直勾勾地盯着他,忽然露出怪异的笑容。他吓得又哭又喊,慌乱得不知所措。
“孩子,怎么了?你又看到了什么?快告诉妈妈!”母亲担心地问着。
“不是大鸟!不是大鸟!是一个长得很可怕的老婆婆,她一直对着我笑……”他吓得将头埋到母亲的怀里,惊恐得泣不成声。
父亲觉察不对,赶忙放下手头的农活,跑过来询问情况。听了他断断续续地描述,父亲的神情不由得变得凝重起来,母亲脸上也满是愁云。二人对望一眼,不由得同声叹气。
母亲疼惜地将他抱在怀里,温柔地抚摸着他的小脑袋:“孩子,没事,没事的!是太阳太大,你看花眼了!你再看看还有没有?”
他将头埋在母亲怀里,说什么也不敢抬头往外看,父亲劝了他好久,他才缓缓抬头四处张望,果然再也没有见到什么奇怪大鸟或什么恐怖的老婆婆。
当时的他年纪尚幼,不能判断他所见是否真的只是因为眼花导致的错觉,也就相信了父母的说辞。然而从那以后,每当他感觉浑身阴冷时,只要他凝神观视,总会见到一些奇怪的东西,起初他依旧十分害怕,但后来发现只要自己能克服心中的恐惧,这些东西就不能对他造成什么影响,久而久之也就习以为常了,只是他的好奇心却是越来越重。不知道是巧合还是一切早有注定,十五岁那年,他在家中的地下室里发现了一本被封藏起来的册子,上面所记载的正是他们慕家的灵术,而他从前所见的正是人世之外的异世生灵,是一些因各种原因仍和人世保持联系的死者的灵魂。只是那时的他依旧没能明白父母当初为什么会告诉他那些只是错觉。
在好奇心的驱使下,他瞒着父母按照书中所述修炼起来,他聪明伶俐,不出三年便小有所成,在外读书时,还时不时地帮助同学解决一些来自异世生灵的威胁,但他从来不会让别人知晓,总觉得这样像个侠客,“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或许正是因为这点儿成就,让他开始有些自命不凡,而正因为这种自命不凡,才造成了自己如今的种种不幸与痛苦。
此刻,梦中的他又回到了那条小溪边,景物如旧,仿佛岁月真的不曾流逝。他不禁有些不知所措。
“小刚,别跑太远了!”母亲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急忙回过身去,只见父母亲正低头干着农活。梦中的他天真的以为,自己真的得到了一次从头来过的机会。
“爸!妈!我回来了!我回来了!”他的眼睛湿润了,迈步就要朝着父母亲跑去,身后却传来一阵“咯咯咯”的怪笑。他猛然回头,看到那个老妇人正站在小溪的水面上盯着他。当他再回头寻找父母时,他们却早已不知去向,眼前所见竟已是一座长满野草的废弃园区,一个肥胖的男人从他身旁经过,径直向里走去。他认得这个肥胖的身影,连忙一把将这胖子的手死死捉住,然而却发现那只肥大的手随着他力量的增加而慢慢变小,那个肥胖的躯体变成了一个小男孩,眼前的荒园也变成一条繁华的街道,车水马龙。小男孩拼了命想要从他手里挣脱,但始终无法办到,回过头来时,已是满脸泪水,不断地向他哀求着:“求求你放过我,我并没有做什么坏事!求求你……”
看着小男孩的模样,他的心不由得一阵紧缩,握紧的手一下子松开。小男孩急忙逃开,向着马路跑去。
忽然间只听到“砰”的一声撞击声和一阵急促的刹车声响起,小男孩的身体像个玩偶般向上飞去,划出一道抛物线,落到地上时,又被前面的一辆汽车卷入车底,马路上一滩血红。
慕子刚握紧拳头,猛然转头向身后看去,身后依然还是那条熟悉的小溪,小溪边上的那片林子依旧是往日的模样,而那老妇人也仍旧站在原地,对他露出那怪异的笑容。
