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来如云。
最近几日特别热闹。从先克等人入住的第二日起,一早出了太阳,还来了两拨客人。这还不算。第三日一早,刚打开门,又来了五位客人。现在,整个客栈是满满当当的。
“客栈生意兴旺,钱老板果真不负钱姓,财源滚滚了。”刘进拿个包子正往嘴里放。听到楼下伙计开门迎客的声音,感慨道。
“是啊。”成康喝下一口豆汁,“依我看,我们几个应该叫旺财才对。”
“你才叫旺财,那是狗的名字。”李全出言反对,一脸鄙视。
“李全你太迂腐了。”王良不以为然,“旺财的意思是——给客栈招财致其兴旺,何必拘泥于一定是某条狗的名字?”
四人正在斗嘴,钱老板推门走进来,满脸堆笑。“六位贵客,还需要添些什么?”
“我们啊,需要钱老板请喝酒才行。”先克已经吃饱。听完四位侍卫的话,他也调皮起来,打趣钱老板道:“我们到的那晚,客栈只有我们六人。自打我们来后,客栈生意就变得红火起来,所以啊——”他指了指四人,“他们都自称‘旺财’,钱老板不得请我们喝酒表示表示?”
“说的是,说的是。”钱老板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公子所言极是。你看,昨日一早和你们出门,太阳就露了脸。当时我就觉得要交好运了。这不,客人一拨接一拨,我那婆娘看我的脸色都好了许多。”说着,他给几位斟满茶水,“我想啊,肯定是六位贵人福大运大,我也沾染到其中一二。客栈这才真的名副其实。”
过去半个月,客栈生意冷清,门可罗雀。如今客满,忙得昏头转向。前后对比落差之大,他对六人自然是感激不尽。别说酒,就是免去一日住宿费,他也会毫不犹豫答应下来。
“几位是晚上喝呢,还是现在就来几杯?”钱老板惟恐怠慢,恨不得马上就把酒端上来。
“暂且不用,我们还赶着出门呢。”老板说风就要来雨,先克反倒有点不好意思起来。“说笑而已。钱老板是小本生意,若是我们几个放开肚皮喝,怕是你三日生意都白做了。”
“那有什么?”钱老板用力摆摆手,“茫茫人海,能相遇就是缘分。还能说上几句的,就算是朋友了。不知各位打算去哪儿?是否需要钱某陪同前往?”
“我们想去县城的西面和北面看看,”贺文想,昨天已经去了东城和南城,今日应该换个地方了。“不敢劳烦钱老板。”
“今日客人多,准备的菜怕是不够了,我得去集市买菜。”钱老板想了想,今日的行程还不少,“还有几处要送酒。确实也无暇跟六位贵客外出玩耍了。”
怕几位不熟悉本地,他又提醒道:“城西大片都是农田。正值初冬,所到之处必是人烟稀少。寻常百姓要么在家,有些本领的,就三五结伴上山打猎去了。至于城北,有条街叫‘七巧街’。有各种制作精致的小玩意,也不乏随身携带的小刀玉佩。各种民间绝活,手艺展示。如果有幸看到现场表演,也是乐事一件。”
“多谢钱老板提点。”钱老板有副热心肠,贺文连声感激。
“几位贵客,请。”刚说完话,六人便都要起身下楼。钱老板赶在前面,打开门,说道:“各位路上小心,玩得高兴。”
“忙完正事,如果还有空闲,还请钱老板帮忙留意昨日提及的事。”贺文走在最后面。经过钱老板身旁,他压低声音提醒道。
“在下绝不敢忘。”生怕贺文不放心,钱老板说道:“上午采买,下午就有空闲。送酒过后便可约见兄弟。到时……”
“如此甚好。”钱老板安排得井井有条,可见已把事情放在心上。贺文颇感欣慰。“事情刚过去几日,如果不抓紧找出线索,恐怕拖得越久越难翻案。”两人并肩走下楼梯,贺文拍拍钱老板的肩膀,“所以啊,我们心里着急,忍不住要催促你。还望钱老板体谅。”
想到钱老板生意繁忙,贺文又道:“事情太多,恐怕太过奔波劳累,在下于心不忍。愿意补偿钱老板。”说完,贺文从怀里掏出银子,塞到钱老板手里。
“不必客气。”钱老板的头摇得像拨浪鼓,一边推开贺文的手。“闲了好一阵,伙计和我都**脚生锈了,忙起来正好个个有事做。”说完,他的神情转为严肃,“举手之劳就能替一个冤魂洗清不白,钱某乐意之至。不需补偿。”
转眼已经走到客栈大门口。伙计帮六人牵过马匹,钱老板将六人送出门口,不忘调侃道:“各位离开偏僻山村去往繁华之地,可别乐不思归啊。”逗得六人和伙计都哈哈大笑,他才转头忙活起来。
时间还早,六人缓缓而行。往城西需要经过繁华的街市,就是昨天他们走过的,县令大人小舅子承包的一条街。几家酒肆茶楼已有伙计现身,准备抹桌擦地。卖珍宝首饰和布匹的店铺,仍是大门紧锁。
