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府。
臾骈走到书房,轻敲房门。房门虚掩,赵盾正在闭目养神。听到敲门声,他抬头一看。见是臾骈,点点头,示意他进来。臾骈坐下一看,只见赵盾面色苍白,额头上还有细密的汗。嘴唇干裂,似乎病得不轻。
“不知大将军身染何疾?大夫诊治之后可有好转?”赵盾病得突然,此刻仍很虚弱。臾骈的语气十分焦急。
“前天夜里,贪喝了几杯。在小院坐着,不一会,便昏昏沉沉睡去。”赵盾语气平淡,却隐隐有丝苦涩一闪而过。“大夫说了,只是染了风寒。出完汗,休养几日便是。昨天休息一天,今早醒来已经好多了。”
“如此甚好。”大将军的病来得很是蹊跷。尤其前晚,不正是赵府小少爷赵朔满周岁?据说赵府上下齐聚一堂喝酒庆贺。多喝几杯不奇怪,可为何大将军要去小院独坐?坐到睡去,竟无一人侍候?
赵盾不愿多谈,臾骈也不好多事,只得就事论事道:“革新大事刚开始,大将军务要保重身体。军国大事均须大将军掌舵,我等也须大将军引领。晋国政治清明,百姓安居乐业全系将军一身。”
“臾将军说的是。今后我会加倍注意,不再贪那几杯好酒了。”臾骈说得如此诚恳,赵盾只得将病归咎于酒,一笔带过。“对了,跟你提过的事,可有处置?”
“回大将军,已第一时间处理。”赵盾,说他不放心先克六人,要臾骈派人前去打探实情,以备不虞。“属下已派孙副将赶往平陵城。命他与先将军等人碰头后,第一时间将当地情形告知。”
“先克年纪轻,阅历浅,虽有贺文等人相伴,毕竟也只有六人。他们人生地不熟,万一遇到紧急情况也无人响应。孙副将去到之时,估计他们也到了几日,对当地已经有了大致了解。如果一切正常,他们能够处理就好。如果不能,孙副将持有我签发的派令,可调动当地驻军增援,确保万无一失。”赵盾说道。
赵盾的本意只是派先克去明察暗访,摸清实情即可。可是,自从六人走之后,赵盾一直恶梦连连。梦里老是出现一个凶神恶煞的人。问了史祝,说是平陵地小,可能有小鬼作乱。赵盾一听,大惊失色。马上命臾骈派人去往平陵相助。
多一个人,就多一份力量。让他跟随六人一道,多看几日,多思多想,或许就能看出端倪。万一有紧急情况,有调令在手,也可助他们一臂之力。就算没有遇险,多个人去,他也心安。
“大将军说的是。平陵虽地方狭小,听闻民风剽悍,确实有必要多派人手,以备不时之需。”将先克六人派出去之前,赵盾曾与臾骈和郤缺商量过。
派先克出去的目的,臾骈和郤缺也曾私下讨论过。二人都认为,此举一来可以锻炼先克,毕竟他年纪轻轻居此高位,需要这样的实践;二来,他们与“老人派”的纷争未定。派出这支奇兵,说不定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正是。”赵盾想了想,既然人已经派出去了,此事已算了结。生病之前让他头疼的事情才是头等大事,不得不面对。“对了,来之前可曾见到荀林父?”
“属下在半路遇见荀将军和箕将军二人,但是他们没有看到我,所以没有打照面。”臾骈将自己听到的约略说了一下,末了还补充道:“名单未能及时通过,二人似乎心有不甘,正要找人商量应对。”
“两人怀疑我是装病,真是可恶。”一想到这,赵盾就恨恨不已。想想自己乃堂堂晋国元帅,手握重兵,君主都要听命于己,还怕你们区区一份名单不成?只是自己的计谋被对方攻破,心有不甘。一时又没想到对策,不过借病拖延而已。
“大将军息怒。大将军确实是病倒了,他们也亲眼求证过。何不将计就计?”赵盾很不高兴,臾骈连忙宽慰道。
“如何将计就计?”赵盾的病情虽然有所缓解,还有点头重脚轻身体软。脑子昏昏沉沉的,不太好使。他之所以苦苦等臾骈,一来是为先克之事等臾骈复命,二来也是要与他商量名单之事。
“明日就是我们选定的人马出行之日,荀将军等人肯定很着急。”赵盾又开始冒汗,臾骈递上白巾给他擦拭。“大将军身体还未完全康复,恐怕一时半会难回‘丝纶阁’值事。新的事项暂时搁置,已经形成决议的照常进行。派去购置军械的队伍,依原计划出发便是。”
赵盾擦完汗之后似乎口渴难耐,臾骈又起身给他倒了半杯茶。待他饮尽之后,臾骈继续道:“荀将军等人提交之事,既是后议,又未有定夺,自然要等大将军康复后再做区处。而且,此事关涉重大,不能随便敷衍。必须把职属官员汇聚一堂,共同商议。他们就算再急,也无可奈何。并非大将军故意刁难,而是事件性质使然。”
“言之有理。”赵盾喝了水,精神又好了些。“一来,事情既然还在进行中,他们就没有理由说我故意阻碍他们;二来,最后交由我决定。我身体欠佳,放在手上一两日再作区处,他们也奈不得我何。毕竟,生病也是天灾人祸,非我自愿。”
“正是。”臾骈咧了咧嘴角,“所以大将军可安心养病。等病根祛除之后,再回宫做事。两不耽搁。”
“看来我这病来得真及时啊。”赵盾自我解嘲,“原来冥冥之中是天要助我。”赵盾忽然想起,好像几天没见郤缺了。问道:“郤将军怎么也不见个踪影?”