“都是你!都是你害的!这一切都是你害的!”气恼的他捡起一块石头向那老妇人扔去,老妇人惊慌失措的跑开,但他仍旧不依不饶,又捡了几块石头追了上去,可是那老妇人跑得太快,他怎么追都追不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钻进前方的山林中,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不甘心地将那几块石头朝着老妇人消失的林子礽了过去,可就在石头扔出的瞬间,他突然看到眼前那条熟悉的小溪、那片熟悉的林子竟一点一点的消失,最后只剩下白茫茫的一片,什么都没有,他心中随即生出一种莫名的恐惧,急忙转身,想照着原路跑回去,却发现身后也是一片看不到边的白色,所有的东西也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惊恐万分,像儿时那般慌乱地喊着爸爸妈妈,然而没有得到任何回答,他开始无助地哭了起来,到后来哭得歇息底里,差点无法呼吸。
过了很久很久,终于从这片白色中传来了声音,他听得出是母亲的声音。
“小刚,你为什么不听妈妈的话?为什么要跑那么远?”母亲的的声音有些哽咽,显然十分伤心。
“妈妈,你在哪儿?快来带我回家啊!我好害怕!”
“孩子,你不是早就猜到会有这样的结果了吗?你应该知道怎样去面对才是啊!”父亲的声音也从白色中传出。
“小刚,我们要走了,你以后可要好好照顾自己啊!”母亲的声音中满是不舍和无奈。
“爸爸,妈妈!你们要去哪里?我好害怕,不要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慕子刚哭喊着,可再也没有听到任何回答。他开始顺着父母声音的方向疯狂地跑去,但无论他怎么跑都始终跑不出去,自己像是被人囚禁在一个白色的世界里,孤独无助、恐惧不安油然而生,终于无力地倒在了地上。
他从无能为力的梦境中醒来,睁着眼睛,呆呆地看着漆黑的屋顶,像是要将这团浓稠的黑色看穿,看着看着,黑色竟像真的渐渐分开了一样,有了各种色彩,像是一团杂乱难解的彩色线团缠入他心中,将他的思绪纠缠牵引,似乎要将他的心撕烂扯碎,让他连做一场美梦都成为一种奢求。他终于明白,原来即便是在梦里,他也无能改变这些既定的结局;原来即便是在梦里,他的痛苦也从未减少过半分;原来……
三千忧愁未曾解,一晌美梦怎贪求?
不!他曾经有过一次美梦,就在那座名叫南兴市的边陲小城之中,就在那江湖术士的法阵之中,所有遗憾都不曾发生,他想珍惜的从未失去,想追寻的触手可及。他像其他人一样,过着平淡却又温馨的日子。
那次,当他推开那是房门之后,透过雨丝,他发现这门所通向之处并不像山上其他地方一样满是竹林,而是一个偌大的广场,这广场上的一切让他十分熟悉,这分明就是游官部门大楼前的那个广场,那辆熟悉的车就停在他面前。他急忙转身想向那老头问个究竟,却不想身后的一切早已发生了改变,不再是那间空荡荡的庙宇正殿。这时,耳畔突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怎么了?”
他顿时只觉得一道电流猛然涌进心头,全身也开始剧烈颤抖、发麻,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他转过身,眼前所见的正是那朝思暮想的容颜。期盼了许久,此刻终得圆满的机会,却让他有些不知所措,颤抖的双手一时间也不知如何安放。
眼前的这一切都是真的吗?他有些不敢相信,但他可以明显感觉得到眼前这女孩的呼吸,甚至可以隐约感受到她从身上散发而出的体温。
他伸出颤抖的手,想要轻抚佳人面容,却在中途停了下来,他害怕会像过往所做过的美梦一样,一触碰就会破碎,眼前的美好就会不复存在。
“怎么了?”女孩再次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