拐过一个巷口,有间“青溪客栈”。一名十岁左右的小厮正费力的端着一盆水。好容易走到门前,他放下水。浸湿抹布,用力拧干,开始擦门。左右两扇门都擦了。无奈小人个头低,只擦了下半截。对着上半截,只能望门兴叹,不知如何是好。
正犹豫间,有位年约三十、胖墩墩的男子走了出来。看到男孩站在门前发愣,他劈头盖脸就骂起来,“起床要赖半天,做点事还发愣,想吃白食?”小男孩正要辩解,却被胖男子的气势震慑住,不敢出声。心里委屈却藏不住,嘴角一瘪,眼看就要哭出来。
胖子一看,更是火大,甩手往男孩头上就是一掌。男孩的眼泪应声而落。刚开始还隐忍着,只是低低啜泣,后来竟嘤嘤哭出声。
“大清早的,还没开张,你就站在门口哭丧。你是想把客人哭跑不成?”说着,胖男子一把拉过男孩。抬起他的脸,伸手又是一掌。
手刚伸出来,就被一只强有力的手捉住。痛得胖男子呲牙咧嘴。他用力抽气,发出“咿咿啊啊”的怪叫。抬起头,看到一位身材颀长,鼻梁高挺,斯文俊逸的年青男子站在面前。刚要发飚,想到手还在别人手上握着,好汉不吃眼前亏,他赶紧赔笑,“这位公子,不知有何指教?客栈刚刚开门,恐怕还得等上一会,才能招待客人。”
说完,他转头瞪向男孩。心想,让我在客人面前丢脸,待会看我怎么收拾你。男孩接收到胖男子恶狠狠的眼神,更是惊恐。他挣脱男子,躲在年青男子身后。双手紧紧攥住年青男子的衣角,脸上还挂着泪珠。
“指教不敢,倒是有事想请教掌柜。”说着,青年男子放开胖男子的手,转身蹲下,轻抚小男孩的背。见他泪痕未干,他用两个拇指指腹,轻轻将他眼角的泪抹去。接着,又冲他笑了笑。小男孩见青年男子为他出头,又为他擦眼泪,更是紧紧依偎,不肯走开。
“站在那里做什么?还不过来?”右手获得自由后,胖男子凶态复萌,冲小男孩怒吼。
“容在下请教掌柜问题,再忙其它的不迟。”青年男子站起身,牵着小男孩的手,走到胖男子面前。语气不容置疑。
“到底什么事?”青年男子看起来像是文弱书生,胖男子本来不屑一顾。可是刚刚吃了亏,又有几分忌惮,只得耐下心与他周旋。
青年男子冲小男孩说道:“你过来。”男孩小心翼翼的从他身后走出来,来到他面前。他指指门,“背贴着门,站直。”小男孩依言照做。站直之后,看着青年男子,又望向胖男子,不知所措。
“这是何意?”青年男子啰里啰嗦,胖男子好不耐烦。
“掌柜的,如果你只有这般身高,让你来擦门——”说着,青年男子一把捞起浸泡在水里的抹布,胡乱扭了扭,递给胖男子。“你蹲到和他同样的高度试试?”
“这……”胖男子这才发现,小男孩的头顶不及门的一半。抹布已经递到他面前。他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望着男子,冷汗涔涔。
“所以,这孩子并非偷懒。只是擦不到高处,不知道该怎么办而已。”青年男子望向小男孩,“是不是这样?”小男孩委屈的点点头。
“怎么不早说?”胖男子还在为自己争取最后一点颜面。
“客栈一开门,孩子就端着一盆水跌跌撞撞的出来。擦完门的下半截,正为擦不到上半截发愁。你一出现,不问青红皂白,先是吼,接着还动手。前后连贯,一气呵成。你可曾留有时间给他辩解?”青年男子侧脸对着胖男子,斜眼看着他,大声说道。
“谁说的?”胖男子仍然嘴硬,死活也要把面子撑下去。
“我说的。不光我——”青年男子指了指不远处,“还有他们。”不远处,三位骑马的男子朝这边点点头。“如果我看花眼,请他们三位作证可好?”
“不敢不敢。”一个都难对付,何况还有帮手?胖男子终于知道男子不好惹,只想息事宁人。
“掌柜的——”青年男子见他不愿惹事,可见还知察言观色,语气缓和了许多。“小男孩年纪还小,个子也小,又不经吓。何必拿客栈的门面为难他?这是闹市,人来人往。他在门口哭起来也不好看,是不是?”
“不如安排他擦桌子扫地,做些力所能及的。你用不着生气,他也不必委屈,岂不两全?”虽然很想把恶汉教训一通,又怕转身走后,他把不满发泄到小男孩身上,反而害了小孩。青年男子只得压下脾气,好言相劝。
“我才不是什么掌柜的。”青年男子说的有几份道理,胖男子的口气也开始缓和下来。“整间店面,明明要十来人才能勉强应付得来。掌柜的为了省钱,只请了五个人。伙夫要帮忙擦桌抹地,跑堂的要去厨房帮手,谁没被骂过?大家都一样,打这份工就得受这份鸟气。”胖男子也觉得委屈。
“原来是这样。看来是在下冤枉兄台了。”胖男子不像说谎,看来平日里也没少受窝囊气。青年男子问道:“请问兄台是做什么的?”
