蒯得眼疾手快,一把拉住先都。
“难道是天意弄人?那天在会议上,赵盾的表情大家都看到了。我们几人,你一言我一语,他脸色都变了。可见,我们的所想所为,令他措手不及。可是如今……”先都做梦都想碾压先克。此次就是他的翻身仗,倾注了他的全部希望。
“赵盾病得如此恰到好处,难道是老天在帮他?”箕郑父和荀林父去过赵府,赵盾不像是装病。只能归因于老天爷偏袒他了。
“就算没有这场病,我们也未必能赢。”梁益耳无奈摇头,“是我们先把自己的底牌一张不留的摊开在赵盾面前。从那一刻起,我们就陷入了被动。他高高在上,军政大权在他手上。就算不生病,照样有一千种方法拖延我们,甚至阻止我们。”
梁益耳认真分析当前的困局。“怪只怪,我们在争六卿时就输给了他。那次的失利,注定了今后所有事情的结局。这场病不过是个助力,让赵盾的拖延变得顺理成章,名正言顺。凭借此次拖延,给下级官员一点甜头,顺便收服人心,算是赵盾的意外收获吧。”
“如此说来,我们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赵盾事事如意?”蒯得也很沮丧。他和先都一样失落,只是没有先都极端而已。
“也不尽然。”士榖看了看其余五人,“名单还在商讨,着急也无济于事。虽说他们的人已经出发,我们不是还有奇兵在后?”
当初,六人还没想到,要以查访地方民情的名义公开派人前去。他们曾经设想过,为了探究赵盾的人出行的真实意图,派人尾随其后。同时,赵盾的人所去之地,当地长官基本都是他们的人,他们派出去的人自然可以得到明处的支持。这样一来,不怕探听不到实情。
后来,他们当着群臣的面,提出要派人去往地方了解民情。没想到赵盾很快就同意,似乎主动权又回到他们手上。于是,他们就放弃了这个方案。想不到,兜兜转转还是走回老路。
“事已至此,再迟疑就是坐以待毙。”先都也同意士榖所说,“我们的人,之前就有备选。现在调动的话,今天应该就能出发吧?”
“容我想想。”荀林父犹豫不决,“他们的人已经出发,我们人手是可以今日就跟上,这个不是问题。问题是,我们的人,得力能干又忠于我们的,已经全部列在名单之上。如今想要抽调,无疑是不打自招。如果要另外派人,只能随意找些平庸之人。还不如不去。”
“说得也是。”荀林父所说,箕郑父深以为然。“名单上的三十人,都是我们千挑万选的心腹能人。如今急病乱投医,匆忙派人出去,万一不能为我所用,反而会自毁棋局。”当初,为了比赵盾的人去的地方更广泛,他们故意说要去十五地,派三十人。此事一拖延,反而变成他们作茧自缚。想想就让人恨恨不已,却又无可奈何。
“依我看,还是以静制动为上。”听完大家所说,梁益耳低头想了好一会,还是决定不动为妙。“兵家有云,‘不打无准备之仗’。我们临时派的人,才华人品不是上等,难以胜任,这是其一;其二,赵盾就算要拖,估计也不过四五日。一旦定下来,咱们的人还是会出发。”
“到时候,当地民生政事究竟如何,仍是以我们的人呈报上来的信息为准。赵盾的人,就算借购买器械之名,行查访实情之实,也奈何不了我们的‘实情’。毕竟,派去的是我们的人,当地也是我们的人在把控。”
“即便如此,也要赶紧通知十一个县的长官,提醒他们小心应付才是。”听梁益耳一说,似乎行程被耽搁也并非致命,先都的情绪缓了过来。
“赵盾的人员名单公布之日,相信各地已经收到消息。不过——”荀林父说道:“他们既然已经出发,是有必要飞鸽传书,提醒他们高度警惕。”
这些县邑,本就是荀林父等人授意,迟迟不回应赵盾所提事项。大会公布名单之时,他们的眼线应该早就把消息告知他们了。要知道,这些地方官员之所以消息灵通,除了在绛城有后台获取消息,他们还安插有眼线。这些眼线长期驻扎日夜不休。一旦权力中心有个风吹草动,他们跑得比兔子还快。恨不得六百里加急,通知他们的主子。
“如此就好。”先都想了想,还是不放心,“现在情况生变,我们需要再次跟他们强调,我们的人会迟到。既然这边已经按时出发,请他们务必关注各渡口关卡。看到外乡人,务必多加盘查。一定要想尽办法弄清这二十二人在当地的行踪,如有必要……”
赵盾派人前去的十一个县邑,都是故意不配合他,不按时提供所需信息的地方。赵盾想要借革新之名,整顿地方,已是昭然若揭。待他获取到实情,一定会采取行动,而非听之任之。
一旦有变动,第一个就是人事调整,这一点毫无疑问。光这一点就要了“老臣派”的命。这些年,他们依靠这些人聚敛财富。把这些人弄走,他们的钱袋子就瘪了。把他们的人换掉,就是撬动他们的利益,将他们的势力连根拔起。他们的羽翼被剪除,将来如何随心所欲,为所欲为?
