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离开我约莫有五年了。其实我也记不得大概时间,只记得她陪我度过了童年。她是我童年必不可少的伙伴。
她就是我那时的快乐。
至今我还记得她的模样:穿着一身白色带绿斑点的衣服,眨巴着一双精致的眼眸。
在她很小的时候,我经常欺负她,听着她的嚎啕,我感觉有一种特别的快意。渐渐地,她长大了,但她仍然时常跟着我的脚步,可若是比起跑步,我已经追不上她了。
那天,我忽然害怕她跟着我了。我拿着带钩的钢丝驱赶她,可我每退一步,她就紧跟一步。
我作势狠狠地要将钢丝扔过去,她吓得退开,我连忙跑。这时候,我手中的钢丝钩钩住了竖在墙旁的金属线,由于向前的冲力,我的右手间被钢丝犁出了两道可怖的伤口,满手是血。我大哭。
我终于学会骑车了。当我第一次骑车上学时,她死死地追着我跑,沿路跑了几千米远。
我很得意,她追不上我了。等到我回过头看她时,她已经扭过头去,留下一个孤单的背影。我盯着她,忽然觉得有些伤感,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我记得她生过很多孩子,结果都被送到了别人家去,她没有说一句话,默默地把孩子交给大人们处置,仿佛她一点儿都不心疼。
她是很聪明,很有灵性的,有时候,她会在竹林里挖个洞,将排泄物排进去,然后又小心地把土填好,所以她从不随地大小便。
有一次,她遍体鳞伤地回来。在家附近的泊油路上,我看见一群外地小孩拿着石子砸她,她没有叫一声,低着头,看见我了,便抬起头来,无光的眸子中出现了色彩。
我愤怒了,很想出去将那群不懂事的小兔崽子揍一顿,他们难道没发现花从来都不咬人吗?我责怪她乱跑,她还是没有说话,只是看着我,摇着尾巴。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突然察觉到,花是会皱眉的。有时候我往桌下扔一块骨头,她没有吃,我连番点指示意,她歪着头,还是不吃。她皱着眉,脸上明显有着无奈。
我才懂得,她是那么地不容易。花对我不离不弃,可我却从来没好好对待过她。等我意识到时,她的胃里已经装满了骨头。白花花的,难以下咽的骨头,她真的爱吃吗?她的力量从何而来?只靠骨头?
很多时候,我想骑她,就像骑马一样。她每每都吓得浑身一哆嗦,连忙往前蹿,我往往扑个空。我不高兴地骂她,她没有反驳,仍然皱着眉看着我。
她为什么要皱眉?是因为看出原来的那个我不见了么?
大人们在背负着责任与使命,曾守护着我与花的玩耍,我莫名地感到恐惧,我长大了,找不回以往的甜蜜快乐了,我是否也肩负起了什么责任,使得花与我的距离越来越远了呢?
她死了。
她是被人毒死的。
当我听到这个消息时,我心中猛惊。我连忙问她在哪里,大人们没有回答。我居然看不到她的尸体。
那时候,我的心是空落落的,好像失去了什么重要的东西,变得不再完整。我甚至想把那毒害花的人碎尸万段,我甚至不想去上学,就想着在家里好好为花难过一阵子。
多年后。
她又回来了,可她不是她了,现在,她叫莱。
她长得并不好看,浑身黑色,身材也比花瘦小很多,还随地大小便。我很厌恶她,在吃饭时,我从未给她吃过什么,即便她呜咽,她嚎叫,我也装作没听见。
她太脏了,每次擦着我的腿时我都会狠狠地踢她一脚。
她完全不能替代花的位置。我想。
真是这样么?
我想到了花的身影。她歪着头,对我皱眉的表情就像是昨天刚发生过一样。我终于明白,她永远也回不来了,即便她活过来站在我面前,她,也回不来了。
我不是那个我了,她还是那个她。就像是两个交情颇深的朋友,有一天,她(他)离开了另一个人,再见面时,已是陌路,再没有那种熟悉的滋味了。
倘若一方有意,许是会感慨些什么,也类似这般,悲哀的是,另一方浑然不觉,就算知晓,两者间也相隔了一层厚厚的看不见的阴霾了。彼此默然无语,残剩下的,唯独唏嘘。
花和莱都是一条狗。狗与人最大的区别,便是从来只有人抛弃它,它从来不抛弃人。我常常想,狗是悲哀的,愚蠢的,可笑的。
人类用它的名字为骂称,不知衍生了多少新鲜用途,它们还是傻傻地为他们鞠躬尽瘁,最后被人毒死,抛尸荒野,或是成为桌上的大餐。
然而,想到朋友之间,我不抛弃对方,对方却随时可抛弃我。有种东西,人们永远也无法比狗坚守得更优秀。这或许就是某种不为人知的悲哀吧?
而在时光的岁月里/人们追逐嬉笑/天空高蓝阔/太阳光暖柔/风歌微轻盈/新的面孔一变再变/唯独不变他们外表洋溢的脸皮/一只狗瘦骨嶙峋/抖抖疲惫污秽的身子/抗拒不可抵御的命运/踏着枯萎下去的青草/牢跟着某人不放/却不知/此人心中早已空空荡荡
在阴暗与光明交织纷杂的社会里,在学校里,我慢慢地发觉,我有时就是一只狗。一只会皱眉的狗。当我瞥眼看那些欢乐闹腾的学生时,就和五年前花看我时的眼神如出一辙。
2016年4月16日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