“近日,郤将军要监督新兵的操练。故此,无暇前来探望大将军。昨日上午,我已与郤将军碰过面。他请我转告对大将军的问候,希望大将军早日康复。”
臾骈说道:“昨日一早,属下和郤将军便知将军病倒。听到侍卫长说,大夫正在贵府诊治,我们担心打扰大将军,所以今日才来。”臾骈忽然想起,刚才在赵府门前,侍卫长说,大将军已经等他许久。生怕赵盾怪他怠慢,赶紧解释。
“今日来就对了。”赵盾点头,“昨日我正处昏迷,在床上迷迷糊糊躺了一天。就是来了,也是白跑一趟。”
“昨日,我在宫门还遇到了荀将军和箕将军。听说大将军病倒了,他们马上就赶来了。”臾骈说道:“不过刚才听他们说,昨日吃了闭门羹。”
“昨日府上闭门谢客,是老夫人下的命令。他二人来过,我也是晚上才知。”赵盾这一病,把赵府上下吓得不轻。赵老夫人直接下令,不许任何人打扰。直到今日,赵盾所见之人,都是问明来人所为何事,再经老夫人筛选,才得面见赵盾。荀林父和箕郑父二人,因为聊得太久,被老夫人以吃药为名委婉的请了出去。
“老夫人对大将军真是爱护体恤。”刚才在门口听到荀林父说起,被老夫人“提醒”。臾骈觉得好笑,不禁自我调侃道:“我来了有一会了,不知会不会被老夫人驱赶?”说着,还环顾四周,看是否有老夫人的身影。
“不会不会。”臾骈样子滑稽,赵盾不禁笑了出来。“我吃过药,精神好了许多,足以应对。况且你是有事复命而来,我特意交待过,不会有人打搅。”
“属下万分荣幸。”臾骈说道。
“今日无人打扰,我们干脆就把此事讨论个清楚明白。”赵盾想,反正已经恢复不少,臾骈既然来了,两人正好研商大事。忽听有人敲门,原来是家人通知用膳。
“属下告退。”午膳时间到了。赵盾还有病在身,绝不能把吃饭这等大事给耽误了。于是,臾骈赶忙起身要走。
“哎,臾将军不必着急走。”赵盾交待仆从把菜端进来,吩咐他们多备一双碗筷,他和臾骈要在这里用膳。小厮一溜烟的跑开张罗去了。
赵盾站起身,拉住臾骈的胳膊,“上次是着急拟定人员名单,现在大势已定。我这病人什么事也做不了,门也不能出。好容易逮到个人陪我用膳,你就不要走了。”赵盾说话的口气,像个生病要人陪伴的孩子。似乎臾骈跑了,他就打定主意不吃饭了。
“既是大将军盛情邀请,属下遵命便是。”平时威风八面的赵盾,生病之后却如此小儿心性。臾骈费了好大力气才把笑给憋住。
不一会,来了两位仆人。干净利落的把桌子整理干净,摆了满满一桌子菜,再帮两人盛好饭,然后侍立一旁。赵盾吩咐二人在门外等候,需要时再进来。
赵盾先动筷,臾骈随后拿起筷子。看到酸辣藕丁,臾骈眼睛一亮。夹起一块,吃过之后连声道:“嗯,还是记忆中的味道,真不错。”接着又夹了几块,吃得津津有味。
“你看,留下来吃饭没错吧。”赵盾夹起一块猪蹄,嗅了嗅,放到臾骈的碗里。自己则夹起一块白灿灿的山药,“猪蹄炖得烂,入口即化。你试试看,这可是府上疱人的拿手菜。”
“谢过大将军。”臾骈惊得差点要起身行礼。赵盾朝他皱眉,示意他快吃。刚离座位的屁股,硬生生的又压了下来,坐得稳稳的不敢再动。“大将军为何不吃?”