没有地方县邑的支持,他们就是水中月,镜中花。不能掌控资源,他们不过是有名无实的贵族后裔而已。风光不再,东山难以再起。他们企图再续祖辈荣耀的努力,将会付之东流。这就是他们输了六卿之位,还死心不改,频频给赵盾制造麻烦的动机。
权力的垄断、排他性,决定了金字塔尖只有一人能高高在上,发号施令。成者王,败者寇。生存与死亡如此接近,几无空隙。为了这根至高无上的魔杖,多少人不惜肝脑涂地,粉身碎骨。
投生世家大族,从出生那一刻起,就与平民百姓不同。他们不是蝼蚁尘埃,而是天之骄子。他们的生命过程中,荣耀与纷争并存,生死瞬息万变。得失输赢,既有人事,亦有天命。
“切不可冲动。”先都越说越离谱,箕郑父马上出声反对。“这些人都是赵盾亲自点选的。一旦他们在当地遭遇不测,赵盾立刻就会展开调查。一旦查明真相,受损的是我们。”
目前形势还未恶化到如此地步。赵盾既然只是想私下查访,让他们查不到实情即可。“既然他们去了,知道他们的行踪,提前预防。让他们无法获悉实情,无功而返,我们就赢了。”
“请地方留意他们到来的同时,让他们自己做事小心点,不要让人抓住把柄。”荀林父强调道。
这些地方官员,口口声声说忠于他们。其实,他们的所作所为,也不全然都让他们知悉。他们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眼不见为净。
毕竟,他们每年都能从地方收受数额巨大的财币、货物、珍奇异宝。拿人钱财,自然要替人消灾,代为掩饰。地方官员不能无端造钱,只能搜刮百姓。他们用这些民脂民膏,供养掌握他们仕途升迁的高级官僚,谋求的是更高的权位和享受。更重要的是,他们要寻求,对他们为非作歹行为的庇护。
两者的关系其实是赤果果的利益交换,相互利用而已。对这些人,他们是既利用,又要小心防备不被其拖下水。尤其是现在这个非常时期。所以荀林父才着重强调,生怕他们不知轻重,授人以柄。
“另外,如果有什么牵扯不清的民讼,赶紧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刑狱之事,该当机立断的赶紧处理,免得节外生枝。”士榖也有和荀林父同样的担忧,认为有必要特意提醒。“撒泼耍赖的刁民,要让他们知道什么话可以说,什么话不可说。实在不行,就让他们永远无法开口。”
刑狱之事,讲究人证物证俱全。没了人证,就算他们想翻案,也无从下手。要让赵盾的人一点实情也探访不到,几乎不可能。总有小枝小节或是疏漏,在所难免。但是,攸关生死的大事,就算他们知道事实并非如此,只要死无对证,他们也只能对事兴叹,奈何不了他们。
六人你来我往,讨论得好不热烈。商定好之后,由梁益耳负责起草。将他们商议的结果,条分缕析,命人快马送到十一个县邑。反复交待,务必要当地长官亲启文件。同时提醒他们,小心防范,谨言慎行。最近一两个月不要惹事。只要平安度过,即算立功,事后定有回报。
眼见下午的议事时间就要到,已经拿定主意的六人,神情轻松的返回议事大殿。
用完午膳之后,臾骈和郤缺很快回到大殿,准备下午议事的材料。
“他们是万万没想到,大将军竟然没来主持会议吧?”侍卫长宣布,赵盾因病不能前来。先都的怨恨,士榖的一脸错愕,其它几个人咒骂不已,这一切都没有逃过臾骈的眼睛。虽然听不到他们具体骂了什么,但是嘴巴一张一合非常频繁,脸色不豫。一猜就知道,嘴巴里没吐出什么好话来。
“臾将军这招妙啊。”郤缺一边把材料分门别类,一边说道:“想不到我昨日操练了几个士兵,竟然错过那么多。”
“郤将军不必担心,今日肯定不会错过了。”想起赵盾的交待,臾骈不禁有点好笑。“晚上,你和我一道去向大将军禀报今日商讨的结果,顺便跟大将军一起用膳。”
“一起用膳?不必了吧?”郤缺生平最不喜欢的就是打扰别人。尤其还是和高高在上的大将军一起用膳,太过私人。“我们把文件呈递上去就行了。”
“你不知道,经过这场病,大将军和平日大为迥异。”臾骈拼命忍住笑。他收敛表情,摇了摇头,一脸严肃的说道:“你不去探望大将军,大将军非常生气。他还跟我说,一定要你亲自去面见,跟他解释原因。”
“这么严重?”郤缺眼睛瞪得大大的,一脸惊讶。“你没跟大将军解释?第一日没去,是因为听说他突然病倒,肯定需要好好休息,不敢去打扰。至于第二日,我是有事走不开,也拜托你转答了对他的问候了。”
郤缺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脑袋。按理说这是件小事,大将军没必要如此计较吧?难道这就是臾骈所说的“迥异”?难不成大将军生病之后性情大变,变得吹毛求疵了?
