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将军府的疱人果真不同凡响,平日在家我就没吃这么多。”赵府烹制的口味与臾骈家的大相径庭。人都好新鲜,所以放开肚皮吃得很尽兴。
“听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得相当不错。尽管淡而无味,我也吃了不少。”赵盾被忌口七日。这才第二天,正觉得长路漫漫。不想臾骈的到来让他胃口大开,对于只能静养的他来说,还有什么比吃饭香更让人激动高兴的?“距离忌口终点还有五日,干脆接下来的五日你都过府用饭,否则我太难熬了。”
“啊?”没想到赵盾会提出这样的请求。臾骈眼睛瞪圆,嘴巴微张,眉毛上挑,“属下天天来打搅,不太好吧?”
“有什么不好?”臾骈的表情把赵盾逗乐了,“你就当是大夫复诊,每日一探。不用礼物药材,只要人来就好,管吃管喝。”
“说来惭愧。今日出门匆忙,竟忘了携带礼物。”提起礼物,臾骈猛然想起,自己竟是空手而来。“实在是失礼,下次一定补上。”
“不用补,不用补。接下来五日,你就过来吃饭,人到就好。”赵盾像个家中无人照看,着急找人玩耍的孩子,抓住臾骈不放。“对了,干脆你拉上郤缺。你把他拉上,就当是补了今天的礼物了,就这么说定了。”生怕臾骈要反悔,赵盾快刀斩乱麻似的连带把郤缺都安排好了。
“好,我把郤将军也叫来。”生病的赵盾,心无旁骛。一心一意就是要把饭吃好,好好吃饭成了他的重大命题。身为他的忠实拥趸,臾骈岂有不配合之理?“他胆敢不来,我就威胁他。说是,因为他没有第一时间探望大将军,大将军很生气。看他怎么办。”说完,臾骈自己先笑了。
两人的对话,像两个顽皮的少年在策划恶作剧。谋划好后还非要把好朋友拉下水,并且为此不惜哄骗威胁,不达目的誓不罢休。青葱岁月时,欢乐不请自来,不必费心捕捉。成年之后却不同。只有努力抓住稍纵即逝的机会,纵容偶尔为之的幼稚可笑,才能挤进天真的缝隙,寻回简单的自己。
“他一定会来的。”郤缺知道赵盾为此生气,肯定觉得匪夷所思,但是又不得不来。赵盾说道:“他来之后,如果知道我只是想请他吃饭,不知道会不会哭笑不得?”
想想自己,病倒一日就令多少人坐卧不安。现在,竟然为了多找个人吃饭,极尽“威胁”之能事。赵盾一想,不觉好笑。笑的刹那,他还察觉到一件事——孤独。
是的,他很孤独。孤独意味着,不是简单数量的堆积,就能将你填满。就算成百上千人围绕在你身旁,你的心仍是空荡荡的。如果有人让你全然放松的开怀大笑,顷刻便觉温暖无边。
在翟国时,孤立无援只是让他无助,却没有令他空洞。因为还有母亲与他相依为命,还有对未来的憧憬,向往鼓舞他。
可是,当他知道那个可怕的遗憾的真相之后,当他从忽冷忽热中渐渐清醒过来时,孤独忽然鹤立鸡群,狂妄恣肆。
“我猜他应该笑不出来,说不定会哭鼻子呢。”臾骈一边说一边看向赵盾。最近一次见到赵盾笑得如此开怀,是跟他父亲赵衰外出喝茶时。
那次,因为陪同办事,臾骈有幸见证了父子俩的互动。赵衰无意间提起赵盾小时候的趣事,说起他们一家三口在草原上追逐嬉戏,赵盾笑了。他的笑明亮透彻,感染力十足。臾骈也笑了,爽朗开怀。到底因何而笑,再也想不起。当日赵盾的笑容却让臾骈一直铭记至今。
午后的太阳暖洋洋的。一只黄雀驻足窗台,脑袋左晃右晃,两眼直勾勾的盯着眼前的两人。忽然,它毫无征兆的起身,挥动翅膀,翩翩而去。
“好了,闲事不提,咱们还是说说名单的事情吧。”吃饱有精神了,玩笑也开过了,现在该着手正事了。“你看这名单,我是拖多久比较合适?”