“我是病人,饮食要以清淡为主。此等美食只能看不能动。”赵盾说得很无奈。他胃口重,向来无肉不欢。平日身体强健,感冒都少,从没被限制过饮食。昨天开始,肥腻就已远离他的餐桌。估计是有客人在,才上了这些油腻辛辣的食物。他看着眼馋得很。
“你可要放开肚皮多吃点,这些都是为你准备的。如果是我一人用膳,这些是断断不会上的。”老夫人和百合亲自把关赵盾的饮食,疱人小厮都听命于她们。在外,他管理整个晋国。府上,却是她们的地盘,他也要服从。
“既然如此,属下今日不多吃点,岂不辜负了大将军的一番美意?”臾骈打趣道。一早上很忙碌,此时早已饥肠辘辘。上的又是开胃的菜,好几道还是臾骈最喜欢的。有赵盾的鼓舞,臾骈火力全开,大快朵颐。
“生病的人本来没什么胃口,如果对面坐着个吃得酣畅淋漓的人则不同。看着看着,自己也想吃东西了。”虽然赵盾只能吃清淡,疱人仍是尽力把菜弄得可口入味。再加臾骈在面前狼吞虎咽,赵盾也渐渐吃得有滋有味。
“想不到属下的好吃本性还有此等功效?”臾骈吞下一块嚼烂的鸡肉,喝了口鸡汤,满足的叹气道:“万一将来我老无所依,哪家有没胃口的人,我就主动上门蹭吃蹭喝。我能吃个饱,对方也能看得尽兴,催生食欲。”说完,自己先笑起来。今日本是来看望赵盾,哪知这位大将军生病之后像个孩童。臾骈也跟着变调皮了。
“恐怕你是没机会去喽。”赵盾拿起一碗金针菇汤,放到嘴边之后发现太烫,于是晾在一旁。“臾将军任职军中,如今又身负革新大业。多少人请去吃山珍海味都未必请得到,何况是普通人家的粗茶淡饭?”
“全赖赵老将军和大将军的提携,臾某感激不尽。”说着,臾骈放下碗筷,不顾赵盾不耐的眼神站了起来,朝赵盾深深作了个揖。“如果没有二位,臾骈还在军中吃着粗茶淡饭。甚至军队可能都呆不下去,要回到从前为一日三餐奔波的日子。”
当初如果没有遇到赵衰,臾骈还在狐偃的麾下。现在的日子绝对不好过。家道中落后,如果没有入伍,现在可能还是一叶飘零。不知是名工匠,还是在街头挑担卖豆腐。总之,寻常百姓怎么过,他就怎么过。不过是芸芸众生苦苦支撑的一员罢了。
“过去已然过去,你有今天也是你自己的造化。”赵盾低头用勺子舀汤,听到臾骈如此说,抬起了头。“抛开赵家的恩情不提。若不是你怀瑾握瑜,技艺超群,更难得的是严于律己,又能宽以待人,我爹怎么会选中你?我爹一生,除了爱护家人无微不至之外,最爱惜的就是人才。”
不知怎么的就说到了自己的父亲。或许是有感而发,又或者是因为身体虚弱连带着感情脆弱,说着说着,赵盾竟然眼睛湿润。眼看就要流泪。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只好低头搅汤,不再说话。
“是属下的错,不该提起老将军。”赵盾如此难过,臾骈十分不安。心中万分懊恼,又不知如何补救,于是夹起几块辣椒就往嘴巴里送。“属下该罚。此刻不便喝酒,我就吃辣椒自罚。”说完又夹起一把,大口用力的咀嚼。
不一会,他的脸涨得通红,额头渗汗。为了减缓辣味,只得大张嘴巴。一边用力呼气吐气,一边拼命忍住眼泪。最后实在忍受不了了,赶紧灌茶。
“好了,可以了。”臾骈被辣得眼泪鼻涕都掉了下来。赵盾乐开了花,刚才的低落一扫而空。看到臾骈猛灌茶水手忙脚乱的样子,更是笑得差点滑下椅子。
“想不到一顿饭可以吃得这样趣味横生。”等臾骈终于把辣椒熬了过去,赵盾缓缓开口道:“臾将军以后要常到我府上用膳。我那三个弟弟,从小就不爱吃饭。为此,老夫人换了好几个疱人,他们还是一如从前,不见改善。如果你来了,看你吃得香喷喷的,说不定他们会变得爱吃饭。”
说着,赵盾抓起一个芋头。大夫说,吃芋头可滋胃健脾,他就遵命多吃。“二来,如果有谁郁结于心,难以开怀,你就表演吃辣椒给他看。吃完辣椒之后,所有的反应都真实呈现,不可掩饰。我想啊,那个人一定会捧腹大笑。郁结尽散,心病痊愈,好过大夫开的药方。”
被赵盾揶揄,臾骈神情尴尬。继续吃饭不是,不吃也不是,只能停住。想了想,还是要有个回应:“依大将军所言,属下将来又多一条出路了。”
两人你来我往,很快就吃完饭。臾骈是每样菜都有吃到,赵盾虽然只能吃部分,也吃了不少。赵盾吩咐下人撤了饭菜,两人都抱着肚子,直嚷着撑坏了。