“我说了。可是大将军还是不能谅解,我也没办法啊。”郤缺有点不解,又有点惶恐,看起来十分忧心。臾骈玩心大起,又添了把火,“为了表示你的歉意,我建议啊,下值之后,最好备些厚礼。兄弟我呢,舍命陪君子。到时由你禀报政事。念在你勤劳公事的份上,兴许大将军可能不再和你计较。”
臾骈想,反正我转达的是大将军的话不假。不过是要你费些口舌而已,也不算过分。于是变得心安理得起来。
“说的是,说的是。多谢臾将军提醒。”郤缺不疑有他。听到臾骈的建议,他认真思考起来。“我这就吩咐他们准备礼物去。”说着,郤缺叫来军中侍卫。吩咐他到府上,请夫人准备些给病人滋养的药材,速速送来。
他没注意到,在他身后,臾骈正在掩嘴偷笑。臾骈心想,哎,你这老实人,难得被我捉弄一回。晚上谜底解开,我倒要看看,你是何反应。
折腾一早上也累了,开个玩笑当是活跃气氛。趁着众人都没回来,先把正经事捋一捋。臾骈说道:“二十二人全部安排好了吧?”安排人员出行的最后环节是郤缺经手的,臾骈要与他确认。
“安排好了。当着众人的面也说了,派他们去就是为了购置兵器。”郤缺回道。
昨天下午,考核完新兵技艺之后,郤缺就被臾骈叫到一边。臾骈悄声将大将军与他定下的计策告诉他。首先要他确认自己拟定的十人是否都在城里,保证能联络得到。晚上子时,再派人通知他们,要他们收拾行装,随时出发。并且交待,不得同任何人说起。
还命他们,今日卯时到东城门外的土地庙会合,等待统一安排的车马接应。接应之后,由郤缺交待此次出行的表面目的。同时交待他们,过去之后,要注意安全。所有信息均要定时汇总给臾骈和郤缺。
“已是未时,想来他们已经走远了。”郤缺算了算,他们应该已经到达指定地点了。“交待过他们,到了离绛城约五十里的马头村,打开锦囊,查看里面的内容。”临行前,他们把此行的真正目的放置在锦囊中。交待出行人员,必须到达指定地点才能打开。“算起来,我俩开始主持会议的时候,他们已经知道此行的真正目的了。”
“如此甚好。”臾骈终于可以松口气。
“臾将军设计的锦囊妙计,真是心思精巧。郤某甘拜下风。”郤缺赞叹道。
为了说明真实目的,他们设想过几个方案,都不满意。等他们到目的地之后,飞鸽传书告诉他们?这样做好是好,又怕耽误时间。想当面说,又怕人多嘴杂,泄露机密。左思右想,没一个良策。锦囊隐秘性好,时效性也强,可说是一举两得。
“我们的人倒是如期出发了,也不知他们得知这个消息,会做何反应?”依他们的本领,应该已经收到消息。郤缺问道:“会不会派人跟踪?”
“我想不会。”臾骈胸有成竹,“他们的精英都在名单上,现在是想动也动不了。没有三五日,名单审核也定不下来,他们只能被困住。”
“难道他们就乖乖任由我们摆布?”郤缺摇摇头,“这些人绝不会善罢甘休。他们如果不派人在后面追踪,定会命人在前面阻拦。”
“锦囊里已经写明,经过渡口关卡时,用假的身份文牒。想来这样应该可以避开他们的耳目了。” 昨天一天,臾骈像是在打仗——离开赵府,找到郤缺。商量出锦囊妙计,制作假的身份证明。设想各种可能遇到的阻碍,怎样与这些人斗智斗勇。如此等等,忙到将近寅时才歇息。
“咱们有备在先,未雨绸缪,他们再出什么招也不怕。”郤缺说道。既然要暗访,肯定不能对任何人言明身份。否则,以六人在地方的势力,要想找到他们,轻而易举。
“还有什么需要完善的地方,晚上到了大将军府再详说吧。”已经有人踏进大殿,臾骈赶紧停止话题。下午的任务不轻,要抓紧时间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