“小的是厨子。”青年男子的客气有礼让胖男子很受用。他指了指小男孩,“他是昨天刚买回来的,还没安排好具体做什么。昨天晚上,有个伙计被骂走了,这才胡乱安排他擦门。”
“这孩子,小小年纪就被卖到此地?真是……”青年男子很是惋惜,他看向孩子,问道:“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几岁?”
“我叫二宝,今年十二岁。”小男孩怯生生的回话。由于身材单薄瘦小,男孩显得比实际年龄小一些。
“可怜的娃,这么小就出来谋生了。”青年男子摸摸小男孩的头,重重叹了口气。
“唉,我们这的伙计,人人都有一箩筐的委屈。”听到青年男子叹气,胖男子也被触动。顿时无限感慨,仿佛遇到知音似的,想要一诉衷肠。
忽然惊觉自己站在门口。他看向路面,只见行人渐多。怕耽误太久,赶紧向男子告辞。“不说了。再在这里闲扯,怕是我俩都要被罚。”说着,他拉过小男孩,两人一齐往店里走。小男孩频频回头看向青年男子,依依不舍。
“这位兄弟,你叫什么名字?”眼看两人就要从视线消失,青年男子大喊。
“我叫铁头。”胖男子转过头笑了笑,下巴起了三层褶皱。“客官有空来我们店里吃饭。我们的招牌菜叫“铁证如山”,我做的。”说完,快步跑了进去。
青年男子朝他挥挥手,转身走向大道。跨上马,与三位兄弟一起离去。
“这位少侠,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实在勇气可嘉。在下佩服得五体投地。敢问大名,在下愿结为生死之交。”刘进捏着嗓子,讲起话来文绉绉的。其余两人拍手叫好。
“哎,我说你们这些人,怎么做兄弟的?”王良故意板起脸,憋了一会自己忍不住又笑。
“说真的,王良出场的气势,绝对是把掌柜震住了。”回想胖男子被王良抓住后,痛得呲牙咧嘴的表情,李全又笑起来。
“那人可不是掌柜,是个厨房的伙计。”王良撇撇嘴。
“不是掌柜,也敢如此嚣张,真是家黑店啊。”先克说道。
胖男子对小男孩吼叫时,先克六人正好经过。眼看男子准备再次动手,众人正要上前制止,王良的速度最快,第一个赶到。幸好他及时赶到。否则,以胖男子的力道,小男孩恐怕不止脸受伤,整个人都会摔倒。
为免目标太大,引人注意,王良出手时,先克和贺文有意与四人分开。他们躲在离四人不远的一个茶棚前观望。此时,四骑士正好经过茶棚,六人重新聚在一起。
“是不是黑店不敢说,起码老板心黑不假。”王良把胖男子说的,一五一十的说给大家听。末了还感慨道:“胖男子初看确实可恨,不过仔细想想也情有可原。他本身脾气也暴躁,再加上事情又多,这才失了耐性。小男孩初来乍到,会做什么事?年纪小,又怕生。不会做,又不敢问。所以才闹成这样。”
“这个二宝,真是可怜。”小男孩躲在王良身后楚楚可怜的样子,看着让人心酸。王良一走,他怎么办?成康说道:“掌柜的我们还没见过。那些伙计,年纪比他大的,资历比他长的。人人都可能将不满发泄到他身上。他无依无靠,只能任人欺负拿捏,唉……”小男孩的命运让成康很是揪心。
“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贺文行走江湖多年,亲眼目睹许多为了生计卖儿卖女的悲惨景象。如今虽身在权贵府第,过上锦衣玉食的生活,再见此景,仍然感触良多。
“我们能做的事情太少了。”王良说要离开时,小男孩回头看他。小小的眼睛里,有太多不属于他年纪的苦楚无助。这一切,深深刺痛了王良。“真想帮小男孩一把,可惜……”说着说着,王良眼眶红了。
“大可不必如此。”王良如此,成康也不好受。他拍拍王良的背,安慰道:“此次来到此地,不就是要了解实情,看民生,察吏治?既然来了,就不会白来。我相信,许多人的命运会因为我们而改变。说不定,小男孩也能回到父母身边。”
“成康说的对。”李全也附和道:“我们做的事情是有意义的。只是需要时间,先别急着灰心。”
“也对,”王良也努力宽慰自己,“我们还要在此地呆上一段时间。有机会我还可以去看看小男孩,略尽人事。”
“有空我们还可以去那家客栈吃饭。县令大人小舅子包下的街,我们真没见识过啊。”先克想,这不就是个契机?“不打不相识。既是有朋友在里面,指不定还有内幕可以打听。”
“择日不如撞日。”贺文也和大家一样,为小男孩的命运担忧。他想了个折中之计,“去到城西、城北,如果所需时间不多,我们就尽早赶回来。晚饭就去“青溪客栈”,如何?”
众人都拍手叫好,刚才的沉闷压抑瞬间瓦解。再往前走,路上行人渐多,忙碌的一天渐渐拉开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