“刚才大将军说,要忌口七日。”未来五天都要来赵府用膳,臾骈可不敢忘记,“我们便拖他七日。大将军既然要忌口,那就表明身体还未完全恢复。他们就算问到大夫,大夫也会如此说。拖足七日,主动权就在我们手上了。”
“好,就七日。”身为执政首席,七日不可能什么都不做,还是必须好好安排。“接下来的五日,我不入宫。请书吏把公文都送到府中,我只处理部分。这样,一来,表明我还能处理公事。二来,因身体抱恙,太过重大,要商议才能裁定的,必得延后处置。这样,既能拖延他们,又不耽误其它大事。”
“大将军所说极是。”想到还能拖延五日,臾骈变得异常兴奋。“明天就是我们的人出发的日子。出发早,到达之后就有足够的时间熟悉地形,查清事实。还可隐藏行迹。五天足够他们做许多安排之用。”
“正是。今天回去之后,你就去找郤缺,将我的决定告诉他。另外,今日就叫齐人,交待他们明天就要出发。”赵盾说道:“你们召集人的时候,最好是晚上。明天一早,我会派侍卫长去往宫中传令,他们立刻就走。”
赵盾担心,如果白天召集人,恐怕荀林父等人还要横生枝节。毕竟,这些人为了目的定会不择手段,不得不防。此次,赵盾一定要赢在他们前面,否则夜长梦多对己方不利。
“属下想,召开群臣大会,公开讨论他们草拟的名单一事,是不是要提前宣布?”为了避免今天一天生出什么乱子,他们必须提前预防。“我听荀将军说,他们要马上商议对策。也就是说,他们很清楚,明天我们的人就要出发,一定会想办法阻止。”
“不如,我们今天就宣布,明天要召开群臣大会商议名单。但是,不提大将军是否到场。如果有人问,只说视明天的身体状况再定。明日,大臣们集合完毕后,大将军再派侍卫长去传话。告知他们,大将军身体仍未复原,无法出席。”
“同时,请侍卫长传大将军命令,由XXX主持群臣大会,讨论名单所列人员的资质品德。逐个商议,最快也要两三日。议定之后,还要呈送给大将军定夺。到时,再找些理由修改补充,拖足五日不是难事。”
“此法极妙。”赵盾用力点头。
“之前曾说过,购置军械之事,要向先都禀报。这……”臾骈想起,当日先都说要插手此事。这样一来,可真是个麻烦。毕竟他们的人志不在此。
“按部就班就是。”赵盾想起自己派出的奇兵,“先克他们去往的平陵县,军械制造可是闻名全国的。孙副将到时,估计他们已经对当地的兵器制作了解得差不多了。到时,让他们发些货样给到先都就好。我让先都考核质量等级,再写份详细的需求计划给我。采买本是真,不怕他查。”
赵盾很清楚,先都的目的,是想牵制他们的人。如果他真的想做事,他也乐得配合。“如果他有心想做好这件事,咱们可以直接撂下。让他自己去接洽,我们也乐得轻松。待到他接过摊子,我们不断找碴子就是。挑毛病不难,是人都会。”
“妙哉。”问题已经轻松解决,臾骈又想到另外一件事,“如果他们的人五日后能出发,要求提供我们的人的下榻地点,总不好直接回绝吧?”
“出发前交待我们的人,在同一地点入住不超过三日。”赵盾说道:“等他们出发时,我们就报上初始入住地点。等他们的人到时,就算他们找到客栈确认,我们的人确实来过,只是已经离开了。他们也不能说我们有心欺瞒。”
“再者,我们还有许多理由敷衍——比如我们也联系不上,或是信息滞后,或者是采购地点分散,不得不离开旅馆之类。总之,让他们找不到我们的人,我们目的便达到了。”
“如此就可天衣无缝。”臾骈想了想,似乎还有什么需要提防,“如果要晚上召集人,属下还要与郤将军会合,否则太过匆忙。”他手底下的人他很清楚,基本情况也了解。郤缺那边的情况不好说,要留时间给郤缺准备才行。
“就是就是。”刚才吃饭玩笑太闹腾,差点耽误了正事。赵盾说道:“你赶紧去,先办正事要紧。记得召集时候,还是告知他们,出行目的是为购置军械。到了那边之后,再说其它目的。”
“属下遵命。”与赵盾告辞,臾骈急匆匆的去找郤缺。
蒯宅。
离开赵府后,荀林父和箕郑父迅速召集“五君子”。他们选择在蒯得家的宅子碰头。蒯得家田地甚多,占地很广。此地位于绛城的郊野,是蒯氏最重要的产业之一。
蒯氏占地最广的一块田在堇阴。那是蒯氏的发迹之地,也是最主要的收入来源。那里土地肥沃、人力众多、产出丰富。多少权贵艳羡,垂涎三尺。无奈,蒯氏在国内结交广泛,势力稳固,无人能撼动。
先都有事外出未归,剩余五人陆续到齐。
“赵盾这一病,对我们非常不利啊。”听荀林父和箕郑父说起,他们去到赵府的情形,梁益耳非常担忧。
“是啊,眼看他们的人明天就要出发,我们这边……”当初计划得多好,却被赵盾的病给耽误了。蒯得一想,心里就有气,“也不知赵盾使的是什么苦肉计,偏偏此刻生病,正好可以借机拖延。真是气煞我也。”说完,他一拳打在石桌上。桌子震荡,几滴茶水飞溅出来。
“事已至此。不管是苦肉计也好,天要助他也罢,他病倒这件事已是既成事实。”士榖努力保持冷静,“而且他肯定会利用这件事,拖延我们的名单拟定日期。名单虽已到他手上,没有召开群臣大会商讨之前就不能定案。不能定案,我们的人就什么也做不了。可是他们的人却可以按照原计划执行任务。”
说完,他也耐不住左右来回走动。时而闭上眼睛,时而双手握拳。眉头聚拢,一直没有舒展开来。
“我们可以从两个方面入手——”听完士榖的话,荀林父受到启发,“一是阻止他们人员的出行;二是加快我们名单的通过进程。”
“荀将军说得极是,只是——”箕郑父想破脑袋也没理出个头绪,“这两件事情都非常棘手,不是一时半刻就能办到。”从赵府回来的路上,他想了许多。千头万绪的,愣是找不到好办法。
五人都愁眉不展。有的坐下,撑起下巴;有的来回走动;有的静静站立。形态各异,结果却一样:都拿不出什么好办法。
“各位兄弟,好消息……”远处传来声音,众人都被声音带离思绪。抬头一看,原来是先都。
“先某来迟,让各位兄弟苦等了。”先都走到五人面前,与众人一一打招呼,并为自己的迟来致歉。
“你是有事在身,何必道歉。”荀林父知道,最近先都忙着招募新兵的事,否则这么重要的聚会他不会迟到的。
“先将军,你说的好消息是什么?”蒯得给先都倒了一杯茶。
先都走得急,此时已是渴得难耐,接过蒯得递的茶水一饮而尽。“宫中传来消息。赵盾已派侍卫长通知各部——明日一早召开群臣大会,商讨去往地方的出行人员名单一事。”
“此事当真?明天一早,如此迅速?”听到这个消息,一直苦苦思索却不得其法的士榖,像是溺水之人抓到根稻草似的,兴奋不已。
“千真万确。”刚听到消息时,先都也不敢置信。“这个消息是下午刚刚派人传达的。事先没有任何征兆,可见是临时决定。”
“如果这样,我们的名单就有望尽早通过。”箕郑父也是激动不已。“即便推迟一日,我们也能将赵盾的人追上。他们还是逃脱不了我们的监视。情况对我们还是有利的。”
“明天召开群臣大会时,我们六人都站出来说话,气势要压过他们。”先都想,先克不在,如果赵盾要反对,早就反对,何必急着开群臣大会?除了赵盾之外,其余人都不是他们的对手,更不敢在公开场合挑衅他们六人。
“如此一来,我们还未算输。”荀林父的口气略有迟疑。一方面,荀林父很满意听到的,一方面又想,赵盾既然已经病倒,为何着急要给他们大行方便?难道他派出去的人,确实是专为购置军械而去?他被弄糊涂了。不知是赵盾别有用心,还是他们虚惊一场?
“假如消息是真的,赵盾的居心就非常可疑。”老谋深算的梁益耳,沉吟良久,最后才发言。“如果群臣大会马上能做出决议,我们的人后天便可出发。依照之前的约定,两拨人马肯定要一起出发。没必要相隔一日,一前一后的去往相同的地方。如果是这样,就意味着他们主动把自己人的出发时间延后了。”
“问题在于——明天一天是否就能形成决议?如果不能一日就定下来,那是几日?是不是继续往后推?这是其一;其二,如果真要给我们行方便,他赵盾大笔一挥,人员早就定了。明天就能两队人马一起出发,何必再召集大会多此一举?反正晋国大小政务都是他一人说了算。”
“昨天生病。今日就能面见大臣,批阅公文。假定开会一日就能形成决议,何不今日就召集人员开会商议?明日一起走,岂不两全其美?”
梁益耳始终觉得,赵盾的动机不单纯。从表面来看,赵盾这样做是为了方便他们。或者说,在外人看来,他拖着病体还勤劳国事。为了早日派出人马调查实情,简直操碎了心。可是,这是实情吗?他心里有无数问号。
“梁兄说的也有几分道理。”蒯得素来对梁益耳十分敬佩。这位兄长心思细腻,城府极深。遇事冷静沉着,思虑周全。
“但是,如果赵盾的人要按时出发的话,此时应该已经下令集结了。可是到目前,却没有听闻这方面的消息。有可能是还在等待出发日期。如果是这样,只要我们明日努力促成决议,两拨人马最后还是可以同时出发。”目前找不到相反的证据,蒯得只得做如此推断。
梁益耳怀疑赵盾在打时间差。可是又找不到证据能证明自己的想法。既然如此,也不好太过坚持,只能点头。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赵盾与他们水火不容势不两立,绝不会顺他们的意,更遑论推波助澜。
“既然暂时找不到赵盾的破绽,不管他出于什么目的,明天的大会,我们尽全力促成决议便是。”梁益耳所说,荀林父也是半信半疑。他知道,赵盾绝不会朝对他们有利的方向去做决定。可是,既然他们的人还没出发,明天的大会就是他们表现的绝好机会。他不相信,明天有人敢跟他们公开叫板。
赵盾的病,令“老臣派”十分焦虑。他们对自己的处境也一度相当担忧。先都带回的消息,无疑是场及时雨,浇熄了他们心头的疑惑忧心。尽管夹杂着各种揣测和隐隐不安,他们还是选择相信自己听到的。惟有如此,他们才能集中精力全力以赴明天的大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